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先生只说要我来不归谷，其他却没透露半点。”
拜别万兽，二人继续朝着更深处前进，问觞摩挲着下巴道，“走了这么久，说危险也没有遇到危险，说有用的线索也是一个没有。你说这个地方会有藏书阁吗？”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妖魔鬼怪会看书。”
“他们不看，但是我师兄看啊。”问觞思索道，“一路摸索来，理应早已过了外围，再往里走该是寝宫之类了吧？藏书阁应该就在不远。找到藏书阁，里面的卷宗肯定有能救他的办法。”
小昧走在黑暗中，点点头：“你打算怎么找藏书阁呢？”
“抓只小鬼来问问吧。”
小昧环顾四周，提出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来：“你不觉得这一路走下来，貌似危险重重，但根本没遇到真正棘手的问题吗？除了最开始那个小孩和女鬼以外，根本没有遇到一只真正意义上的鬼。”
问觞一想还真是。小昧继续道：“如果是得到了风泽杳的指令叫他们不要为难我们，那也说不通，其一你师兄要是知道你来不归谷肯定要阻拦的，不会放任此事不管。其二我在他的房间设了很重的禁制，一般的鬼修别说进去了，就连靠近都够呛，因此我们前来的消息理应是滴水不漏，就算要漏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传达到不归谷，再部署不归谷的鬼修藏匿起来。说到藏匿便又与第一个结论相悖了……何况就连我也是被你拽上马之后才知道要去的地方的不归谷，奇也怪也，这么一分析我觉得就一种可能了。”
“哪种？”
“这不归谷虽然传闻里恶鬼纵生，但其实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纸老虎一个。”小昧煞有其事地道。
问觞思忖良久，摇摇头：“说不通。”
“哦？你有何高见啊？”
“你不觉得这里的人都对我们太友善了吗，从无头鬼开始，后面除了不可避免的险境，没有一只鬼修来阻拦。”问觞低声揣摩，“尸林的花脸鬼甚至是有意放行。无头鬼也是。关键是他们这些行为都是在没有看到我腰间的渊鱼时做出的，那岂不是说明他们放我们走是因为其他原因？其他鬼修躲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小昧一耸肩：“所以说他们纸老虎啊，没拿出渊鱼都不敢与我们为敌。而且我们还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残废，战斗力直接削掉一半……一小半吧。”
问觞斜眼瞥去。
小昧选择性忽视：“十之有三不能再多了。根据我们上述推理来看，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要来、也不知道你和风泽杳的关系，如此一来我们的身份就四个字——不速之客。这种情况还不抓紧把我们赶出去，岂不是有损它不不归谷响当当的名号？所以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这谷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篓子。”
问觞：“我还是感觉不对。”
“我说这谷的坏话，又没说风泽杳的坏话，你老替他鸣不平干什么？”小昧嫌弃道，“何况风泽杳自己不是也不喜欢这个身份吗，说不定他讨厌这里讨厌得很呢，你跟我一起骂它，说不定你俩勉强能算上同仇敌忾呢。”
问觞张大了嘴：“什么鸣不平？我只是在考量其中不妥之处尚存诸多疑虑罢了，不存在偏向一说！何况此事本就疑点重重，不可马虎懈怠！现在我们就剩你一个战斗力了，这个时候粗心怠惰只怕着了他们的道落入陷阱！”
