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才立冬不久,望都就早已下起玉絮,枯枝换素衣,屋檐淋白头。祈河七弯八拐,现也有了冰封的迹象。行人走在河边不免忌惮它如今的凛凛寒气,只顾裹挟身子赶路,盼着快些回家取暖。

    街对面跑来了个十六七岁的小女郎,头上的百合鬓梳得极规整,一袭小红色对襟长衫配吐绶蓝破裙,身后的烟灰色狐狸毛斗篷因为灌风的缘故微微飘起,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浅痕,净白的手虽捧着手炉,但还是有些泛红。

    “小姐,你慢些跑,这雪天路滑,别把自己摔着了!”身旁的婢女撑着把油纸伞,步伐节奏因为不稳,只能艰难地跟着女郎。

    那女郎却依然步履匆匆,眼里只剩慌张,咕咕着:“咱们得快点回青松馆,待会儿卢嬷嬷要是看不见你我,又得挨顿罚了。”她们的脚印绵延不断,雪被踩得一声一声闷响,似乎藏了许多少女的心事。

    自来到这望都城已有一月有余,整日不是和卢嬷嬷学宫廷礼仪,就是学诗词歌赋,连上街都要提前申请,哪像在宁州时那样自由自在,虽那时也要习得许多枯燥乏味的东西,但至少外祖父外祖母没拿过戒尺……今天偷跑出馆,绝非本意,一切事出有因,卢嬷嬷您千万要多多理解我啊!

    青松馆里。

    卢嬷嬷脸色平静如水,端坐在正厅的圆椅上,手中轻轻攥着那把檀香木做的戒尺,身上的桂子绿荷花纹织锦袍无一丝褶皱,她就这样盯着邱元嘉匆匆穿过铺满雪的庭院,然后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站在她的眼前。

    嬷嬷一声不吭,正厅好像比前几日要冷得多。邱元嘉悄悄抬起眼,恰好对上卢嬷嬷那双深潭似的丹凤三角眼,惊得她“噗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抿了抿嘴唇道:“卢嬷嬷,元嘉知错了。我不该偷跑出去,还耽误您今日的授课,元嘉自愿领罚。”

    对方仍未有什么回应,邱元嘉也不敢再开口。外面北风呼呼,屋檐刚刚挂上的红木嵌玉诗文纱灯摇摇晃晃,几片鹅毛雪缓缓落在她的肩上,但很快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不知又过了多久,卢嬷嬷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您是开国大将军归兴义的亲外孙女,又是都指挥使邱保定的嫡长女,更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妃,您是贵人,我是奴婢,不过迟来了点,犯不着如此作态,我哪受得起您这一跪啊!”说完还假意伸出那双枯木般的糙手扶在邱元嘉作揖的小臂上。

    她举止投足间都夹杂着一丝来自上位者的不屑,那尖细的声线夹杂着她藏在骨子里的刻薄。邱元嘉差人打听过卢嬷嬷,据说是皇后娘娘亲点的教引嬷嬷,也是娘娘的一个远房亲戚,七岁就进宫学习女工,十八岁成为尚衣局尚仪,手艺极好,绣出来的东西是一等一的妙,而有机会穿上这些绣品的非富即贵。但正因如此,卢嬷嬷总是有些骄傲自满,说话常常忘了分寸,拉了不少仇家。

    “做奴婢的本没有资格在背后讨论主子的不是,但您身份特殊,又初来乍到,我可生怕小姐您多走了弯路啊!”接着卢嬷嬷便不再开口,显然是在等邱元嘉示意。

    邱元嘉的脸早已悄悄上了红晕,心里并不是滋味,但她不敢也不能反抗。她知道就算邱家家世再显赫,邱家都没有能力够到太子妃,这都是陛下的恩赐。如今望都朝堂党争激烈,多方僵持,邱家这么多年虽尽力保持中立,但独善其身绝无可能,不过效忠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了,难道陛下是要用邱家这颗棋撬动如今的局面吗?再说卢嬷嬷背后看似是皇后,本质上也还是陛下,她的话多半都参杂着陛下的意思,无论如何都不可得罪了她。

    而邱元嘉自三岁丧母后就离开了望都,在宁州受外祖父母庇护才少受了些委屈,学得规矩与宫中多少有些不同,哪像在望都城长大的小姐们,为了嫁入皇家早早就在练习宫廷礼仪了。若陛下一定要选邱家,父亲续弦张氏的女儿邱元巧倒比自己更适合代表邱家,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模样也生得楚楚动人,今年也刚刚及笈,完全没有必要召自己回京。

    所以,突然封我为太子妃的原因是什么呢?

