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宛策马,终于追上了柳洲隐,“柳二郎!”她绕到柳洲隐的马前,勒住马头,扬起一片尘土,“阿蓉说,她觉得会有什么不对,就让我来帮你。”

    “阿宛,行宫之内规矩繁多,又有太多贵人,你一个江湖人,还是不要牵扯进来。”柳洲隐劝她,日头正烈,刚过正午,朱雀大街两旁的桑树已长得繁茂,二人在空旷的大街上,说什么话都没人知晓,“太子如临深渊,想害他的人很多,万一有什么事,我护不住你。”

    “谁护谁还不一定。”谢宛有江湖人独特的敏锐,“万一有事,我会自己溜走,不会连累你。”说罢,她好似意识到暗处的危机,使尽全力推了柳二一把,“小心!”

    一支暗箭擦过柳洲隐的耳际,直直射入了马头面前的沙地。谢宛顺着箭来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到。“朱雀大街这么宽,那人一定在极远的望楼。”她翻身下马,拔出地上的箭,“有些短,看起来,做工粗糙,不像是官制的弩箭。大周禁止私人铸兵,尤其是战场要用的箭和铠。看来要害你的人,和大周一些权贵干涉过,可以便宜行事。柳二郎,你的命,有些人盯上很久了。”

    “……愚不可及。”柳洲隐后怕片刻,又恢复了沉静,“在朱雀大街要我毙命?这和光天化日杀人有什么区别?手脚这么不干净,就不怕被我连根拔起,要了他主子的命!看来金吾卫得好好整肃一下,弩箭都放不稳,还怎么守卫京城?”

    谢宛看见他颤抖的双手,并不多言语,“柳二郎,你在太子跟前,想要你命的人也不少。你不如好好想想,是谁……”

    “糟了,太子有危险!阿宛,我们得赶紧去行宫!”

    梁王所处行宫依山傍水,静谧优游,他不喜欢太多人来打扰,所以专向皇帝讨要了这处殿宇。梁王站在假山前,拈起一朵玉兰花,那花发黄、发皱,已经不是刚开时候的洁白了。玉兰花期太短了,往往开了不到一旬便败了,像海棠和紫薇,都能开许久不衰。但他就喜欢玉兰,轰轰烈烈粲然而开,到了时机便落败,失了洁白,换夏日一片繁茂,总比东风孟春,花残无力得好。残花和嫩叶一起开,太喧闹,太违和。

    “属下失手了,柳洲隐旁边有一江湖女子。”

    “失手了?失手了好啊,就你们这些才能,得手了也别想摘干净。”梁王扔掉手中发黄发臭的玉兰花,“柳洲隐命不该绝,以后他会是个绊子。遗患无穷……太子有潜渊卫,我养了你们这些暗卫这么久,你们根本比不上潜渊卫一星半点!无能!”

    “属下……属下一定戴罪立功。”梁王暗卫俯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立什么功啊,你别到时候,把我抖落出来就行了。”梁王面露不快,“你退下吧,太子那里,有好戏看了。”

    柳洲隐行至行宫大门前,就看见裴丽山急匆匆冲向自己,“柳帅,出大事了,太子殿下身中奇毒,现下在昭仪殿内医治。御医一筹莫展,怎么办啊,咱们这些粗人也不懂医术……”

    “什么!”柳洲隐心一紧,“丽山,你先帮我和阿宛牵马到马厩,我和她去看看!”

    裴丽山惊讶,这姑娘不是刚刚和东宫卫有龃龉么,怎么不出半天的功夫,就和柳洲隐雁行,柳洲隐还那么亲切叫她“阿宛”?但裴丽山并没有问什么,而是牵着两匹马直奔马厩。裴丽山心里慌得很,一旦太子出事,东宫易位,对东宫卫甚至对朝廷、整个天下,都是一件大事,让人没有办法只想着自己的得失。无论如何,裴丽山还是希望,太子不要身亡。

    独孤昭仪殿内,已围拢了不少人。皇帝和独孤昭仪在最前面,路贵妃和梁王则站得有些远。太医把完脉后,纷纷摇头跪在地上,“昭仪明鉴,殿下气息已稳,脉象如游丝,若要醒来,还需解毒之药……但这毒来势汹汹,臣等并未见过,不敢盲目解毒,不知可有人……”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御医退下。事已至此,迁怒御医已经没用了。“是谁,谁想要谋害朕的儿子?”