小昧洋洋得意哈哈大笑：“本大爷可是纯正刚烈的天地业火，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当年混世的时候，这群野鬼连开裆裤都没穿呢！我看谁敢惹老子，老子一把火全给烧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啧，你躺着就躺着，挠我后脖子干什么？挠得我好痒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挠了！再动我给你丢出去了！啊！”
小昧前一秒还得龇着大牙笑容满面，下一秒看到问觞懵懵地举起两条胳膊：“我没挠你啊。”
小昧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问觞关心道：“现在还痒吗？”
小昧声音毫无起伏：“你用脚的，哈哈，被我发现了，你脚上功夫真有一套，哈哈，腿真长，都伸后面去了。”
问觞面无表情地道：“你猜你现在为什么得抱着我。”
“因为你懒，哈哈，你是这里最大的懒鬼。”
问觞无奈地摇摇头：“你还是回头看下吧。”
小昧语气陡然冷下来：“我给他走的机会了。”
问觞立马感觉到他瞬间升起来的澎湃内力，金红的火光书那劲映亮他的整个脸庞。几乎瞬息之间脚底下就涌上来一股强风，把他的发丝吹得高高扬起。乍一看颇有几分天神降临的气势……确实也是天神。
问觞顾不得欣赏他难得一回耍帅耍成功的事迹，只清晰地感觉到再不阻止他就要升火，届时后背那东西就要被他直接烧成灰了！于是连忙叫道：“停！停停停！小昧住手！”
小昧怒意灼烧之余，还真忙中抽空看了她一眼。
“别激动！是熟人！老朋友！你快撤火！”
小昧没有停手但也没有继续，火光不仅没能把他紧绷的脸映得柔和，反而将侧过去的半张脸彻底打在阴影里，从问觞的视角只能看到他冰冷的眼里跳动着一点火光。
原来这不着调的人也会生气……还是被吓生气的。
问觞在心里想了一百个等他消气时可以嘲笑他的话。
背上那不老实的东西不仅没有被他的火吓退，竟还用一块硬硬的东西捣鼓在他后颈上。小昧心中烦躁简直要破口大骂，边转头边道：“什么东西戳我脖……”
还没完全转过去，后头那东西就率先一步凑上来。
刹那间，一颗被烧得血肉横飞、头皮猩红的头颅骨与他脸对脸撞上来。
没有眼珠，甚至没有残余皮质，只剩深凹的、两个黑洞洞的框直愣愣地盯着他，咧着没有嘴唇只剩光秃秃的牙床和牙齿的嘴巴，对着小昧咯咯直笑。
别说小昧了，看到这张脸……不，根本不算脸，问觞都震惊得没说出话，直到听到小昧在片刻寂静后低沉地操了声，这才反应过来取阻止：“小昧！小昧停！刚刚不是这样的，你先别动手！”
小昧的火已经重新燃起来了，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老朋友……？”
“这是刚才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小孩，不知道怎么找过来了，但是肯定不是想害我们，你先撤一撤火！”
小昧阴冷地盯着趴在自己后背咧着嘴咯咯直笑的一架骷髅：“你自己信吗？”
问觞朝骷髅道：“哎，小朋友，你先下来，到我这来。”
小骷髅歪了下脑袋，竟真从小昧背上爬了下来。要不是看他还算听得懂人话，爬到脚下的时候小昧真想一脚把它踹飞。
小骷髅绕了个圈匍匐在地上抬头朝她咧嘴直笑，两个黑洞一样的大眼眶看得人很难不怵。问觞苦恼道：“哎，你这……”
小昧冷笑道：“你从哪里看出来他是之前那个小鬼了？那小鬼虽然也丑，但比不上这个丑到惨绝人寰的东西半点。”
小骷髅不笑了。
问觞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抬举谁又是在挖苦谁，又或者他两个一并讽刺完了。事到如今问觞突然发现一箭双雕地骂人是他的特别本领。
“你是不是叫盲娃？我记得几时前带你走的那位女修好像是这个喊你。”问觞道，“是的话笑一下好不好？”
盲娃重新咧开嘴。
小昧毫不客气道：“真丑。”
此时若是有皮肤组织，大约能看得出是露出了委屈的表情。而如今只能看到骷髅把张着的大嘴合上了。
问觞无奈道：“你知道为什么丑吗？他一炷香之前还是好好的，要不是我拦得早，你一把火下来他现在骨头都化成灰了。 ”
“我干的？”
“是啊。”
小昧大惊：“他也太菜了吧，我还没有出招呢！”
