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左手边,赫然立着一具魁伟的身体。此人身高九尺,臂膀厚实,身着黑色护甲,手提寒铁铸就的震山锤,脖子处被整个砍断,露出清晰的断截血管,腐朽之气扑面而来。

    “刚刚你说谁给我们开门就举荐他当二鬼王。”小昧问,“现在还作数吗?”

    问觞朝无头鬼干笑一声:“这位大哥,你想要个什么官职呢?”

    无头鬼昂首挺胸地站着,不说话也不表态,小昧便道:“他能看出来他在酝酿什么吗?”

    问觞:“你说他会不会是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他没有头也就没有耳朵,没有耳朵也就没有听觉。”

    小昧想了下,严肃地道:“有可能。只不过他这架势好像是想跟我们打一场,打吗?”

    “我原本以为他是来拦我们的,不过现在看来他好像比我想象中要迟钝一点,我的建议是不要浪费体力,跑为上……”说着突然顿了一下,“好,没有上策了。我们被包围了。”

    乌漆嘛黑四下里,隐隐约约站了一圈和无头鬼着装相同的黑甲鬼,纷纷立在暗处朝这处窥伺。小昧腾出一只手来握了团火:“好,那就把他们全烧了。”

    正要将这团火挥出去的时候,无头鬼突然缓缓弯下了腰,小昧赶忙朝旁边撤了一步给他腾出空间:“这是干嘛?知道本大爷的厉害了,要拜我求饶?”

    无头鬼极缓地将身体越压越低,低到问觞将他那平整截断的猩红血肉一览无余再到一点一点掠去到看不见,然后无头鬼猝不及防地朝他们脚底伸出惨白浮肿的手。

    小昧一连往后弹跳好几步。问觞道:“怎么了,地面烫脚?”

    小昧怒剜她一眼:“你能不说风凉话吗?”

    问觞点点头,便道:“那就是这个兄弟好心给你擦鞋,你唯恐亵慢英才给躲过去了。小昧,原来你也有爱才之心。”

    小昧感觉她悠哉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俩现在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闲情在这插科打诨。再一定睛,只见无头鬼把刚才绊倒他们的那颗头颅捡起来了。

    问觞啊了声:“原来是要捡东西。小昧,别怕。”

    小昧真想把她从背上甩出去,咬牙切齿地憋了句:“你快闭嘴吧!要不换你下来背我!?”

    这无头鬼缓慢地直起腰,把头颅接到脖子上,反复转动几下试图将其扶正。

    问觞善意地提醒道:“反了。”

    无头鬼耳朵动了一下,依言把脸转到前面来,对准血管的位置安插好。头插好后他那脖子咔咔扭了几下,紧接着浑大的眼珠子全方位转了一圈,嘴巴做了数十遍“啊呜一”的口型,脸部僵坏的肌肉抽搐着活动起来。

    两人瞧着瞧着还挺有趣,直勾勾地欣赏完全程,纷纷咂舌道:“好精彩。”

    “除了前边儿血腥了些哪儿都好,这要是到外边去干杂耍,指定赚得盆满钵满。”

    两人赞叹一番过后,小昧突然醒神:“他现在装上头了,岂不是我们说什么都能听见了?”

    两人心里齐齐一咯噔,赶忙去观察那无头鬼的表情,不料这无头鬼不仅没有因为这二人若无旁人的议论而大发雷霆,反而慢慢地扯起嘴角旁的肌肉,裂开乌青的嘴巴,朝二人露出一个傻呵呵的笑容。

    问觞:“???”

    小昧:“???不是吧,你嘴这么贱他都不生气?”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无头鬼,不,应该是有头鬼,徐缓地举起自己的右手,咧着嘴,笑容天真地朝二人摇摆了两下。

    问觞和小昧惊异的目光碰撞到一起。小昧揣测道:“他这是在跟我们打招呼?”