    路妃吓了一跳,因为皇帝这句话,如洪钟一般,令人颤栗。她能感受到,皇帝不喜欢这个儿子,却也不允许有人觊觎太子之位,毒杀太子。难道自己操之过急了?太子安详地躺在床榻上,并没有复苏过来的迹象,还好……还好……没有人能指证是她干的,只要太子不醒过来,只要太子死了,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大半,到时候,大不了她把罪责推给膳房宫女,反正不是她做的。

    站在一边的梁王,发觉母亲有些慌张,才明白“惊喜”是什么。太荒谬了!路贵妃竟然直捣黄龙,准备杀了太子!为什么事先不商量?这可是太子啊!即便不受宠,也不可小觑,太子背后站着多少文官清流?当年那等大祸没有被废,不就说明太子深得人心么?梁王想着想着,手心开始冒汗,此事不成,他接下来就会和巫蛊后的太子一样惨——或者更惨。

    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梁王能有今日,成也贵妃,败也贵妃。他平定气息,装作很关切的样子,探着头往前看——没想到,这个哥哥的睡颜如此安详,没了往日的深沉,像个幼稚孩童,他不由得轻笑一声。

    气氛凝滞,没人敢承认是自己下毒,独孤昭仪率先打破沉默:“太子确实不容易,圣上,您也该多关心关心他。方才他来到妾宫里,口吐鲜血,妾的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迹,即使如此,太子殿下还是不喊疼。妾已为人母,看见殿下身中剧毒,却不能寻自己的母亲,就更揪心了。”独孤昭仪掩面而泣,“殿下一国储君,圣上一定要彻查,到底是谁下的毒,一定要重惩。”

    “朕知道。”皇帝垂下眼帘,太子和他太像了,以至于魏侯把此子从相州接回来的时候,满宫上下都无异议。但是,魏侯屈于太后压力,并没有把此子生母接来,而是让这个孩子认皇后为母亲。魏氏和李氏并肩而立,皇帝最怕自己死后,尚未长成的太子会被外戚架空,重蹈汉室覆辙。这么多年苦心经营梁王势力,就是为了避免魏氏发难之时,皇室任人宰割,现在看来,梁王和他母亲,完全会错了意。

    皇帝心里明白,他再怎么想换太子,都不可能易储,但他无法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太子还没有得到皇帝完全的信任,只要皇帝还没有驾崩,围绕储位的争端,就不会结束。

    “臣柳洲隐叩见陛下!”柳洲隐从门外冲进来,吓得众人一大跳。危急时刻,也顾不得礼数周全了,“陛下,臣听闻,殿下身中剧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跪在太子榻前,站起身弓着腰小步走至独孤昭仪身前,妄自探了探气息,“还好,还好。御医,可有医治之法?”

    御医摇了摇头,“此毒,恐非中原之毒。臣等才疏学浅,实在是识不出来。”

    柳洲隐泪水夺眶而出,对他而言,太子很重要,他答应皇帝伯伯,和父亲,要保护好太子,“伯父,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殿下……”

    梁王内心大惊,什么?什么伯父?柳洲隐父亲和皇帝是兄弟么?怎么可能,自己居然不知道?难道是因为柳令公太低调了,所以没人知道这层关系?那皇帝把柳家和太子绑在一起,用意可见一斑。梁王心慌得很,太子,居然这么重要?多年来,自己从没意识到,实在是大意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朕命你,一定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竟然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要动朕的儿子。”

    谢宛站在一群人的最外边,里面的情况看不太分明,便掰开人群,凑上前观瞻。一旁的赵翁道:“哪里来的白丁,竟不向天子行礼,还不跪下!”