“嗯嗯知道你厉害了。”
他纯正刚烈的业火最是克制这些修炼不精的阴灵，是只鬼修上来都得融化半条命，这是双方天性使然，能有这样的效果不足为奇。谁知问觞不仅没有指出来，竟还毫不犹豫地阿谀奉承，让小昧感到无比受辱，气得想捶胸顿足。然而双臂都被气他的这个人制约了，只能跺脚。干跺脚显得也太幼稚可笑无理取闹，遂也作罢。
“盲娃，实在对不住，要是我早点和小昧说是你，也不至于会变成现在这样。”问觞道，“你烧成这样，应该特别疼吧？人类的伤药对你有用吗？我这里有几颗止痛的丹……哦，算了。”
问觞环视一眼盲娃的身体，将掏出来的丹药塞了回去。
这小东西被烧得就剩个骷髅架子，把药从嘴里丢进去，顺着胸骨体叮呤咣啷就滚下来了。
盲娃摇摇头。
问觞叹了口气，歉意更甚：“以后就只能这样了吗？或者有什么办法可以给你重新找个身体？你这样行动个不方便，还容易散架……对不起啊，你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还把你搞成这个样子……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找办法复原你的，在此之前你千万要好好待着，不要上蹿下跳把自己弄散架了，不然真就无力回天了……”
一人一鬼相继沉寂在无尽的悲伤当中。或者说只是一人，因为那鬼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但又因为不会说话显得格外忧伤。且因为自己这幅惨样为此情此景多添一份凄凉。
小昧看不下去了：“我说你们差不多得了。他是鬼，是鬼，好吗？换句话说他是个魂，我找个麻袋拧成人样他钻进来照样活蹦乱跳。甚至可以给他点两个眼睛，连他眼疾都能治好……我没伤到他吊着的那口鬼气，死不了的。”
问觞大惊：“当真！？”
“自然当真了。性命攸关之事怎敢妄言。”小昧道，“另外，我当时生气归生气，并非听不进人话，不会下狠手。只不过我没料到他弱成这样，还没上火就烧化了。算了，也给你这个小家伙赔个不是吧。”
问觞没想到这么自大的一个人居然也会道歉，还是在自己被吓到了、不算完全不占理的情况下，跟个小辈道歉！于是不禁朝他露出惊喜且刮目相看的表情。
小昧：“我真的服了……你有时候的表情真的很瘆人。总之别担心了，这小鬼头没大事。”
问觞：“啊，对了，你刚刚说你给他点两个眼睛他就能看见了，既然这么简单的话，为什么之前要一直使用原来的皮囊呢？换一个能看见的躯壳岂不是就没有盲症了？”
“话虽如此，但那毕竟是盲娃生前的身体，自己的身体自然感情匪浅，用起来也自如。虽说可以助他摆脱盲症，但是你不觉得他就算看不见，也并不影响自己行动吗？甚至可能比不瞎的时候更敏捷。”
问觞回忆道：“确实很敏捷。”
“他瞎了太久了，故而听力已经锻炼得炉火纯青，有时候眼睛看不见的，听声辨位就可断定十里外的敌情，未尝不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小昧道，“如果现在眼睛能看见了，未必会习惯，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只不过看得见自然也有看得见的好处，这个就要凭个人意愿了。”
问觞道：“盲娃，你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盲娃微微一顿，几乎没有迟疑地、坚定地点了下头。
问觞意外地看着他，甚至感觉他听到这句话后黑洞洞的眼眶里都放起光来。
确实，谁能不向往光明呢。
就算生来就在黑暗，也想趋光而居。如此一番，竟也算是因祸得福，有了能看清这个世界的机会。问觞笑道：“那就让小昧给你点一双眼睛吧。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们带你去外面看看。”
小昧动了动手指，一缕白魂嗖地从骷髅身上剥离出来，随手藏进渊鱼里。
“暂时没有办法给你找容身的躯壳。你们主人的剑也算宽敞，暂且将就将就。”小昧视线下移，落在没有彻底没了生气的骷髅上，“这东西的怎么办？小家伙的骨头。”
