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极殿前,百官正肃。天边一抹旭日,击破了浓墨一般的苍穹。殿台楼阁,紫气东来,钟声阵阵,遍布整个宫城。桃李芬芳,氤氲着血气,难以散开。谢宛揉揉眼,面前的太子身着冕旒,玄衣绛裳,肩上日月星斗,一阵风吹来,金佩铿锵。

    “怎么会是他?”谢宛走上前去,拍了拍太子的肩头,对面转过身来,眼底泛红,满脸都是血迹,却并无伤痕。忽然鲜血遍地,殿前高台上,活人全变成了尸体。太子为什么穿着冕旒?这可是皇帝才能穿的衣服!谢宛恐惧,“殿下,怎么回事啊?”

    太子狠戾的眼睛看向她,背后殿内的宝座上空无一人,他手里提着环首刀,默然无声,似乎在说,前进一步就是死。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谢宛啊,上巳节救你命的谢宛!你见过我的!”

    太子眸底一暗,身后卢频伽身着翟衣和花树冠走了出来,“阿宛,他在那里。”

    谢宛循着手指看去,那是柳洲隐的尸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心头一凉,痛感旋即传遍全身,她见过很多死人,不过那些死人她都不认识,所以见多了也就麻木了。但这是柳洲隐,陌上相逢芳心暗许的柳洲隐,怎么会这样?她眼里先流出泪来,刹那间爆出一阵哀嚎,面目狰狞,“柳二,怎么回事,我……我没护住你,你不要……”

    柳洲隐失去了呼吸和脉搏,谢宛反复确认,得到的结果一遍一遍冲击着她,她抱住柳洲隐,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右眼睑下那颗痣被鲜血掩盖,看不大清,平日里的神采飞扬,只剩下了坦然与淡然,像是沉沉睡去了一般。

    “柳二……”她抱住对方的头,小声呜咽,“承露囊很好看,我一直留着,我还没送你东西,都怪我,我害怕会牵连到自己,所以我不敢和你一起面对,让你做了孤魂野鬼……你,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我是喜欢你的,虽然你这个人一开始见面的时候,脾气又大又不近人情,但是渐渐了解下来,我发现你好像还挺好,你会听我说话,也会跟我道歉,你父亲和你母亲,又是顶好的父母,而我呢,什么都没有,还没有你出身好,就算喜欢你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喜欢,又能怎么样?就算能在一起,谢宛也不愿意在小院子里过一辈子,她看柳洲隐,就像在看一场会醒来的梦,越美好,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就会越留恋。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看到柳洲隐死。她宁愿柳洲隐在和她分别之后,另结良缘,夫妻美满,也不愿意他死在政变中。

    “阿宛?”

    好像是柳洲隐的声音……谢宛艰难睁开眼,头还晕沉沉的。想起自己下午去柜坊取了钱回来后,几近傍晚,没午睡,就趴在桌案上小憩了会儿。后院正好有厨师在宰猪,或许这就是梦里血腥味的由来……

    “柳二?”谢宛的声音很倦怠,一睁开眼就看见柳洲隐俯下身来关切的目光,那颗痣在右眼睑下,没有鲜血,看来刚刚是一场梦。怎么回事?明明是一场梦,为什么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你刚刚说什么承露囊?”柳洲隐疑惑不解,“做了什么噩梦吗?”

    谢宛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你来绮霞坊做什么?你之前,都不进来的。”

    “之前在门口喊你,你就出来,这次喊了你很多次也不见你人影,只好自己进来看看。一进门就看见你睡着了,还一直说着梦话。不过你说梦话的时候,讲的不是官话,像金陵的腔调,我听不懂。”柳洲隐站在一边,玩弄着一排排的水晶帘。帘条晃动,碰在一起,不如玉佩相撞那般好听。

    “哦……”谢宛看柳洲隐,此时竟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感觉。

    “我阿娘会讲江陵话,阿爷会讲漠北话,我就只会讲官话。阿宛你应该也会讲吴侬软语吧?”