    “友好地打招呼。”问觞补充道。

    “为什么打招呼?难道是不归谷战前仪式,要先跟敌手传达良好的作战风气,以亦敌亦友的假象迷惑对方心智……”

    正说着,有头鬼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赶紧伸出另一条胳膊,手掌交叠推出去,又躬身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问觞不明所以,但还是也立马推掌:“这位小兄弟,我腿脚不便,只能在……”

    话没说完,有头鬼因为腰弯得太狠,脖子咔嚓一声响,头颅哐当一声掉了下去。

    有头鬼再一次变成了无头鬼。

    无头鬼的脸圆圆的,头也圆滚滚的,就这么径直滚落到小昧脚下。

    此情此景,说可怖又未免有些滑稽,说离谱但也不算毫无章法,毕竟安上去的时候也很潦草。

    只是这头颅滚到小昧脚下的时候,偏偏是脸朝上。脸朝上便也罢了,还是张着嘴笑得傻呵呵的样子,两只眼睛纯澈无比地盯着他俩。

    小昧假装摸鼻子用袖子挡住了脸。

    问觞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笑点。

    那无头鬼为了给你行礼把头行掉了,这种时候要是笑出来,三更半夜爬起来都要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可是此情此景又太过出人意料,她甚至能推测出小昧一开始为什么会被他的头颅绊倒。

    定是小昧从门缝里钻进来的时候速度太快,无头鬼门开到一半急着去看,一个扭头就把自己脑袋给甩出去了!

    她痛苦无比地从无头鬼的脸上移开视线,拼命深呼吸,抬起憋得发红的脸对无头鬼道:“小兄弟,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不必行礼了,快快起身吧。小昧,你帮这个小兄弟把……把头送过去。”

    小昧估计是怕一张嘴就笑出声来,这回便也不多废话,依言把头颅送了回去。无头鬼抱着脑袋找了好一会儿位置,确认无误后安了回去,转眼又要弯腰致谢,被问觞眼疾手快地拦住:“不必谢了,这样站着说话便好。小兄弟,我多问一句,为何不仅不出手袭击,还要对我们行礼?”

    无头鬼抓了抓后脑勺,歪头眨着大眼睛看着她。

    问觞没得到答复,突然福至心灵,掀开衣摆示意了一下腰间的渊鱼:“是因为这个吗?可我方才明明藏得好好的,你看不见才对。”

    不料无头鬼见了渊鱼,脸上竟展现出惊讶之色,紧接一脸钦佩地看着她。

    小昧奇道:“不是因为渊鱼,那是因为什么?”

    无头鬼用手指了下问觞,笑得更欢了。

    问觞用手摸了下脸,并无异常,又摸到头,这才发现帽子早被吹掉了,于是重新立起帽檐,正要说话,被小昧抢先道:“你在这个乌漆嘛黑的地方戴和不戴没什么区别,别故弄玄虚了。”

    问觞心想也是,便又掀了下来,对无头鬼道:“小兄弟,是我身上有什么别的特殊物件吗?”

    无头鬼笑呵呵地摇头,便不再多说,让开一步示意他们可以继续前行。

    问觞还想再问,被小昧打断:“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这位好兄弟,这份恩情我们记心里了,回头让你们老大给你加官进爵!”说罢还不待旁边人反应过来,就如火轮一般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问觞一个后仰差点脱手,赶紧够上他脖子:“坏东西你故意的吧!差点给我荡下来!”

    “你问也没用,他说不了话。”小昧道,“总之无论如何,你就拿着这把渊鱼,不管遭遇什么样的险境,逢鬼就亮出来给他们瞧瞧。前提是如果不归谷的鬼修还没得到风泽杳重伤的消息,渊鱼在手便没人敢动你,否则便只能看我二人造化了。”

    “什么叫没得到消息就只能看咱俩造化了?”

    “鬼界有鬼界的生存法则,你以为在这个鬼吃鬼的地方鬼老大这么好当,多少只鬼修争破脑袋想上位,你师兄当年不也是亲手活剥……拨开鬼群踩着别的鬼修的尸骨才爬上来的。只不过从这些鬼修的反应来看他们应该暂时还不知道风泽杳的情况,所以若是后头生变消息泄露,你就算把渊鱼顶头上也没用了。”

    问觞受教地点点头,回头望了眼,道:“对了,你突然跑那么快干什么,你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外面那个……”

    “他没有舌头。”小昧道,“回答不了你。”

    问觞啊了声。

    “他刚刚嘴张那么大傻呵呵地笑,你都没瞧见?”