问觞想了想，问：“能低一点吗？”
小昧蹲下来。
问觞选了一节最漂亮的指骨，用布包起来：“再怎么说也是曾经的躯壳，如此舍弃恐多有不忍。我先代你收好，回头找个匠人用脂封起来做成坠子挂脖子上。”
小昧道：“你也真能想，用自己骨头做吊坠给自己挂脖，鬼听了都新鲜。”
问觞收进衣服里，笑眯眯道：“新鲜的还在后头。你现在就掰块长些的骨头给我，我好好打磨打磨，做个白玉簪子插头上。待你百岁之后我还能留个念想。”
小昧哈哈大笑：“小女娃，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我起码还能活个几千年几万年呢，你可真是一眨眼就没咯。等你没了就再没人给我找不痛快了，我天天没事干就去你坟上踩你两脚啐你两口，你也没法儿爬起来揍我，就我一个……”
只顾着嘴快杠完这一句，后知后觉地感觉不是滋味起来。慢慢收起嘴角，兴味索然地直起身来继续往更深处去。
问觞毫无察觉，还在嬉皮笑脸：“没了不就没了，不过我也懒得再投胎，只求你多多给我烧纸钱，好让我在阴曹地府谋个好差事过过安稳日子，我便感谢你十八代祖……”
“再这样走下去，又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小昧打断，“我们不是要去藏书阁吗？正好这小鬼在这，省得去抓别的鬼带路了。”
问觞一愣，喜道：“是啊！差点忘了这档子事。盲娃，不归谷有藏书阁吗？你知不知道在哪里，能不能带我们去？”
渊鱼剑柄处上下摇晃两下，企图从她腰间挣脱出来。问觞连忙将其取下，渊鱼缓缓升到半空，姿态别致地飞速翻起了个儿，甩出一套非常不具美感的剑花。
“这剑太重了，小家伙不太撑得动。”小昧解释道，“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渊鱼通体黑亮，纹饰古朴，力量感十足。虽然风泽杳使用的时候看起来还算轻便，但是单拎出来看却是一把足够威严的剑，剑灵大约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主，此番被盲娃附了身，手忙脚乱晕头转向，舞得不可开交，分外滑稽。
问觞哈哈笑起来：“我师兄要是看见渊鱼这个傻样，脸上不知道多精彩。”
盲娃适应了好一阵，总算能勉强撑起身体，横在半空中，剑尖指向东边。
二人跟随盲娃的指引七万八绕地穿过黑暗，总算是见到一点光亮，放眼望去竟来到一片街巷。
这地方能有街巷倒也真是稀奇，只不过街上空无人烟，各家各户门窗紧锁，一点活气也没用。虽说就算遍地都是鬼那确实也没有活气。
本以为走过这条街之后差不多就能到了，没料到这街的尽头竟还分出三四条岔道来。不，不能说是尽头，因为远远没有到尽头的地步，好像他们仨才踏入一座新城一样，接连拐了三道弯竟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问觞不禁道：“师兄回一趟家还真不容易啊，上上下下就不说了还弯弯绕绕的。这得走多少遍才能不迷路啊……噢哟，这家居然还卖桂花糕呢，可惜老板不在，不然还想买块尝尝呢。”
小昧往左一瞧，果真摆了个铺面，上头摆了几块点心：“这里的东西你也敢吃，真是不怕死……”
话音未落问觞伸手就顺走了一块：“老板不在正好。”
小昧已经懒得说她脸皮真厚了，因为脸皮不算太厚的人才需要别人这样说用以提醒自省，而太厚的人已经没有说她的必要了。小昧真真是眼前一黑险些气到晕厥：“你能大发善心干点正常事吗？偷人家糕点就不说了，这东西吃进肚子里你是想找死吗？快点放回去！”
问觞不仅不听，还放在鼻尖嗅了一下：“嗯！好香啊！真的是桂花糕！”
小昧感觉跟她待在一起迟早会被气死，此时两只手都被制约住没办法阻止，眼见她就要塞进嘴了，急得乱跳，也不知怎么想的“呸”地往桂花糕上吐了口！
问觞：“？”
小昧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俗了。但是此情此景好像只有吐口水这一个办法比较奏效，因为问觞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整块桂花糕扔飞出后面那条街去了。