    谢宛参详片刻,想起自己在商道上的经历,胸中已有数,她环视四周,瞟见正在瞪着自己的梁王,还觉得怪异。赵翁正欲强行让她行礼,她却缓缓说道:“这毒药,是西域的毒,好解。太子殿下身上有一股浓郁牛乳味儿,中原人一般喝不惯牛乳,而服用牛乳确有暂缓毒药蔓延的功效。我可以把药方默写下来,到时候麻烦太医抓药了。用法和剂量,我会在药方后写好。”

    谢宛拿好纸笔,在众人注目下,铺展纸张,蘸好墨,镇纸放在面前,跪坐着潜心默写。不到一刻钟,一张纸已经被写满。她把药方递给太医,“煎服,饭后,一日三次,三日之内,殿下便会醒来。”

    梁王心有戚戚,凑上前记着药方,据母亲的交代,他也中了毒,不过好在没去打马球,又及时服下牛乳,应该是无虞的。可是,他怕自己体内的毒并没有停止蔓延,若到时候也和太子一样就不好了。谢宛抬起头,与其对视,“这位贵人,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我脸上又没有墨汁,还是说,这药方你也要?你也中毒了吗,为什么身上也有一股牛乳味?”梁王听罢,眼睛不由自主向旁边看,“孤怎么喝不得牛乳,这东西又不稀罕。只是好奇,这西域奇毒,要怎么用中原的药草来解。”

    听罢,谢宛爽朗笑道:“哪里是奇毒,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毒,也就只能骗骗台阁里的贵人。在商道上,人人都知此毒,也都知道此毒的解法。这种毒,名叫多罗陀罗,反正名字是梵语,我记不大清了……是一种花的汁液,一旦误食,就需要尽快解毒。而且,这种毒,会随着血液流转,扩到全身,所以,中毒之后不能跑跳,要静坐,并服下解药。我看太子的症状,方才肯定是跑跳了吧?”

    这就是刚刚保护柳洲隐的江湖女?梁王深忌之,没想到江湖还有此等人才,敏锐之余,通晓医术,看来碧蘅园不能只招揽那些酒囊饭袋了。

    “你想要药方,我可以给你,只是,你是什么人?”谢宛问道。

    “孤是梁王,太子殿下的弟弟。”

    谢宛道:“你身上似也有些……要不要我帮你把把脉?我有一个好朋友,她是医生,我跟她学了把脉呢。”

    “不用。”梁王不自然地背起双手,“孤身体不适自会找御医,不劳姑娘费心。”

    好心被当驴肝肺,谢宛也不想多说,“我还以为你们兄弟俩一个碗吃饭,一不小心中了一样的毒,所以才都要喝牛乳。我认识的人里,很多都不怎么喜欢喝牛乳,觉得那是蛮夷的东西,又难闻又野蛮,还有骆驼奶。不过我还挺喜欢喝的,听说喝了能长高,还能有力气。”

    独孤昭仪宽慰几分,颇为欣赏地看着这个活泼自然的女孩,“是啊,我们部落里的男儿女儿都爱喝,牛乳还可以拿来做乳酪,还有奶酒,酥酪也很好吃呢。不过,刚挤出来的牛乳,确实有些不好闻,在大周,很少人会直接喝。”

    谢宛一眼就看见了温柔的独孤昭仪,金发碧眼的她见了不少,独孤昭仪这般风姿绰约的确实罕见。独孤昭仪灿若流金的长发盘起高髻,配着金簪和碎玉流苏,显得贵气无比;一身鹅黄裙裳和玄色上襦,兼有塞外女子的恣意与中原女子的温柔。更重要的是,她并没有轻视自己的荆钗布裙,而是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看自己。

    路贵妃恨得牙痒痒,“圣人,这女子来路不明,药方也不知是真是假,万一太子喝了身体有损,岂不是得不偿失?”柳洲隐回首瞪了路贵妃一眼,“什么来路不明,阿宛是我的朋友,她不可能会害太子。真要说起来,在场许多人,比她更想害死太子,对吧,贵妃?”

    眼看着太子昏迷,御医无药可治,皇帝只能暂时听信谢宛这个“江湖郎中”,“这位姑娘,若是太子能苏醒,朕重重有赏。贵妃,你既然不知道解毒之法,就别妨碍了,回你的殿里歇息吧。”

    “回圣上,我救太子,不为什么名利地位。在我眼里,所有人并无区别,只要有人重病在我眼前,我能救,绝对会救,别无其他。”

    皇帝摆了摆手,“不,若是不赏,天下寒士侠客,会觉得朕吝啬。这赏赐是你的,你不想要,可以给急需之人,又成了你一番美名。”

    谢宛第一次接触皇帝,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这种不容质疑、不容反抗的人,真是太难伺候了,只能顺着他来……这可是能一念之间断人生死的皇帝,身在长安遥控千里之外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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