    问觞摇摇头:“我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头上了。这个好兄弟是遭了什么罪,又是砍头又是断舌的,死得也太凄惨了些。”

    “方才在暗处围了一圈的鬼将也都差不多。我在你们寒暄的时候游了一簇真火去探了一圈,有断臂者,有眼盲者,有割耳的有挖心的。还有一个比无头鬼更埋汰的,头和四肢互相搀扶,拧着站那儿都摇摇欲坠。多亏旁边那个没牙的扶一把,不然早散架了。”

    问觞低低道:“……五马分尸?”

    “没错,就是五马分尸。”小昧答道,“有个更恶心的,我估计你看了得好几天吃不下饭。所有鬼将里面就他没穿铁甲,因为他的皮肉切得跟鱼鳞一样,全都翻了出来,皮质和血管黏在一起半遮半掩地包裹在血浆里。估计死了以后随手丢进了乱葬岗,鼠啮虫穿,又是感染又是尸变,长出许多不堪言状的东西。啧,我看了一眼就受不了了,还是不跟你形容了。”

    “可是他们不是鬼吗?既然是鬼,化魂为先,自然会长出新的躯壳,为什么还用着生时的皮囊,遭这种罪?”

    “你以为成鬼都这么容易的,这世上就连进黄泉阴司都是有门槛的。魂魄刚脱离躯壳时若身旁没有亲人、朋友、或是好心人呼唤其姓名,心心念念将其唤回,这缕魂魄就会变成游魂,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去地府投胎,只能到处漂泊。就算想起来要去地府了,也错过了班次,地府便不会再收了。最后快要消散的时候又回到自己原本的躯壳里,没日没夜地候个几百几十年,直到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原来对于有些人来说,死亡也并非是解脱。问觞叹了口气:“那刚刚那些?”

    “他们就是没有亲朋好友为其呼唤引魂的那一类。看他们身上的装甲,大约是战死沙场无人收殓,魂魄无处安身。这种人没什么怨气不愿变成厉鬼,肉身与神思的联系尚在,因此结局便只能是做个无根游魂四处飘荡。”

    “那为什么又会携带肉身出现在不归谷?”

    小昧耸耸肩:“被不归谷给收了呗。虽然做不成鬼,但不归谷阴戾气重,可以做个有神识的死尸,也就是俗称的走尸。在这里谋份差事做着倒也挺舒服的,比起在外面看着自己亲友相继离世、自己与这世界的联系一点一点被斩断,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这么说来不归谷也是奇怪,毕竟连地府都不愿收这些老弱病残当差。”

    问觞回头望去,远处尽是晦暗:“是我师兄的意思吗?”

    “这你得自己问他去。”

    说来也怪,走了一路竟也没瞧见一只鬼修拦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尽头,被一道极高极宽的斜阶踏道拦住了去路。

    问觞抬头望去:“这么高!”

    小昧跟着望过去,立即骂道:“这鬼洞怎么上上下下的,不是刚刚才从上边下来么!”

    问觞:“是啊!这不折腾人吗?幸亏轮不着我爬。”

    锃黑的阶多到一眼望不到头,险捍地延伸出去,淹没进黑洞洞的天里。小昧省些力气与她斗嘴,正抬脚往上走,被问觞制止住:“不是,你真爬啊?”

    “不然你下来替我爬?”小昧翻了个白眼。

    “不是可以化形吗?你变成火鸟飞上去,岂不是比一阶一阶爬上去要容易得多?”问觞作势探了下他前额,“你脑子烧坏了吗小昧?虽然本来也不太聪明。”

    “我如果随时随地都能化形的话,你猜你为什么要骑着大聪来不归谷,你猜为什么我不直接带着你飞过来。”

    问觞恍然:“是啊!所以你为什么不带着我飞过来?”

    小昧摇摇头,背着她老老实实爬楼:“你想想我堂堂天地三神火,为什么一直维持小火苗的样子在你身边飞来飞去,为什么不选一个高大威猛的形象,是因为我不想吗?”

    问觞了然:“变菜了?”

    小昧塞噎半刻:“……想骂你,但偏偏你没说错。本来被封印在化灵丹里面这么多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很虚弱了,本来想着多恢复一段时间就该无碍,没想到又被带去了完颜城,偏偏那个死地方又对我下了极重的禁制。下回遇到那个姓完颜的狗贼,我必打得他满地找牙……不说了,越说越生气。”

    问觞没有接茬:“那你现在化作人形,是不是很辛苦?”

