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宛已经准备好在这种级别的宴会上默默无闻,谁知刚一落座,就看见了熟悉的面孔——独孤阙。那人看自己的目光,有种势在必得的决心,就像看野外的猎物。谢宛也不回避,直直瞪着独孤阙,二人拉锯着,谁也不让谁,最后独孤阙只好忍不住笑了出来,作揖行礼,赔礼道歉。

    柳二并不参与,柳三亦站在一旁。柳家有柳念之一个已经够了,要是这么多人坐上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柳家家宴。柳二一身白袍,头上并无昔日的红头巾——他在守丧,明面上不可太招摇。除此之外,身上的披挂一如往常:蹀躞带,豹韬弓囊,和长矛,充作仪仗。柳二走近谢宛,俯下身道:“阿宛,你今天很好看。”

    能不好看吗?又平白惹了一身麻烦。“嗯,谢谢你选的衣服。”柳洲隐不放心,接着嘱托道:“刚刚的事我听三郎说了,你别放在心上,那个独孤阙是独孤部的狼主,可能说话有点冲。胡人嘛,向来如此。”

    “我知道分寸,宴席罢了就去找他解释清楚。”谢宛扶额,“倒是你们,该小心些,路贵妃解了禁足,这才几天,太子现在越来越危险了,咱们猜不透圣意,只能尽可能多保护着些。”

    “嗯,”柳洲隐看路贵妃,路贵妃和萧宗陵正在敬酒,“梁王不出,路妃出来也没什么用。但我却不明白,为什么陛下让昭仪去宫外,又放了路妃出来?难道是因为太子?”柳洲隐心下难安,“陛下不会也知道了吧!”

    “啊,这可就有点难办。”谢宛眉头紧皱,“那我猜,陛下是想给梁王和路妃最后一次机会……我猜的,陛下肯定不会因为独孤昭仪就把太子废了,况且,独孤昭仪本就该是太子的。”

    “如果他们能忍耐性子,和太子互相和睦,就不作处置,如果这次又有什么猫腻,就立即除之不留后患……我猜想如此,实在不知陛下是何用意,”柳洲隐道,“那我不该太过着急。皇后还在,我们都得稳住。”

    皇后见柳洲隐与谢宛窃窃私语,就喊了谢宛的名字,“谢宛?是你上巳的时候救了太子吧?孤敬你一杯。”谢宛急忙起身捧起酒盏回应,“此乃臣……分内事,太子国之储君,救太子也是救天下。”

    一番客套后,就是互相敬酒,歌颂太平。靖北侯、萧公、裴公、柳公等纷纷朝陛下敬酒,到最后,轮到使节。慕容策相帮独孤阙,谁知独孤阙像是喝醉了一样,推开慕容策,“诶,大周皇帝,我来敬酒。早知大周皇帝治国有方,这次瓜州大捷,是我们漠北败了,心悦诚服!敬皇帝酒!”

    柳洲隐看独孤阙,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这是害死他兄长的漠北人!还好慕容策没来,不然高低得……哎,算了,已经过去了,战场上各为其主,他这样是做什么。

    “漠北使节远道而来,我大周的酒,让人不觉自醉。还请大快朵颐,痛饮一番。”皇帝回酒,一副病躯要靠皇后的搀扶才能勉强支起。

    明明敬酒到这儿就该结束了,独孤阙却酒壮人胆,“漠北使团来此,也有求婚意。听闻陛下膝下有女魏国公主,漠北仰慕已久,希望陛下能下嫁公主,以结两国之好。”皇后一听,坐立不安,“不可。魏国年纪尚幼,侍奉膝前,又是独女,我和陛下都不忍她远嫁。母亲爱女之心,希望使者明白。”

    皇帝接着解释,“魏国公主,是朕与皇后唯一的女儿,一旦嫁了,再难相见,骨肉分离之痛,望使者明白。”

    “皇帝不是有很多女儿?怎的魏国公主不行,别的公主就行?和魏国公主有骨肉分离之痛,别的公主就没有?中原人好奇怪的道理。”独孤阙酒劲儿上来,无视慕容策的推搡,“那好,我便不挑公主,她行不行?”