    邱元嘉隐隐感到害怕,这是人面对未知的一种本能反应,凝视深渊需要无穷的勇气,可她现在并不知道自己的底气该来自哪里,哪怕她在宁州也曾被人用“威风凛凛,少年意气”称赞过。

    “嬷嬷教训得是,我是小辈,走的路少,多听长辈的话准没错,这跪您当然受得起!往后还要指望嬷嬷多照顾呢!”邱元嘉顺着嬷嬷的手站了起来,僵硬地弯起嘴角,不自然的隐忍充斥眼眶,“昨日元嘉听说祈河旁有座小庙,求平安最灵验不过,因我离家良久,十分担心外祖父母的身体,所以这才去了庙里烧香,结果回来晚了,还希望嬷嬷多多理解。”

    旁边的婢女燕燕皱起眉头,两个拳头握得更紧了,倒不是因为这腿跪麻了要硬撑,而是纳闷小姐为什么要撒谎,她明明没有去过什么寺庙……

    卢嬷嬷点点头,语气放缓,故作深沉:“您也是个孝顺孩子,我理解。但毕竟您是未来的太子妃,三天两头出去抛头露面是不合礼制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见了什么不该见的可说不清楚。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太子妃做不做得了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他满意你就做,他要是不满意……这个位置想做的人可太多了,你这个身份能有机会那便是天大的运气,谁会和好运过不去呢?”

    是啊,无数官员的女眷递来拜帖,她都一一称病回绝,因为只要一天没有举行册封大典,她邱元嘉就一天不可自居太子妃。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照得冷清的地面多了一丝暖意,却仍旧挡不住它冒上来的寒气。天依然飘着小雪,只是风小了些,今晚上应该停不了这雪了。

    “咱们都得按规矩办事,既然皇后要我来教你,我便不会怠慢,你也要好生在这青松馆里学习,偷跑出去的事情我自是不敢隐瞒。但念在你也是一片孝心,也就算了,眼下宫里正忙着准备冬狩,皇后娘娘这几日正在准备女眷们的名单,恐也抽不出时间听其他东西,罚你抄十遍《女戒》,下不为例。”卢嬷嬷别过头望着橙黄的天空。

    邱元嘉忙扣礼道谢:“谢嬷嬷的理解,我自当谨记教诲!”

    “天色不早了,我要先行回宫述职了,今日的课我权当是放你一天假,后面上课时间抓紧些。我先回宫了,小姐,请留步。”卢嬷嬷作揖告别。

    “嬷嬷,请慢走。”邱元嘉和婢女回礼,望着她桂子绿的背影,邱元嘉不自觉地低垂了眉眼,若有所思。

    在回京的路上,她远远望见过望都城模糊的红砖外墙,高大严肃,让她想起外祖父与老友喝酒聊天时,谈到过当今朝中的局势:望朝初立不过十几年,朝中就派别林立,明争暗斗,尤以太子胥万朝和黎王成昂然为代表,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选中为太子妃,但有个东西却是明明白白摆在邱元嘉的眼前:

    如果说卢嬷嬷是陛下的狗,那她邱元嘉就是陛下的第一步棋,注定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小姐,这卢嬷嬷可太欺负人了,您就这样受着吗?”燕燕取出手炉递给邱元嘉,由于没有加热,手炉只剩几丝余温。

    “如果不受着,又能怎样呢?少些麻烦总比自惹麻烦强得多。况且卢嬷嬷也没把咱们怎么样啊……”邱元嘉眉梢眼角里沾着淡淡愁绪,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归将军要是知道您这样……”燕燕自顾自地放低声音,“您又为什么要欺骗嬷嬷?”

    “燕燕,你现在就去邱府递帖子,明日我需要见一见父亲。”邱元嘉凝望着这洁白的世界,空旷无际。

    固安十五年的冬天,始终有些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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