    “噢哟,你还晓得关心我呢。”小昧夸张地叫了一声,“你放心吧,这具身体好说歹说我都用了几千年了,再加上刚刚背着你跑了几步,现在已经得心应手了。”

    “若是遇到法术高强的鬼修,能逃得掉吗?”

    小昧回头嫌弃地看了她一眼:“逃?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问觞受教地点点头。

    小昧扭回头,哼着小调往上爬:“本大爷一抬手,任他是凶神还是恶煞,通通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问觞笑起来。

    小昧瞥她一眼,嘴角也勾了起来,健步如风,调子更欢快了。

    这世上估计是找不出第三个逛不归谷如同逛庙会一样自在的人,待到约莫七八百台阶后,最深处隐隐显出一座宫殿的轮廓来。

    黑洞洞的深谷与长阶之上,除此之外再不见别的景致,而这一座巍峨的宫殿悍然杵在虚空之中,沉甸甸地罩下面来,叫人感到分外压迫。

    问觞关心道:“还爬得动吗?”

    小昧突然收住呼吸,没有应话。

    见他反常,问觞心知不对,感知起来,随即耳后传来碎石落地千尺传来的空谷回响。

    她立马回头望去,心中陡然一凉,还没开口就听小昧道:“抓紧了。”

    问觞立马抱紧他的脖子,小昧调子也不哼了,踩着火飞快地往上爬去:“我说怎么感觉脚底基石没方才稳固了,这长阶竟是会塌的!”

    方才走过的台阶以极快的速度全部坍塌进深不见底的黑空里,七零八落地沿着台阶一路裂开!上面的台阶没了基地的支撑以更快的速度成片地坍塌,碎石泥土从几百尺的高空坠落,从底下传来愈发轰烈的回音。

    “到哪儿了?”小昧匆忙中抽空问了一句。

    问觞紧盯着台阶碎裂的进程,低声道:“……快到脚下了。”

    宫殿已经跃然眼前,再有一百来阶就要到头。小昧提了一口气,身体俯低御火疾行,脚步快出残影,即便如此碎裂的砖块还是蔓延到了脚底,就在要踏空的前一刻,借力狠狠往前一跃,凌空跨过二十来级台阶,直冲宫殿大门!

    眼见就要迎面撞上,可若要止步便只能掉下去!电光火石之间,问觞深深吸气,汹涌蓄力一拳,隔空砸出!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大门正中央砸出一个大洞,两人嗖的一声埋没进尘土飞扬的门里!

    好不容易落地,小昧被呛得直咳,边咳边急道:“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待着吗,你怎么又擅动内力!”

    这一拳过后,五脏六腑都抽搐着搅在一起,额上冷汗密布,收一口气都是疼的,再讲不出一句话。小昧明显感觉出背后那人伏在他肩膀细微地颤抖着,立马慌了神:“女娃子!你怎么样了!”

    问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半会儿极其虚弱地吐了几个字:“……没事,快走。”

    “走什么走,命都没了还走!”小昧心急如焚,脸颊贴了下她的额头,“灵脉乱成这个鬼样……我现在用业火游走进你的血脉,可以起到理穴疏脉的作用,温养你的筋骨,减轻些痛苦。你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待着,不许再动用内力了!”

    问觞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快些闭嘴吧,”小昧骂道,“方才那情形我并非不能应付,掉下去了再飞上来就是了,轮得到你逞能!好了,闭上眼睛歇着,别到处乱瞅了。你放心,我会带着你继续往前走的,有什么情况再喊你。”

    若是真能靠飞上来这么简单的方法的话,他也不会背着她一级一级地爬了,完颜城的禁制不好解,上回化作火鸟估计已经元气大伤了。问觞没有戳破,沉闷地嗯了声,依言靠在他肩上暂缓不适。

    二人前行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多时,空气里游来几只拖着尾巴的透明发光的游魂,像是指引一般在环绕在他们周围。

    “灵虫。”小昧低声道。

    借着幽暗的灵光,可以瞧见不远处有一片空阔的大殿,大殿上方黑黢黢一片,距离地面四五尺处吊了一大片黑色的鬼影下来,黑压压的一众。若要穿过这层,必定要从这不计其数的鬼影中穿梭而过。

    游魂示意他们继续往前走。小昧脚步微滞,随即不多思量,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问觞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去,心说晒衣服都排不成这么整齐。待到真正走近,却听小昧喊了声她名字。

    问觞闭着眼:“怎么了?”

