任厥追查了数日,毫无头绪。他实在想不出来,能以什么样的由头审问阿琉音。当年旧案么?他头上就是萧公,现在来追查萧公,是不是有些胆大包天了?萧讱任掌书记数年,也无甚过错,更不能拿萧讱了。他和桓孝晖讨论多日,都不敢确认,阿琉音和柳泊宁的死有关联,因为实在是太荒谬了。

    “休明,”多日交流,桓孝晖和任厥已经很熟悉了,今日又是带着一些小礼前来拜访,“今日,将军出殡,我们过午前去看看吧。”

    “晦之,我想不通。”任厥披着披风,堂前的花还没有开,依旧是光秃秃的枝干,“我想不通,但我的心却告诉我,这个阿琉音,不简单。她确实有动机谋害柳将军,不过,我真的没有什么证据。要是能让她来城防卫一趟,问个清楚明白,就好了。”

    “她一个女子,年华正盛,就从纯洁圣女,堕落至窑窟,再怎么想要报仇也算不到将军身上。”桓孝晖坐在堂前阶上,“而且,将军声望很好,她没有理由,去害一个良将。”

    “但愿是我多想了。”任厥穿上麻服,“走吧,晦之,该去都护府了。”

    “休明。”桓孝晖凝视着地面出神,“我是真觉得,这案子查不出什么来,但也佩服你能坚持下去。总之,若是真要彻查,不知道会有多少蠹虫,会被扒出来。一会儿去都护府,咱们就能看见崔神秀了。这个人和将军往来深厚,却在将军亡故后,不声不响占了整个战野军的编制。你说他人好吧,他又占便宜,你说他不好吧,将军初来西境的时候,他又关照将军。可见,人都是复杂的。”

    “你不觉得你也很复杂么。晦之,你一心想着辅佐柳将军建功立业,不求名利,却又想回魏阙,实现抱负,你比我复杂多了。”任厥故作坦然,“不过也是,有谁能一下子就明白,这辈子想要什么呢。”

    “你来西境这么久,应该也知道,西境的百姓,并不是祖上在此定居的土著,他们有很多是汉地迁来的外来客。大周下令让他们外迁,一是为了人丁,二是为了屯田,但这些,他们往往看不到,他们只知道,要背井离乡,不得不远赴边地。边地多苦辛,日子难捱,总得有些念想,所以,他们信佛,希望死后能去净土。既然这辈子糟烂透了,不如想想死后怎么样。”

    任厥不解,自己在西境的时间要比桓孝晖长得多,“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们每个人生下来总是有些希望,支撑着自己活下去。但是后来,希望没有了,就只能逃避。”桓孝晖凝视任厥一副疑惑的脸庞,“我也有过希望,后来也没有了。但又不想逃避,所以,总得找点别的希望。你比我看得开,知道京中贵人多,难以实现志向,索性扎根西境,走一步是一步。但我不一样,能和你并肩而立,我花了十几年。若是下半生没有可与其匹敌的功绩,我总觉得这辈子虚度了。”

    “不要这样,”任厥反驳道,“对以后的事抱太多期望,会失望的。”

    “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桓孝晖苦笑,从阶前起身,穿好任厥递过来的麻衣。他其实并不想去看柳泊宁出殡,因为那意味着他的“希望”彻底死在了面前,迷茫失措,他和那些前来吊唁的百姓,彻底一样了。

    他们害怕,因为柳泊宁不在了,谁会来保护他们?大周有很多将军,下一个会和柳泊宁一样,所过之处分毫不取么?

    “自己成为自己的希望,不也很好么?为什么非要假借外物?‘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只要你自己还在,就没人能打垮你,你又不信佛,为什么非得找一个‘佛陀’来崇拜?”