    独孤阙指向谢宛,满座哗然。

    好一招李代桃僵!皇后不忍下嫁爱女,此时退而求其次,这个姑娘就非嫁不可了!还没等谢宛反应过来,柳洲隐直言道:“不可,她已有婚约,一女不嫁二夫!”

    骆明河、柳渐安和柳念之相顾无言:什么时候的事,居丧期间吗?柳二怕不是疯了,竟然敢私定终身!柳三小跑过去,“哥你别浑说,这么多人呢,什么婚约,你和阿宛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父亲?”

    柳洲隐心里不痛快,“明明是大周赢了,这漠北人却要这要那,要魏国公主又要阿宛,全然没有一个手下败将该有的样子。”

    谢宛心有不快,她只是受柳二之邀,来乐游原做客的,没想到遇见这么一个胡人,一顿酒就想把她娶回去。凭什么,就凭魏国公主高贵,皇后不忍嫁,所以她就必须代替?自始至终,都是柳洲隐和独孤阙在抢来抢去,她就像个玩意儿,没人问她愿意不愿意。谢宛明白,和亲是历来王朝的手段,但她不是王室中人,只求自由自在——换言之,她不是不想嫁给独孤阙,她谁都不想嫁!

    慕容策又掐了独孤阙一下,“酒喝上头了开始胡说了是吧?”又朝皇帝行礼,“独孤狼主胡言乱语,还望陛下莫放在心上。和亲之事需从长计议,岂能酒过三巡胡乱定婚?臣以为不妥,极为不妥。”独孤阙这才收敛了点,一双眼睛笑得像狐狸一样狡黠,“没想到姑娘竟然早已有婚约,罢,就当我没提!”

    为了岔开话题,慕容策牵出漠北的名驹,那是一匹毛色极佳的紫马,“漠北盛产马匹,此是我部族中的名马,不过此马性子极烈,我数次都未能将其驯服,特将其献予大周皇帝。”闻言,皇帝摆摆手,命仆人收下,这时太子站起身,“父亲,儿在东宫,未曾见过这等好马,想试试看能否将其驯服!若是可以,儿有个不情之请,父亲能否……”

    “归你了。”皇帝有些疲惫,年轻的时候,自己也驯过不少马,自然明白男儿对于名马的执念。李弘泽得到许可,不施马鞍,拿着鞭子就坐上马背。忽然一阵长啸,那匹紫马开始挣扎,险将他甩下马背,不过还好有马嚼子和马笼头。李弘泽目光凶狠,一只手握长鞭抽马臀,艰难地维持平衡,另一只手死死控制住马头。

    伴随着几声高啸,在场无沙场经历的人都吓了一跳。忽然之间,这马像着了魔一样,猛冲向远处如云的帷幄!李弘泽用尽力气,都无法控制马笼头,只能任由马带着自己狂奔。他后悔为什么小看了这匹马,刚刚甚至都不加鞍鞯,从马背上摔下去,很有可能会重伤甚至残废!千钧一发之际,他解下腰间的金错刀,扔了刀鞘,直直朝马扎去。

    由于剧痛,马哀嚎一声,停在了一个帷幄前,前脚离地。受伤流血的马踏下来的时候,将裙幄尽数踏散,露出里面的人——受到惊吓的两个女娘。李弘泽惊慌之下,调转马头以防其中的人受到马蹄践踏之伤,正好与其中一个姑娘四目对视。

    “姑娘,你还好吧!”

    卢频伽蜷缩在烈马前,方才着实吓了一跳,心也怦怦跳个不停,看见身着朱红袍衫的太子后,全然忘了行礼。李弘泽见马已驯好,抽出金错刀,嘱咐身侧的宦官为马包扎。

    一身鲜血的李弘泽半蹲下,朝卢频伽伸手,“姑娘方才受惊了,”他一看旁边的崔文犀,“原来还有梁王妃。”

    崔文犀亦受惊,忙着行礼,“太子殿下!十六娘,这是太子殿下!”

    太……太子?卢频伽还没回过神,这就是久居东宫,近几年才解了禁足的太子?他竟然把金错刀直直插进马身,如此狠厉的么?卢频伽扶着他的臂鞲站起,“妾卢十六娘,见过太子。”

    远处一群人围过来,皇帝居其首,“太子怎么了,这马怎么突然发了狂?太子还好吗?”李弘泽用袖子揩去脸上血,兴高采烈,“孩儿无妨,马已驯好!”柳洲隐穿过人群围上前来,“殿下!殿下可受惊了?”