    小昧道:“换个姿势。”

    “?”

    小昧胳膊朝后绕过,环过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抄过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问觞不禁道:“你在炫耀力气吗?”

    “把你放在背后,有点不放心。”小昧站在乌泱泱的鬼影里,抬头道,“好多人。”

    问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数以千计的黑铁锁链吊着数以千计的脚踝,放眼望去无数条穿着一致的倒挂人体垂在半空中,头发凌乱地晃悠着,嘴唇青乌面色惨白,在距离地面五六尺处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在此之前见过的所有场面都没有此处给人的震撼要大。广袤辽阔的、一望无际的黑暗里,无数张青白交横死气沉沉的脸密密麻麻地映入眼帘,每一张脸、每一颗头与他们的距离都不过一两尺,每一张脸的眼睛都是紧闭着的,却又好像随时都会睁开;每一张嘴巴都是紧抿着的,却又好像随时会咧开嘴巴露出獠牙;每一张脸都是沉静安详的,却又好像随时会醒来癫狂发疯。

    小昧道:“你师兄吊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搞得跟尸林一样,瘆得慌。”

    问觞环视过四周,问道:“不归谷的礼法规矩里,有要求鬼修们画上这样的妆面吗?”

    放眼望去,除了离得近的青白的脸面以外,一个个竟都浓妆艳抹,涂抹夸张。小昧一瞧,哎哟一声:“还真是。你看这有好几个,脸上全涂的黑的红的,这么暗还真不容易看清。”说着抬起下巴示意,“还有那几个,喏。”

    其中一个,脑门跟糊了白粉似的,两腮打了极重的粉红,圆圆的黑色眉点立在额心两侧,黑色立文柱从月亮门勾到鼻头以下,同画得黑黑一圈的眼窝连起来一个“十”字 ,嘴角两旁则各画一□□,宛如胡须一般延伸到下巴。

    “十字门脸。”问觞轻声辨析道。

    再一个,除了主色以外,其余部位用铺色添勾花纹,色彩明显鲜艳繁复,构图讲究得多,线条勾勒细碎复杂,与其余几样对比尤其显著。

    “碎花脸。”

    小昧来了兴致,腾不开手只能用下巴指点:“这个呢?画得歪歪扭扭好不舒服。”

    “歪脸。这种谱式的特点就是颜色和构图都不对称,甚至扭曲变形。”

    “还有这个!不是,那个,那个只画了下面一半的。”

    “那是元宝脸,可分为普通、倒、花元宝脸三种。你指的这种是比较简单的,构图与三块瓦相似,只不过在眉眼下方画脸,多用于代表较为底层的身份。”

    小昧咂舌道:“你懂的倒还不少。”

    “戏曲本就是需要传承的国粹,脸谱便是其中最基础的。少时观苍山上有一年春学,习的就是这门课业。”

    “哦?那你考的可是甲等?”

    问觞笑起来:“自然是甲等,只不过不是第一。不瞒你说,这也是我为数不多没有考到第一的课业。”

    “这都没考到第一?是谁这么厉害,居然把你都比下去了。”

    问到这一句,问觞突然笑不出来了。

    当年在观苍山上有几个格外要好的师兄弟,其中有一个最爱讲话本,下一趟山能带回来好多个新鲜本子,不重样地讲,还总爱把她杜撰进自己写的新话本里。

    师叔要责罚她,或是后来仙门百家上山征伐之时,他总是将她护在身后,山上山下数十载,待她如长兄。

    问觞鼻子一酸。

    子岚师兄,一个修行之术永远排在末尾的、毫无根基可言的吊车尾弟子,成日里讲话本最在行,对戏剧一类也最是精通,下了山没少去看,终于在结课时一鸣惊人,考了个第一名的好成绩。