“嫌恶心的话，下回就别乱吃东西。”小昧冷冷道，“是不是遇到没人看管的茅厕你也要进去挑选挑选啊。”
“不是，我什么时候要吃了？我就是闻闻味道！”一想到刚刚那团差点到呼到自己脸上的口水她就抓狂，“你小孩子吗还乱吐口水！我反应再慢点就全弄脸上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都怪我准头差了点，本来是想吐你脸上的。”
问觞气得去打他，小昧左右甩头用头发扫她脸，她抓他头发推他头。小昧被她拽住头发嗷嗷直叫，作势朝她吐口水，问觞吓得顺了把扫帚呼他脸。两人你来我往争斗数十回合，小昧顶着凌乱的头发叫道：“还找不找藏书阁了！还有你哪来的扫帚跟抹布！？”
问觞一手抓扫帚一手抓抹布，后知后觉地发现手里多了两个不合时宜的武器。往旁边一看，原来是旁边铺子卖的些日常用品被她顺手霍霍了。只不过这扫把和抹布看起来旧旧反倒像是店家自用。除此之外摊桌上还摆些锅碗瓢盆以及搭着卖的黄历和奇门遁甲小六壬什么的。
“哎，不归谷也看黄历啊？”问觞稀奇道，拿起翻了下，“和人间记录节气和吉凶宜忌的方式都一样。还挺统一的。今天什么日子来着？元月几日？我来看看凶吉。”
小昧向来不信这些，知道她其实也是不信的，只不过不聒聒两句不痛快。于是道：“大凶。直接自戕吧。”
问觞冷笑一声，继续翻册子：“自戕前先把你头发给揪光，让你变成一辈子长不出头发的秃驴……咦。”
小昧斜眼掠过：“怎么，真是大凶啊？凶就凶呗。不归谷的册子，那算的是鬼修的大凶，我们的大吉……”
“不是。”问觞道，“有一页被撕掉了。”
“噢哟。”小昧叫道，“奸商啊奸商，偷工减料！指定是出恭时瞅着黄历又没带纸，才从里头撕掉一张！”
问觞神色复杂地抬起头：“你是不是来感觉了要上茅厕啊？怎么句句带味儿。”
“见人说人话人鬼说鬼话这个道理你不懂吗。”小昧道，“见到野蛮粗鲁的人自然要讲茅厕话。”
问觞忍住揍他的冲动没理，将册子放了回去。小昧便抬步要走，刚落一步突然心念一动：“哎，慢着，你看一眼被撕掉的是哪天。”
“干嘛？”
“我有点好奇。”小昧道，“不是好奇是凶是吉，是好奇被撕掉的会不会正好是今天。”
“……”问觞目光落回老黄历上，“你突然讲这个话，我有点起鸡皮疙瘩。不过我记得刚才被撕掉的那一页确实是在前面。”
两人对视半刻。
小昧道：“没事，看吧。该来的总会来，何况这说不定还是个线索呢。”又提醒道，“今天正月初五。”
问觞想想也是，退一步说翻个册子又不会怎样，没必要这么草木皆兵，于是飞快地翻到被撕掉的那一页，前后一对照，松了口气。
“怎么，不是？”
“不是。这后面一页都到辰月二了，差得远……”
她突然顿住了。
小昧凑过去看了一眼：“还真是。这都辰月初了。我们再磨蹭也不可能在这待到二月的，估计就是随手一撕。放回去吧，我们走。”
问觞没动。
小昧察觉出她的异样来：“怎么了？”
小册在她手里越攥越紧，薄薄的纸张已经严重皱到了一块。小昧瞅着她愈发凝重的神情，好奇道：“二月一怎么了，你大限将至了？”
“……顺着这条街三百步，右拐，再三百步。”
小昧微微一顿，立马收紧双臂快步前行：“然后呢？”
“右手边拐角，有一家王婆粥铺。”她放缓了声音，“隔壁卖春联字画。墙角垒着一堆旧书异志，最上面是一册仙门异闻录。”
长街荒凉，大门紧闭。小昧停在与她所说并无二致的街铺前，目光从粥铺一路打量到隔壁字画，最终落在旧书堆上面，半晌道：
“是《江大魔头伏诛》。”
问觞：“……”
问觞揉了揉眉心，尽管知道这不算个重要的事但还是道：“下一本，下一本就是了。”
小昧用腿蹭了下，把第一本书蹭开。两人不约而同地盯住下一本的书背封面。
小昧：“‘响州余氏大战贼匪江北渊，强抢民男终就擒。’”
问觞扶额。
小昧幽幽道：“你给自己化了名别人就不知道是你了吗。另外你强抢民男又是个什么新鲜故事，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抢的谁？”
江南渊无处申冤：“这你也信？整个大夏关于我的书九成都是杜撰的。说我勾结外敌与虎谋皮也就算了，强抢民男又是个什么东西？”。
