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绚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船上了。陈婆见她气色越来越差,就熬了药,准备回长安,不想让她多待下去。越看,越觉得伤心,岂不是消磨精气?匆匆一面,就已经如此,要是细看,不就更难受?二人一路到了长安,冯绚没怎么说话,舟车劳顿后,正副躯架像是散了一样。柳念之在门口迎着,见妻子形容枯槁,悲从中来,“怎会如此?陈婆,阿素怎么会……”

    陈婆无奈摇了摇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冯绚,似乎在说,天命如此。但冯绚却辩解道:“常思,我……此生无憾了。你早知道,冯韶因为谋反被杀,所以不告诉我。”

    柳念之扶着她进宅,“你不该想那么多,这也不该是你应受的。冯韶自找死路,我仁至义尽,若是帮冯韶,陛下会怎么想我们?万一有人以此为柄,攻讦我,我是无所谓的,若是他们拿你的出身做文章,你怎么办,我们的孩子怎么办?为了这个家,我别无选择。”

    “常思,是你劝陛下杀他的?”冯绚的眼满是哀绪,嘴唇翕动,她想大哭,想告诉柳念之,旧友姐妹都已经被牵连进来,枭首城头,她看着无数只乌鸦盘桓在死人堆,叼着一块又一块的血肉,散发出尸体的腐臭,那味道这辈子她都忘不了。

    “是。”柳念之没有撒谎,他不觉得夫妻二人应该有所隐瞒,“冯韶想通过你,威胁我,还好崔神秀抓到了他的把柄,送给了我,我已经将其销毁,我们自可无忧。”

    “那有必要把刺史府上下所有人,都杀了吗……常思,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可我看到的一切,就是这样。”冯绚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爆发,她啜泣着,苍白的面孔犹如梨花,“我现在,除了婆婆,一个故人也没有了。”

    柳念之轻轻揽她入怀,“还有我。柳家就是你的家,我们还有四个孩子,大家都很好,为什么不向前看呢?”

    陈婆却已明白,柳念之根本不懂冯绚郁结的是什么。柳念之生杀予夺,从玉门关开关迎高祖,到辅佐高祖草创大周,他狠得下心,威胁到自己的人或事一概铲除,即便是故人也不例外。如此狠决,让冯绚开始有些畏惧他,如果有哪一天,冯绚的存在会威胁到他,他会不会也杀了冯绚?如此这般,惶惶不可终日。

    冯绚的病越来越重,没人都贪睡,打不起精神。她偶尔也去柳念之的书房,柳念之光明磊落,也从不阻止她来书房。这日,她在地上的纸堆里,发现了几封被撕成两半的信,信的落款,正好是“素”字。她把信拼好,上面的字让她大吃一惊。

    这是与冯韶互通有无的书信,里面将京城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些还都是次要的,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是最后一句话。

    “孟春岁暖,素于柳宅,日日待君。”

    她什么时候写过这样的信?!是谁代了她的笔迹!冯绚霎那间坐到地上,她怀疑柳念之斩草除根,却不想,柳念之见到如此暧昧的信,都无半分怀疑她!能让柳念之下台,主动要求屠戮江陵的,竟然是她!是她,害得冯韶府上死伤殆尽,连曾经的姐妹,即便嫁了人,都得受到牵连……

    不对,不是她,而是模仿她笔迹的人。到底是谁?

    但她已经无心追查,导致惨案发生的,确实是她。她觉得整个躯体无比沉重,再也承担不起平日里的思虑,就像枯树,再难生花。柳念之正好进来,看她在地上难以支撑,就让她倒在自己肩头,“阿素,你这是做什么?”

    “是我的错,常思,我不该疑你,你为什么不疑我?如果有哪一天,我会威胁到柳家,你会不会……”

    “说什么混账话,”柳念之第一次生气,“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几封不明不白的信,和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结发妻,该信谁我还是知道的。”

    “你就不怕有一天我会连累你吗?”冯绚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并非是想为了冯韶辩解什么,而是,我真的忘不了他们尸体挂在城楼上的样子,我每晚都会梦到他们来向我索命,说,我应该也在城墙上,我也应该去死。”

    “好了,”柳念之抱住了她,“不过是恶鬼作祟,我请法师前来作法,你不必挂怀,这些人不是你害的,是有人假借你名义害的。阿素,你知道吗,我一开始打仗的时候,也会经常做噩梦,梦到敌军死去的将士来勾魂索命,但我知道,他们索不了我的命,这种事,你只要不放在心上,就不会受到困扰。”

    冯绚心想,她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呢?

    又过了几日,清晨,冯绚难得有了力气。她知道,大限将至,就在今日了。她枕在柳念之膝上,让柳念之昨夜又没睡好,心里还颇愧疚,“常思,”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犹如楚地泽泊上氤氲的水汽,“我今天,想梳妆一下,已经好久没有好好梳妆了。”

    柳念之陡然转醒,顺手拿起身旁的犀角梳,为她梳理鬓发。多少年过去,冯绚多了不少白发,然而她的头发,还是一如既往的有光泽。柳念之梳好头发后,就让陈婆前来为她束发,冯绚艰难起身,头发如瀑布般四散开来。

    陈婆心里明白,眼眶红着,“夫人要梳什么发式,穿什么衣服?”