    “背过几首吴歌,子夜四时歌什么的。”谢宛想起小时候吴地女子的歌谣,“你们北人估计不喜欢,我现在往来西境和长安,待在北边的时日快比南边长了。”

    柳洲隐这才想起来找谢宛为了什么缘故,“对了,下午三郎有没有来过?”

    “没有。怎么了?他出去了?”

    柳洲隐心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上午他是不是打了萧错?你有没有看见?”

    “嗯,那萧错拿婚事开玩笑,说让三郎娶我然后断了萧小玉的婚约……什么跟什么啊!三郎就说,真不想嫁就让萧小玉出家,两个人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

    “萧错有提我阿娘吗?”

    谢宛摇了摇头,“这人混账,说到底只是纨绔子弟,盛气凌人,最基本的尊卑还是知道的,哪有提人家阿娘的道理。”柳洲隐闻言,就觉得打弟弟那巴掌着实不冤。谢宛不明白柳洲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料想也是萧错前去告状,“萧错去你们家了?”

    “嗯,三郎和他不睦,就撒谎,说萧错在别人面前提起阿娘出身,我那时候气着呢,就打了他一巴掌。”柳洲隐说罢,谢宛不由得嗤笑,“你还真有哥哥的风范。那好了,他挨一巴掌,萧错挨一拳,两个人扯平了。”

    的确,大哥一去之后,他就是最大的,自然要负责起教导弟弟来。“那……三郎不在这儿,我就回去了。”但是柳洲隐还有些依依不舍,好像很多话还没说明白,走至门口出,回过头来,“阿宛,你当真没别的要跟我说吗?”

    谢宛被这样一问唬住了,璧月正好左在一旁抚琵琶,见状,用拨子弹了一曲男女恋歌,兴致勃勃地看向二人。想起方才那个梦,她和柳洲隐极为亲密的动作,谢宛脸色变得酡红,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开口。柳二还在丧期,这段时间是不能言情爱的,谢宛再清楚不过,“我们才认识十天,柳二,我不能保证什么,也不能承诺,你认识的我,只是我的一面,说不定你认识到真的我后,就会觉得我没那么好。而且,柳将军刚去,你要守丧,我们不能任性。”

    “对大哥的哀悼是真的,对你也是真的。我不能因为哀伤,就否认。因为我知道,我这条命,已经悬着了,这种感情如果不让你知道,我怕会有一天再也说不出来。”柳洲隐这一去,颇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璧月在一边心急如焚,气氛都烘托到了,怎么还没动静?她又吹灭了一盏灯,屋子越亮,人就越理智,谢宛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没动过心,即便有男子对她有意,也没一个是她想要的。现在,终于有那么一个人,是她喜欢,又喜欢她的,这不戳破窗户纸,又等什么?非要遗憾一辈子吗?

    谢宛垂着头,思考片刻后,奔向了自己的心上人,“我……我也是一样。柳二,我不想你死,前面再多人想让你死也没事,我武功比你高,又不是第一次护你了,我帮你的还少嘛。”柳洲隐感动至极,眼眶含泪,他用手帕擦去谢宛的泪水,“好,我们都要好好的。”他很想拥谢宛入怀,但碍于君子礼节和丧期,只能克制情绪——在二人未确定关系前,他不能碰到阿宛。

    璧月悄悄走近,在门口台阶五步的拴马柱处,看见了默默站在一侧的柳渐安。柳渐安低着头,心绪不宁,有点失落,又有点欣慰。见柳洲隐一走,璧月后脚出了门,拉着柳渐安隐匿在旁边的黑暗里。

    “柳三郎,你都看到了?该死心了吧。”璧月双臂抱胸,“你二哥已经和阿宛互表心意了,以后你最好别来绮霞坊来得太勤。”

    “哦。璧月姐姐,麻烦你,不要把我心里的事告诉阿宛。”柳渐安从没这么落魄过,在国子监卷子被判乙等都没这么难受,或许男女之情的快乐和痛苦,与读书识字本就不一样。璧月用手勾了柳渐安的脸,“细皮嫩肉的白面小郎君,你长相应该随你阿娘吧。啊呀,像你这样不谙情爱的小儿郎来平康里的鸣珂曲,还不知道谁占谁的便宜呢。”

