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焦头烂额之际,李弘泽反倒沉沉睡了一觉。他想起从前许多事来,其实,他当初回宫见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皇帝或者皇后,而是魏侯魏庭燎。

    魏庭燎是魏皇后的哥哥,所以按照辈分,李弘泽应该叫他一声舅舅。

    十岁的那个午后,李弘泽和往常一样,在田野里打滚,从小荷塘摘了几个莲蓬,准备回去剥莲子。对他而言,那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以后他还会常来,划着邻居家的小船,到荷塘深处,采一片叶子顶在头上遮阳,母亲也会一直陪着他。等到自己长大娶了妻子,一定要好好孝敬母亲,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实在是太累了。

    那时,李弘泽记忆里,除了母亲,还有一个人极为关心自己,就是魏君侯。别人都这么叫,他便也这么叫了。魏君侯走起来总是轻飘飘的,腰间佩着香囊玉佩,还蓄了胡须,“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陌上桑》里描述的,应该就是魏君侯吧。

    母子俩的生活很艰难,魏庭燎常常送些钱财来解燃眉之急。母亲总是不好意思,关起门来告诉他,“你以后,不要私自收人家的钱。”

    “为什么呢?君侯人很好啊。”

    “收了人家的心意,以后就要给人家办事了。儿啊,你可不能和君侯那样的人来往。”

    “君侯不是坏人,就算跟他来往,也没事吧!喏,”李弘泽指了指手边的书本,“君侯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教我读书呢。上次他教我乐府诗,又给我留了一本《文选》。他说,要是我把他留的诗背会,他就带我去长安!”

    母亲如临大敌,惊恐地看向他,“长安不是安乐的地儿,你记住,他们那些贵人,看起来最干净,但其实背地里肮脏得很,杀人不眨眼,你要是跟他去长安,阿娘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可是,魏君侯看起来不像……”

    “不!魏君侯不像,但有的是吃人罗刹!”母亲吓唬道,双手搭在李弘泽肩膀上,“你听见了吗!以后不要跟他多说话了。阿娘攒攒钱,过些日子就搬走,让他再也找不到。”

    可惜,要是能走就好了。魏庭燎那日来得极为铺张,车队羽盖,浩浩荡荡绵延了有一里地,而魏庭燎自己也穿着极为隆重的朝服——头戴通天冠,身穿绛袍,在以后的岁月里,李弘泽会一日复一日地看着这些服制。

    母亲并不开心,却也知道无路可逃,便打开院门,“君侯,我婉拒多次,您还是不死心。”

    “陛下圣旨,迎长子入京。”魏庭燎从袖中拿出圣旨,“赐名,李弘泽。”

    从那天起,这个村头蹦蹦跳跳的垂髫小儿,就拥有了自己的名字。但是李弘泽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看见铺张的阵仗,激动得跳起来,“魏君侯,你要带我去长安吗!我以前,只在诗赋里见过长安,现在我能去长安玩了吗!”

    “不仅仅是去长安玩,以后,你可以长住,而且,在将来,很有可能成为长安的主人。”魏庭燎看向李弘泽的母亲,却见对方脸色煞白,“俞夫人,阿泽能有今日,是你我乐意看到的,不是吗?”

    “魏庭燎,”俞娘还是第一次直呼君侯名讳,“我说过很多次,朝廷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是和圣上有过几日的缘分。我也知道,那地方不好过,在那儿的人,要么杀别人,要么被别人杀,我的孩子……我不想让他过那样的日子,他好好过完这辈子,就够了。”

    “他想去长安,不是吗?你为什么要替他做主?是啊,长安不如相州安稳,但稼穑农夫难道就比皇子更轻松?当皇子好歹还有人侍奉,不必担心赋税徭役,更不必远赴千里之外上番,一生能这么过,不比种地轻松多了?况且,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他,这是我和你的约定。”魏庭燎并没有顺着她,“弘泽比陛下所有儿子都要聪慧,那些经书,我让他看了几遍,他就能默写,这几年他大有长进,一点也不输开蒙已久的皇子。”

    李弘泽期待地看向母亲,“阿娘,求求你,就这一次,我想去长安看看。我们一起去,好吗?我们可以待在长安,君侯说的,他会帮我们打点好一切!”