    “我没事,卢十六娘好像有些不适,不如去歇息吧。”

    皇帝一听是卢十六,便想起之前为太子纳妃的念头。卢频伽姿容端庄,不媚不娇,身旁书册若干——如此好读书之女子,正适合当东宫正妃,将来定能辅佐太子。“卢十六娘深居简出,朕亦少见,没想到卢侍郎教导下,已亭亭玉立。”

    “陛下谬赞,妾蒲柳之姿……”卢频伽伏在地上以表谦让,皇帝却大笑,“十六娘切莫自谦啊,此等佳人,须以君子为配。”说着,皇帝把手搭在太子肩上,“太子,还不快快安排十六娘安歇?你的马惊了十六娘,可得好好赔礼道歉。”

    太子心领神会,“十六娘请。”卢频伽循着太子的手看去,那是为休息所设的一处营帐。她微微弓着身子,捧心蹙眉,没想到和太子独处的时机到了,她终于能把那些秘密告诉太子。

    人散开后,柳念之示意柳洲隐,父子二人远离喧嚣,在一处杨树下闲谈。柳念之开门见山,毫无遮掩,“二郎,什么时候的事?”

    柳洲隐畏惧的感觉又来了——这种被看得清清楚楚的感觉,“是……是上巳节时候。我见了阿宛,渐渐就……”不听他说完,柳念之就打断,“胡闹!两国和亲,是你一个小儿郎可以胡言的?你若是真喜欢这姑娘,事后我为你安排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你在宴席上直言人家有婚约,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在跟所有人说,你与这姑娘私定终身?”

    “事急从权,我害怕。你们都不认识阿宛,如果皇后和陛下顺着使者,那……”

    柳念之负手而立,虽气恼却仍旧举止有度,“那姑娘,并非朝廷中人,更非王姬贵女,你觉得陛下会慌不择路,真的嫁她出去?和亲明面上是婚姻,实际却是窥探漠北内政,非娴熟政事之女不可为。同时,嫁出去代表的是一国的脸面,那姑娘落拓江湖,难当此任,陛下不放心,更不愿强人所难。”

    “父亲,我以为您会懂我的心,”柳洲隐眼眶发红,“可那是阿宛!我问您,如果是母亲被使节如此轻侮,您还会如此坐怀不乱吗?为了心爱之人失去理智,您当初不也和母亲私奔吗,为什么我连喜欢一个姑娘都不行了呢?”

    “喜欢?喜欢也要看场合!私定终身唯恐天下人不知,这是无礼;未经允许擅自承认婚约,这是傲慢;不容人家姑娘辩解就口出狂言,这是轻薄!你这不是喜欢,是自私。我看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回家去,这儿有我,你也不用担心太子。”柳念之很少生气,这次也许是涉及到了婚姻之故。

    柳洲隐垂头丧气,反思刚刚自己的所作所为,更想不到该怎么面对谢宛。

    柳念之望着次子远走的身影,深感此事棘手,自己说不定还得出面解决。忽然,有人唤他,柳念之回过身子一看,竟然是路贵妃。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柳令公身形潇然,不减当年。”路贵妃华服盛装,笑意盈然,“令公不需行礼,我没想到,你竟然到现在都没续弦。”

    “此为臣家事。”柳念之身子直立,并不愿别人屡屡提及冯绚。路贵妃秋波流转,双手叠在身前,“瞧我,又提起故人来了。阿素和我,都是江陵人,逃难之时,亦寄居于一方屋檐下。后来,我成了贵妃,她也嫁了你,当初挤在一起取暖的时候,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闻言,柳念之依旧神情严肃,他已经习惯了在外人面前如此,“不知贵妃此言何意。”

    “没什么,我在想,你们这些辅佐太子的人,是不是恨得我牙痒痒,恨不得我在宫里永远出不来?可事实是我不仅出来了,还得了陛下的原谅。”路贵妃言语里满含挑衅,“而且,我还知道你不知道的,阿素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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