    “璧月姐姐请自重!”柳渐安面色绯红,又被璧月逼到墙角。璧月一身黄裙,配着外面淡绿色的外衫,胸脯半露,月光下肌肤胜雪。斜着的发髻,松松插了几根簪子,脸上又是极重的胭脂,朱唇微启,“你父亲在你二哥那个年纪,可是刚跟你阿娘私奔呢,你十五岁了,见我一个女子就脸红心跳,真是不争气呀。姐姐教你,以后见到喜欢的姑娘,不要想太多,也别太自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要多个心眼子,想想人家喜欢什么。”

    “你教我这个做什么。”柳渐安躲开,又走进光亮的街衢,“姐姐年长我许多,对于这种事肯定驾轻就熟。像我这种白纸一样的小儿郎,你肯定也遇见了不少。”

    “你爷娘保护你,所以你才是白纸,来这儿的,寻花问柳,哪来那么多干净人?”璧月提了提外衫,“很多人都奇臭无比,要么是心臭,要么是模样臭,没一个好东西。还好,谢老大救了我,我这才没被皮条客当街打死。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

    璧月掠过的时候,一阵晚风吹来,她身上的熏香很好闻,是苏合香的味道。他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发觉已经沾上了这种香,抬头一看,璧月正对他回眸一笑。柳渐安顿时心绪大乱,料想父亲在宴会上见到母亲,应该就是这样的心境吧。

    三月十五,夜。长安城外的山岗,沉没在夜色中,伴随着虫鸣,反倒是更加寂静。明日,皇帝要在乐游原踏青,有司正忙着布置场所,似乎没有人会在意两个倏忽间出现的人影。

    卢隐今日喝了酒,又往腰间的葫芦灌了半瓶,直直向山上走来。三月十五,是萧君玉的忌日。这位过把皇帝瘾就死的伪帝,枭首后被葬在了长安城南。卢隐每年这日,都会来上坟,估计记得萧君玉的也只有他了。

    萧君玉,一个暴君,昏君,无能之人,人人都这么说他。明明那十四年,他干得还不错,为什么一当皇帝,就捉襟见肘了?看来有些人,注定不能当皇帝。卢隐年岁渐长,前些年爬山,还能一口气爬上来,这次硬是走走停停,在路旁松树下的大石头过了好久,才敢拄着拐杖一步步往上爬。

    突然,他听到有人走过去,出于恐惧,只好躲在松树背后,静静听着。

    “碧梧,给我挖。”

    “死人的坟墓也要挖?”

    “不挖死人坟,挖活人坟吗?”

    沉默片刻,渐渐有铁锹掘土的声音。而后那人将裹尸的草席翻开,露出一片白骨。卢隐偷偷看着,啧,萧君玉啊萧君玉,你怎么死了只能裹草席?连棺材都够不上?可见天怒人怨,是你活该,现在还有我记得你,真是你上辈子积了德。诶?这人要干什么?摸金校尉也得去找几个值钱的古墓吧?皇陵不比这个有钱?卢隐听左边那个人的声音,觉得有点耳熟,这不就是……崔神秀身旁的军师?这人时常一身黑衣,来无影去无踪,太神秘了。

    之前,他也只是与这个“军师”有过数面之缘,得到过此人一些施舍,崔神秀对他可不耐烦,每次都劝“军师”赶紧走别沾染晦气。啧,崔神秀,当初我打败你父亲的时候,你还在读《千字文》呢!那个“军师”从腰间解下马鞭,披风下若隐若现一根亮丽的雀羽,朝着萧君玉的尸骨狠狠抽了数十鞭,“萧君玉,你动摇我江山社稷,害得大哥二哥,一个身死殉国,一个被李齐昭小儿族诛,你死了好啊,你也就配个草席!”

    卢隐大为震惊,这个“军师”,竟然是萧忱和萧憬的三弟?齐朝皇室?他不应该早死在当年的清洗中了吗?那这个军师,在崔神秀跟前,崔神秀知道吗?卢隐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却依旧镇定。黑衣人鞭了数百下,到最后鞭不动了,“萧君玉,你害我齐室国祚终了,我鞭你的尸,又能如何?真正篡齐的,是李戡。真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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