    俞娘紧握的拳头松开了,“魏君侯,有些话,我想单独和你说。”

    李弘泽走到数十步之外,不知道阿娘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他看向周围的宫人和侍卫,为什么那些宫人的腰都那么弯啊?还有侍卫,明明那么神气,却一句话都不敢说。真是奇怪,明明百十个人,却跟几只蚊子没什么区别,旗帜在风中飘着,衬得周围更加无声。

    不到一炷香,魏庭燎从院子里出来,“阿泽,我们走。”

    “阿娘!阿娘呢!”李弘泽指了指远处院门看着自己的阿娘,“要一起走呀。”

    “阿娘……之后会跟着我们一起来。”魏庭燎抱起小弘泽,把他放到车驾内,“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一会儿,我跟你交待。”

    车队缓缓前行,李弘泽待在车驾内好不自在,抠抠手指,挠挠头发,最后索性躺着。忽然车驾停了,魏庭燎上来,“阿泽,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我骗了你,但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骗你。俞娘子,并不会跟我们一起去长安,我会将她妥善安置。你是大周皇帝的长子,此番随我入宫,认我的妹妹皇后殿下为母亲,从此,你就是大周皇帝嫡长子,无可争议的太子。你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皇后殿下。”

    “你……骗子……”李弘泽不顾一切往外冲,双手却早已被魏庭燎死死扣住,“我要回家,你骗我,我要找我阿娘,我要回家……”

    “东宫,就是你唯一的家。”

    魏庭燎是大周的武威侯,又执掌魏氏私兵节义军,同时还是右骁卫的大将军。虽文人做派,却擅长兵法打仗,在李氏草创大周的过程中,立功赫赫。高祖本想给他一个郡公,但他极力推辞,自称年纪尚小,不愿和那些老前辈一个位阶,这才封了郡侯。随着老人相继告隐,朝中有实权的,无一不是当年的后起之秀,魏庭燎就在其中。

    李弘泽十五岁的冬至,魏庭燎行军西境回长安,清瘦身躯,遒劲有力,一身明光铠在沉沉云雾中,有着劈开严寒与黑暗的力量。看见太子在郊外相迎,魏庭燎笑逐颜开,身上的杀气荡然无存,“阿泽,舅舅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听学士的话啊!”

    一旁的弘文馆学士阚循笑道:“臣还以为君侯喜欢打仗,都忘了殿下呢。”李弘泽高兴地冲上前,“舅舅,我最近喝了好多牛乳,长高了不少呢!他们都说,我要是天天喝,到时候会比你和学士都高!”

    “自然忘不了。风沙一起,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长安。”李弘泽已经快到自己鼻子那里了,魏庭燎用力地拍打着对方的身板,“壮实了,来,去猎场,跟舅舅杀上几围!”

    阚循阻拦道:“君侯,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就算想叙旧,也不能忘了礼数。”

    “瞧我!走,阿泽,我们见圣上去!”

    李弘泽知道,魏庭燎对他这么好,都是在弥补。之前,魏庭燎就派人告诉自己,俞氏已经病死了……其实,可以不告诉他的,但为了不再骗太子,魏庭燎选择如实交代。从此以后,李弘泽只敢在母亲的忌日,偷偷为母亲烧个香,流的泪,也只有自己才知道。

    他已经很满足了,他就想让日子简简单单过下去。仗有魏侯去打,政务有东宫僚属帮助处理,还有柳洲隐,弘文馆学士阚循,东宫卫韩重光……以及,给了他一个家的太子妃温匀姿。别人都叫她太子妃,或者殿下,只有他叫她匀姿。

    不过,事总与愿违,在十八岁的那一年,平静无比的湖面起了波澜,他比浮萍还要脆弱,被打得支离破碎。他知道,皇帝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原因有很多,比如顽劣,不敬师长,不习礼仪;贪玩,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他总是爱不释手……

    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李弘泽明白,原因只有一个——

    他和皇帝太像了,而皇帝之所以即位,便是利用魏氏节义军,以及身边权贵的力量,逼得想要废长立幼的高祖最终选择了皇帝这个儿子。李弘泽的发展,渐渐有当初皇帝的势头——一样的外戚,一样的文官,一样的脾气秉性。

    魏皇后和魏侯,给予了太子最稳定的支持,所以在太子择妃的时候,皇帝否决了魏氏女的建议,同时又不给魏侯宰辅这样的实权官职,要其在外领兵,同时心中谋划,要怎么样,才能收回节义军的军权?