说着拿起要看，只见下边那本终于是《仙门异闻录》了，松了口气翻开手里的：“你看仙门异闻录是不是就在那，这么多记错了不是很正……”突然一顿，“……哦。”
小昧：“又怎么了？”
问觞看着手里描述自己的“恶棍”小说，突然笑了一声。
小昧：“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问觞将杜撰小说放回去，摆摆手：“没什么。说正事吧。”
“说什么正事，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回事呢！”小昧急道，“你刚刚那个笑得很恶心的表情算什么？”
“？”问觞，“不是，什么叫笑得恶心？”
小昧打了个寒噤：“就是笑得甜蜜蜜的，恶心得很。算了，不问了，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问觞暂时放下个人情结，回归正题，“你不觉得这里有些熟悉吗，不论是街道的分布还是售卖的品类，甚至还有打尖的客栈。俨然不似一个鬼都该有的布局。”
“确实。哪有鬼修吃八珍参莲粥。”小昧扫了一眼滑石写画的招牌。
问觞：“这是人间的城池。”
“猜到了。这里头的鬼修死都死透了，哪还能管养生呢。”小昧道，“不过什么叫‘人间的城池’，难不成把人间的整个城搬来不归谷了？可这些年人间也没有关于整个城池被搬空的风闻，再说这等工程该是有多丧心病狂才能完成得了。只不过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解释了，因为更不可能是自建的。”
“为什么不可能？”
“这和怨蛊花海不一样，刚刚路过的所有楼阁馆轩、桥廊榭舫、塔庙寺观……每一砖每一瓦都是实实在在的，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城，没有一点幻术的痕迹。”小昧道，“你用脚指头想一想建造一整座城该是怎样一项巨大的工程，是“新建”不是“修缮”。在一片巨大的荒原上从头做起，平整土地修建道路，勘察地形水文，既要兼顾划区分治又要考虑排水防火，挖沟灌注……这还都是最基本的，没算上修的那些房屋阁楼之类。更何况建这样一个城干什么，破破烂烂的不说，还占据不归谷中间地段，既不能防守有没有特殊用途，耗费的精力和财力不是一星半点能概括的。和是自己修建比起来我更相信是这些鬼修犯了病把大夏的地皮铲了一人背一点运回来的。”
问觞顺着长街一眼望到头，目光在停留在暴露坦荡的百家屋舍。
小昧顺着她的目光寻去，突然福至心灵：“你认出这是哪座城了？”
问觞道：“临淮城。”
小昧微愣，立马道：：“怎么可能。临淮城是大夏的都城，最为繁荣富庶之地，根本不可能在商街上用这土瓦石头建造矮房。这一个个幡动牌晃摇摇欲坠的，哪里还有都城的样子，你们大夏穷成这样倒也不用混了。”
“七年前的临淮城就是这样。”问觞道，“这已经算好了，还能有些营生。更落魄的时候除了官家放粮，街上几乎从无人烟。”
小昧一愣，盲娃也调转剑头看着她。
“七年前的临淮城？你什么意思，你说这是七年前的城？”
问觞点点头。
小昧惊讶道：“怎么会是七年前的东西，七年前你们惨成这样，老家被鬼道铲跑了都没人管？你当时在干嘛，遇到这种事你居然会袖手旁观？”
“我那时应该是死了。”问觞提醒道。
小昧沉默一刹，转移话题：“对了，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七年前的临淮城，七年前的东西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你与这个地方有渊源？”
“渊源倒也不至于，就是死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小昧反应了一会儿，哦了一声，总结道：“死前的故乡啊。那确实记忆犹新。”
问觞没反驳，只道：“去城南。”
小昧嘴里啰嗦脚底却生风，飞快地道：“去城南做什么？有杜撰你的最新小说？”