    “就梳……那天初见的发式吧,衣服的话,就穿南朝的大袖襦,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穿着它跳舞,就像洛神一样。”

    陈婆明了,就从衣柜里拿出那件冯绚奔波游走一直带在身边的绯色上襦和翡翠下裙,“那条鹅黄色的披帛,和藕色蔽膝,应该正好可以配。”陈婆旋即又拿出来。冯绚换好后,跪坐到妆镜台前,陈婆为她梳了双环髻,从妆奁里拿出一棵花树,直直插在两个环髻中间,又拾起几颗绿松石,点在两鬓。

    轮到化妆了,柳念之手拿眉黛,凑近跟前,“不用了,我自己来……”柳念之拒言:“丈夫为妻子画眉,天经地义。”冯绚无奈笑了笑,“好吧,那就你来。”

    柳念之为她画了远山眉,又为她贴了花钿,冯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这样就好。”她捧着镜子,镜中人已经没有当年那般貌美,“徐娘半老,我也早不如以前了。跳不动舞,也弹不动琵琶,照照镜子,就觉得像个纸人,脸上两个窟窿。”

    “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当年那样。”柳念之坐在她身边,也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也老了,我们的孩子,也长大了。大郎在前线征战,云娘终于有了归宿,二郎去东宫陪伴太子,三郎还没开蒙,留给我的事儿,还有很多,不服老不行啊。”

    冯绚眼含泪水,她没有想过,自己私奔居然能得遇良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一个残花败柳……”

    “不,不要这么说。在江陵见的第一面,我其实就已经喜欢你了,只是那时候,我怕是冯韶设下的计谋,所以不敢贸然应下。但是那日你来见我是一袭素衣,我便明白,你也对我有意,愿意抛下一切跟我走。”柳念之用尽了所有的温柔,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不顾一切也会和我在一起的人,仅仅因为我是我。所以除了你,我没想过和别人在一起。”

    “所以你从没疑过我,这么多年,也没和我吵过架。”

    柳念之过往的沉默,此刻荡然无存,“嗯,我不能辜负一个抛下一切也要和我在一起的女子。”他心头微痛,怕抱冯绚的力气太大,弄疼了她,又怕力气太小,留不住她。想着想着,他竟也流出泪来。

    “你哭了,我没见你哭过。”冯绚为他擦泪,“我们初见的时候,我唱的歌,你还记得吗?”

    “记得,此生难忘,是《秦风·小戎》。你再为我唱一遍吧?”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駠是中,騧骊是骖。龙盾之合,鋈以觼軜。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如当年一般,柳念之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姑娘的歌,冲撞我的名讳了。”

    冯绚却不如当年,轻声耳语道:“我知道是你。”

    从那日起,整个柳府,再也没了唤他“常思”的人。柳念之觉得孤单,就把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对他而言,那样一个独特的人,在青春萌发的年纪,来得刚刚好,而现在,他早已没了其他的精力,并时常幻想着,冯绚还在的话,柳府应该什么样。

    ……

    柳渐安听完这些故事,已经快到晚上了。他听得入神,竟从未想过,父亲还有这样一面。他抹抹眼泪,“我阿娘,真的好苦命。很多事不是她的错,她却过意不去。”

    街上吃饭的人渐渐多起来,陈婆又卖出去了两屉毕罗,“夫人真是个难得明事理的,你知道裴夫人吧?就是阿裴小郎君的娘亲,是令公元配。后来夫人跟着令公回到长安,从边将跃升显贵,正是需要交际的时候。夫人亲自去找了裴夫人,告诉裴夫人,她和令公,都不介怀,还在东宫,给阿裴找了个官做,二郎也提携他。所以,裴家和柳家才没那么难堪。”

    “怪不得我娘丧仪的时候,阿裴哥也来了,原来如此。裴夫人还经常找我去她家吃饭,每次去裴家,她都说,‘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偏偏没了娘。’她好像还挺喜欢我阿娘的,待我也像孩子一样。”

    “哎。多少年了,越说越难受。冯韶真不是东西,”陈婆怒骂道,“都有妻有儿,还惦记着夫人!那些信,我不知道是谁假冒夫人写的,但我要是知道,非扒了他皮不可!还好令公不疑夫人。”

    这么一说,柳渐安才想起来那封信,“那信除了离间我阿耶阿娘外,还有引诱冯韶上钩的用处。倒不知是谁利用了这些关系,竟如此歹毒,实在可恶。”

    首先,这人要认识冯韶和母亲,其次,还要熟悉父亲母亲以及冯韶之间的关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明白京城内的局势以及,会模仿阿娘的笔迹。柳渐安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谁来。“三郎,不去想了,都过去了。”陈婆依旧低着头捶面团,柳渐安凑到案板前,“我父亲喜欢吃什么味道的?我好给他也带一个。”

    “令公……令公的喜好向来不透露在我们面前,不过你母亲喜欢吃蟹黄毕罗,”陈婆辨认了片刻,在一摞蒸笼里终于找到了蟹黄馅的,便放在食盒里给了柳渐安,“拿去吧,不用给钱……”

    “谢啦!”柳渐安放下几缕绡,一溜烟跑远了。

    柳府内灯笼亮起,柳渐安心情很好,蹦跳着走到庭前,见父亲正襟危坐,像是在冥想些什么。柳渐安顿时轻了脚步,猫着身子,“阿……阿耶,我给你带了一屉毕罗。蟹黄馅儿的,你尝尝看,这是陈婆做的。”

    柳念之睁开眼,自己还是第一次受到来自儿子的关心。以前的他刚柔并济——柔只给冯绚和云娘,对于几个儿子向来严格,所以几个儿子都比较怕他。今天柳渐安是怎么了,竟然还给父亲带了东西?“放下吧。”

    柳渐安闻言,就把食盒放在一边,“儿告退。”于是又是风风火火蹦跳着走远了。

    “阿素,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儿子,会关心人了。”柳念之倍感欣慰,但心里更多的还是难受——因为这一天,只有他一个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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