    所以,巫蛊之祸看起来像小人所为,实际上,是皇帝内心深处忌惮渐渐强大的太子。太子手里已经有杀人的刀刃,有没有杀人的心就已经不重要了。李弘泽不想让柳洲隐追查巫蛊案,就是因为他知道,想打击自己的,不是小人,小人顺势而为,最后决断的,只在陛下一人。

    魏侯进宫求情,和皇帝激烈争吵,据说皇帝气急之下,把佛像面前的花尊都摔碎了——那可是西域进贡的琉璃花尊,皇帝特别喜爱。

    当晚,魏侯就找到了太子。这次魏侯穿着一袭玄衣,头顶高冠,这样旧的衣制,李弘泽没怎么见过,“舅舅,你这衣服是……”

    火光照映下的魏侯还是那么祥和,“殿下来武威侯府很多次了,怎么样,臣这府邸,还清净吧?现在外面波澜迭起,臣在圣人面前为太子求情未果,实在有悖人臣之职。臣知道,太子妃还在大理寺,所以便派了几个医师前去救治。太医院那些怂包,不敢救,还是得靠江湖人。”

    “谢谢舅舅。”李弘泽揩揩泪水,他知道自始至终,舅舅更像一个父亲,虽然这个代价是他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不哭,太子不哭了。”魏侯拿起手帕,给太子擦泪,“臣知道,太子有心结,都怪我,你们才母子分离。但是请太子相信,臣在太后那里求情,想留俞夫人一命,但太后不允。臣派人保护俞夫人,最后还是……百密一疏。本来,臣想着要不要不告诉你,不过,臣想起那个诺言。”

    “你说你以后不会骗我。”李弘泽涕泗横流,他有一种预感,这次会是永别。

    魏侯笑道,“对,我不会骗你,这次我也打算不再骗你。陛下要打压东宫,已成定局。但是,相比起高祖,他更狠。你知道吗,前朝末帝,和圣上一起长大,还有我。我们兄弟相称,而后高祖创立大周,封末帝为齐国公,圣上为太子,直到这时,高祖都不打算杀齐国公。可是,圣上一即位,就屠了齐国公满门。”

    李弘泽冷汗直冒,对于竹马之谊的齐国公,皇帝尚且不留情,那对自己呢?皇帝又不缺孩子,梁王和皇帝站在一起,更像父子呢。

    “舅舅,你是说……”李弘泽心领神会,二人在漆黑一片的堂中小声交谈,“父亲有可能真的翻脸无情,废了我,甚至杀了我?”

    魏庭燎点头,一脸愁容,“我……想了很久要不要这样做,但现在,我从没如此肯定过。节义节义,谁赢了,谁就是节,谁就是义。魏氏能横行陇西,靠的便是节义军。跟十六卫不一样,节义军只听从魏氏命令,”魏庭燎摊开手中的军符,那枚军符的做工很精致,和虎符不同,亦难仿制,“而现在,我把他给你。同时,我也修书一封,让节义军副将韩重华从此只听你差遣。”

    “我?!那你呢,舅舅,我不行的。论文治,我不如太傅,武功我又不如你……”李弘泽低下头,心虚无比,“更何况,我身边真的没一个主事的人。阚学士前些日子被牵连进来,不堪受辱最后自尽了,他当年入举何等热闹,死的时候,却只有我和柳二前去吊唁。”说着,李弘泽感觉自己实在是太脆弱了,谁也保护不了,甚至还要魏庭燎自折一臂前来相助,“这兵符你收回去,我做不到的,我不可能弑君弑父,我不能让你的节义军失节不义……”

    “糊涂!”魏庭燎很少生气,“我已经想好万全之策,韩重华会接应你,到时候你去找他。最近长安防备空虚,陛下着意于西境,正是起事之时,莫误良机!”

    “可是,你怎么突然就想起兵入宫了呢,舅舅,父亲说了什么?”

    魏庭燎紧握双拳,眉头再也化不开,“太子,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巫蛊这个罪名,足以要你的命,只要圣上想要借机发挥,不仅是你,还有……还有你身边的人,都会受你牵连。你别忘了,申生是怎么死的!当初阚学士怎么教你的,是不是教你学申生?这个阚循真是,把太子教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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