“我知道师兄的住处了。”问觞道，“找到他的住处，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小昧听着听着觉得不大对，但没想出来哪里不对，一个人兀自思索了半天，恍然大悟：“你说你死前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是跟风泽杳一块住的啊！？”
问觞看了他一眼，贴心地回应了一个笑容：“不仅一块住，晚上还睡一张床呢。”
“啧啧啧！啧啧啧！不得了不得了……”
盲娃在后面已经跟不上这两人的速度了，咿咿乱叫了一通总算被溜出去一大截的两人听到，遂又接回来收回剑鞘里。盲娃收进剑鞘也不老实，叫得更大声了，问觞听懂他的意思，说道“不用带路了，我知道怎么走”之后他才安心消停下来。
“对了女娃子，那本老黄历是什么来历，你怎么一看到它就知道不对了，撕掉的那一页有什么讲究吗？”
“没什么讲究，我撕掉的而已。”
小昧：“哦……哦！？”
她说得稀松平常，就好像在说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小昧半路刹车站在大街中央：“你撕的？你什么时候撕的，七年前？”
问觞点头。
“你真是上茅厕没带纸？”
问觞：“……”
问觞：“你先别停，边走边说。”
“我还是不太懂。”小昧重新迈开脚步，费解万分，“你七年前撕过的黄历为什么会出现这里，你又怎么凭借一册黄历就确信这是从前的临淮，你撕掉的那一页有什么讲究？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撕掉那一页？”
问觞道：“其实这里也不能算是真正的临淮，我也是刚刚才有些明白过来。”
“怎么说？”
“我分明记得，旁墙的旧书堆里，第一本就是仙门异闻录。”
小昧：“……”
小昧：“你有时候真的很令人唏嘘。”
两厢陷入默契的无言，问觞叹了口气打破了僵局：“我就知道你会这个表情。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有点羞耻，但是你先听一听。”
小昧：“好吧。”
拜别万兽，二人继续朝着更深处前进，问觞摩挲着下巴道，“走了这么久，说危险也没有遇到危险，说有用的线索也是一个没有。你说这个地方会有藏书阁吗？”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妖魔鬼怪会看书。”
“他们不看，但是我师兄看啊。”问觞思索道，“一路摸索来，理应早已过了外围，再往里走该是寝宫之类了吧？藏书阁应该就在不远。找到藏书阁，里面的卷宗肯定有能救他的办法。”
小昧走在黑暗中，点点头：“你打算怎么找藏书阁呢？”
“抓只小鬼来问问吧。”
小昧环顾四周，提出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来：“你不觉得这一路走下来，貌似危险重重，但根本没遇到真正棘手的问题吗？除了最开始那个小孩和女鬼以外，根本没有遇到一只真正意义上的鬼。”
问觞一想还真是。小昧继续道：“如果是得到了风泽杳的指令叫他们不要为难我们，那也说不通，其一你师兄要是知道你来不归谷肯定要阻拦的，不会放任此事不管。其二我在他的房间设了很重的禁制，一般的鬼修别说进去了，就连靠近都够呛，因此我们前来的消息理应是滴水不漏，就算要漏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传达到不归谷，再部署不归谷的鬼修藏匿起来。说到藏匿便又与第一个结论相悖了……何况就连我也是被你拽上马之后才知道要去的地方的不归谷，奇也怪也，这么一分析我觉得就一种可能了。”
“哪种？”
“这不归谷虽然传闻里恶鬼纵生，但其实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纸老虎一个。”小昧煞有其事地道。
问觞思忖良久，摇摇头：“说不通。”
“哦？你有何高见啊？”