    他考了第一,屈居第二的江南渊比他还激动,拉着几个师兄弟一块庆祝了半个通宵,结果七仰八叉地昏死在他的屋里,全留他一个人收拾。末了怕他们倒在地铺上着凉,到处翻找给每人抱了床被子。

    她义无反顾下山那几年里,有一回子岚跨越千里去找她,站在茫茫田野的尽头,沧桑得像老了十来岁。久别重逢只跟她说了一句他娘没了,然后拽着她哭得像个小孩,又擦干眼泪挎着包独自回了山,再没跟人提起过。

    也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不计前嫌地把她从风雪里拽回塞进箱子里,义无反顾地挡在仙门百家面前,一步都没有挪动。

    仙门百家谈其暴虐众说纷纭,顶着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罪名也要站出来为她正名,礼数全无地破口大骂。

    奈何声微,势微,全都淹没进吐沫星子里,淹没进她看不见的角落里。

    就这样在某一天某一个夜里,与观苍山上的所有生灵一同消失在灰烬里。消失在悄无声息的大火里。

    甚至连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那些意气风发的、与她在观苍山上度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少年们,就这样招呼也不打一声地离开了人间。

    小昧正研究着其余的脸谱,好半天没得到回应,低头看了一眼,惊得差点跳起来:“不是,你怎么哭了?没考到第一不是很正常吗,都考了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啊!你、你别激动,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没有啊,我只是问你谁考了第一而已,你、你总不能一点活路都不给同窗留,况且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惦记呢,人要朝前看……哎哎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多嘴了,我不问了好吧!你、你别哭了!”

    太多人,好像都没有好好地道过别。

    问觞抹了下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用袖子擦了一下脸,总是湿漉漉地擦不干净,眼泪还在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她想止住的时候已经止不住了,胸口里一大团苦涩的情绪全涌上来,只能撇过头把脸埋进小昧的胸口里。

    小昧一时也没了分寸,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怀里的人把他胸前一片衣襟全都浸湿,然后转过头来,顶着红色的眼圈神色如常地道:“走吧。”

    小昧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张着嘴点点头:“好,走……走。”

    “突然想到观苍山上的师兄弟们,心中有些难过罢了,现在已经没事了。”问觞朝他笑了一下,“最近好像越发控制不住情绪,兴许是一下子想起太多以前的事,还没缓过劲来,失态了。”

    小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倒乐意你这样。这里没有旁人,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要是不想让我看到,提前说一声,我就闭上眼。”

    问觞笑起来:“我不怕你看到,你与我而言不是外人,不必伪装。”停顿一下又道,“谢谢你,小昧。”

    这两句说得格外郑重,小昧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真诚的时候,登时感觉眼前这个人像被夺舍了一样,话都说不利索了:“我靠你吃错什么药了,少来这套啊!快把你那真挚的眼神从本大爷身上挪开!

    问觞:“?”

    小昧打着哆嗦嚷道:“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就像话本里的女妖怪,前一秒对你含情脉脉下一秒就现出原形,一张嘴那个血盆大口能咬掉我整个头。”

    问觞:“野猪吃不了细糠这句话在你身上体验得淋漓尽致。另外含情脉脉不是这么用的。”

    “我管它怎么用,我怎么顺口怎么用……”小昧一边嘟囔一边走进尸林,凑近观察了几副比较顺眼的面孔,“应该不会突然睁眼吧。”

    问觞:“我问问。”

    小昧刚要骂有病,就见她朝最近的那具倒挂死尸挥了挥手:“你好,醒着吗?我们过去咯?”

    小昧真心道:“你有时候真的很无聊。且不说你问这有没有意义 ,万一他们真醒了我们怎么办。数量这么庞大,一人过来咬一口,伸过来的脖子都能把我们绞死。好了你现在不要再说话了,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本来就已经够挤了你就别给我添堵了。”

    问觞依言安静片刻,两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倒挂尸林里穿梭。走得越深起得雾就越大,直到二人彻底走进浓雾里,必须要和花脸尸面离得够近才勉强能够躲避,如此以来要绕过这层层叠叠的倒挂尸的难度便更大了。偏偏这时,问觞突然传音给他:“我这回不是在给你添堵,刚刚过去那边,有个人眼皮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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