    桓孝晖心中一惊,他平日也礼佛,抄些佛经,休沐的时候也常常去佛寺观瞻,但说到底,都是一种消极避世的寄托,他并没有彻底皈依,成为教徒。任厥心智坚韧,虽然有仕途一帆风顺的缘故在……但是,任厥总给他一种感觉,就是无论外物如何,这人总能不改心志。

    和柳泊宁确实很像啊,若是柳泊宁还在,他们定能有很多话说。

    “走,送将军最后一程。”

    都护府大小官员,都围在堂前。到处挂着白幡和白布,硕大的棺椁居于其中。两边跪着前来诵经的比丘,这些人是唐不器自善见寺请来祈福超度的法师。桓孝晖自侧门进入,站在照壁处,往大门口看了看,见一大群百姓堵在门口,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听说,城外祈福的胡杨树上,已经挂满了飘带,是他们对逝者的怀念和祈祷。崔神秀要是死了,肯定没这么大阵仗……他心里想着,迎面便看见了崔神秀。

    崔神秀和卢君陶面面相觑,似乎在说着些什么。桓孝晖只好绕开两人,听说,他俩不怎么对付。

    卢君陶深知,崔神秀经此役,名声大振,再加上柳泊宁殉国,崔神秀便理所应当地承继了柳泊宁的功劳——人已经死了,功劳还不是任他抢。再加上这么多年,崔神秀已经习惯了抢柳泊宁的功劳,只是柳泊宁心量大不计较。

    不过,在崔神秀眼中,若无自己培养,怎会有柳泊宁?所以,抢点儿功劳算什么,柳泊宁都不在乎,你们在乎些什么?

    “卢云若。”崔神秀披着麻衣,底下是明光铠,日光所照之处熠熠生光,就连麻衣也无法阻挡,“崔某还以为你信佛,远遁尘世,这种场合不会来了呢。”

    “将军身殒,最后一面,君陶定当相送。”卢君陶彬彬有礼,回应着对方的挑衅。

    崔神秀心有不快,不明白为什么妹妹居然会看上这么一个老鳏夫,整日无欲无求,无精打采,像一团棉花,怎么打都是软弱无力,不会回击,“卢长史庶务繁忙,拨冗前来,罕见。崔某讶异之余,有所失言。”

    对于盛气凌人的崔神秀,卢君陶无话可说。见过的武将多了,没有风度的他也见过不少,现在想来,估计只有魏庭燎那样的,才算得上是有风骨。“哪里。”卢君陶叉手行礼,“将军升迁,君陶还未送礼相贺,改日定当登门拜访,以表恭贺。”

    “我那地方丝竹嘈杂,又多女流,长史见了想必会不适。”崔神秀可不愿意让卢君陶这种居士有嘲讽自己的机会,尽管从没见过卢君陶嘲讽谁,不过文人骂起人来,拐弯抹角,令武人理解不了,不如少来往。

    卢君陶如释重负,他们两个都不愿意多说话,却还是在柳泊宁丧礼上遇见,真是分外尴尬。重礼的他,怎么可能看得上汲汲于名的崔神秀呢?不过,卢君陶也没多想,只当是遇见一个不好相与的武将,自认倒霉,叉手行礼之后,带着僮仆默默走开了。崔神秀望着此人背影良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果然,他们不是一路人。一个断情绝欲,一个多情多欲;一个清癯瘦弱,像松柏,一个刚硬健朗,像猛虎。

    “扫兴。”崔神秀嘀咕,“以后得绕开他走。”

    身后一人披着白斗篷掩盖了全身,不仔细看,是看不清脸的,“将军稍安勿躁,若图大事,不可与卢君陶结怨。”

    “他一个长史,能翻天不成?再说了,他早就不与世俗交游,能妨碍我什么?”

    “他么……他不是个蠢货,聪明人,能少得罪就少得罪。而且,据我所知,他和魏侯是旧交,与魏侯有旧,说不定对当年的事也有所耳闻,说不定……能帮我们。有一个帮手,总比多一个仇人强。”白衣人道,“他信佛,肯定也是因为当年的事。”

    “我没兴趣了解,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说你,为什么老在我面前提此人?”

    白衣人顿觉对牛弹琴,遂不再多言,“丧仪开始了,将军别迟到。”

    任厥站在灵柩最前端,记述往来人等,桓孝晖跪在一旁,往火炉里扔着纸钱。不过,桓孝晖还留了个心眼,让小江站在一旁。毕竟他眼睛不好,看所有人都是模糊一片,只能靠小江辨认和讲述,才能明白几分这暗流汹涌。

    崔神秀昂首阔步走上前,为柳泊宁上香,随即痛哭流涕,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柳大啊!你我一同行军作战,你怎么就先我走了呢!”他跪在蒲团上,伸出手来,像招魂一样,“我不信!你怎么就走了啊!”说罢开始嚎啕大哭,哭声在满堂之间游走,还好有人把他拦住,柳泊宁的牌位才没被他抱着。

    小江低下身,“郎君,这是崔将军。他哭了,哭得还挺吓人的。”

    桓孝晖耳语,“我看见了,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他。”不知为何,心中的哀戚在见到此人后,突然化解了几分,只觉得有些滑稽,“不过,这有点太夸张了吧。”

    “不,不夸张。”小江摇了摇头,“之前郎君在村里没见过丧仪吗,那时候按例都会请一个人过来哭丧,气氛到了,大家就开始一齐落泪。”

    “那只能说,他哭得太明显,一点感情都没有。”桓孝晖揩去眼角泪水,小声说道,“除了崔神秀,还有谁啊?”

    小江环视四周,“唐开府,萧记室,还有……傅叔,和他儿子傅花醉,就是那天来找你的那个。剩下的,就都是府兵里的都尉将军什么的,咱们都不熟,不对,还有一个很奇怪的人……难道他和村里的里正、乡长是一伙的?真奇怪。”

    “谁啊?”桓孝晖睁大一双迷茫的眼,“长啥样,你眼睛利,多看看。”

    “穿一身白衣服,帽子很低,让人看不清脸,估计是怕日光晒,又或者不想见人。”小江怕自己说得太多,被人注意到,便马上直了身子。桓孝晖不解,还以为唐不器就在跟前,只好噤声。

    任厥侧过身子,“那个白衣人,我也看见了。怎么说呢,感觉很奇怪,但是又不怪,估计是……”任厥眼睁睁看着崔神秀满面流涕地走向白衣人,便打消了内心疑虑,“哦,是崔将军府上的客人,估计是他的‘军师’。”

    “更怪了。”在场只有桓孝晖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一片白花花,料想白衣人肯定也混入了白色之中,“这人是不喜以真面目示人么,难不成是个道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崔神秀府上能有这种人,更怪了。”

    “郎君,你又不是第一次认识崔将军。”小江叹了口气,“我可是听说了他不少风流韵事呢。城头的歌舞坊,他是常客,每攻下城池,他总要找些妖冶的女子来犒劳将士,哎呀我怎么在灵前说这些……罪过罪过……”

    “你在市井走动,自然比我知道得多。不过……你怎么知道崔神秀去歌舞坊的?回去该打手心,小小年纪不学好。”桓孝晖无奈,往炉子里多加了些纸钱。周围诵经声嘈杂,他脑子格外乱。正在这时,站在一旁的小江提了提桓孝晖的衣领,“郎君郎君,是萧记室诶,还有他府邸上的异域女子,琉音夫人。”

    这小江……眼睛好记性也好,要是折节读书,肯定也能有所成就,桓孝晖循着看去,只看见萧讱一身素色衣袍,目光淡然,似有些忧伤。怎么会呢?萧讱和柳泊宁关系并不算好,甚至这么多年,也无甚交往,怎会如此?桓孝晖见状,不知为何,眼角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望向硕大的棺椁,那一刻他明白,今天过后,他和柳泊宁就彻底天人两隔,想再见都得回长安上坟。

    他看向身侧的任厥,对方默不作声,默默地烧着纸钱,额头前系了白色抹额,眼角泛起一抹红。想必,任厥心里也不好受吧?任厥和柳泊宁见面不多,却为其人倾心,萧讱估计也一样。为柳泊宁人品而哀感流涕的,从来就不止他桓孝晖一个吧。想着,他垂下头,竟感叹起人生无常来。第二十章对峙

    崔神秀行至堂前,傅花醉拦了上来。傅花醉脾气并不好,傅伯玉怎么拦也拦不住,只能默念,希望这血气方刚的儿子看在是丧仪的份上别大打出手。

    傅花醉心里有数,皮笑肉不笑,并不直视崔神秀,说道:“原来是……崔安西啊。我还当是谁,难为崔安西,装模作样大哭大闹,让我一个江湖人看着,真滑稽。”

    崔神秀也没想着纵容对方的脾气,“傅花醉,你拦我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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