“你不觉得这里的人都对我们太友善了吗，从无头鬼开始，后面除了不可避免的险境，没有一只鬼修来阻拦。”问觞低声揣摩，“尸林的花脸鬼甚至是有意放行。无头鬼也是。关键是他们这些行为都是在没有看到我腰间的渊鱼时做出的，那岂不是说明他们放我们走是因为其他原因？其他鬼修躲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小昧一耸肩：“所以说他们纸老虎啊，没拿出渊鱼都不敢与我们为敌。而且我们还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残废，战斗力直接削掉一半……一小半吧。”
问觞斜眼瞥去。
小昧选择性忽视：“十之有三不能再多了。根据我们上述推理来看，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要来、也不知道你和风泽杳的关系，如此一来我们的身份就四个字——不速之客。这种情况还不抓紧把我们赶出去，岂不是有损它不不归谷响当当的名号？所以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这谷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篓子。”
问觞：“我还是感觉不对。”
“我说这谷的坏话，又没说风泽杳的坏话，你老替他鸣不平干什么？”小昧嫌弃道，“何况风泽杳自己不是也不喜欢这个身份吗，说不定他讨厌这里讨厌得很呢，你跟我一起骂它，说不定你俩勉强能算上同仇敌忾呢。”
问觞张大了嘴：“什么鸣不平？我只是在考量其中不妥之处尚存诸多疑虑罢了，不存在偏向一说！何况此事本就疑点重重，不可马虎懈怠！现在我们就剩你一个战斗力了，这个时候粗心怠惰只怕着了他们的道落入陷阱！”
小昧洋洋得意哈哈大笑：“本大爷可是纯正刚烈的天地业火，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当年混世的时候，这群野鬼连开裆裤都没穿呢！我看谁敢惹老子，老子一把火全给烧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啧，你躺着就躺着，挠我后脖子干什么？挠得我好痒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挠了！再动我给你丢出去了！啊！”
小昧前一秒还得龇着大牙笑容满面，下一秒看到问觞懵懵地举起两条胳膊：“我没挠你啊。”
小昧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问觞关心道：“现在还痒吗？”
小昧声音毫无起伏：“你用脚的，哈哈，被我发现了，你脚上功夫真有一套，哈哈，腿真长，都伸后面去了。”
问觞面无表情地道：“你猜你现在为什么得抱着我。”
“因为你懒，哈哈，你是这里最大的懒鬼。”
问觞无奈地摇摇头：“你还是回头看下吧。”
小昧语气陡然冷下来：“我给他走的机会了。”
问觞立马感觉到他瞬间升起来的澎湃内力，金红的火光书那劲映亮他的整个脸庞。几乎瞬息之间脚底下就涌上来一股强风，把他的发丝吹得高高扬起。乍一看颇有几分天神降临的气势……确实也是天神。
问觞顾不得欣赏他难得一回耍帅耍成功的事迹，只清晰地感觉到再不阻止他就要升火，届时后背那东西就要被他直接烧成灰了！于是连忙叫道：“停！停停停！小昧住手！”
小昧怒意灼烧之余，还真忙中抽空看了她一眼。
“别激动！是熟人！老朋友！你快撤火！”
小昧没有停手但也没有继续，火光不仅没能把他紧绷的脸映得柔和，反而将侧过去的半张脸彻底打在阴影里，从问觞的视角只能看到他冰冷的眼里跳动着一点火光。
原来这不着调的人也会生气……还是被吓生气的。
问觞在心里想了一百个等他消气时可以嘲笑他的话。
背上那不老实的东西不仅没有被他的火吓退，竟还用一块硬硬的东西捣鼓在他后颈上。小昧心中烦躁简直要破口大骂，边转头边道：“什么东西戳我脖……”
还没完全转过去，后头那东西就率先一步凑上来。
刹那间，一颗被烧得血肉横飞、头皮猩红的头颅骨与他脸对脸撞上来。
没有眼珠，甚至没有残余皮质，只剩深凹的、两个黑洞洞的框直愣愣地盯着他，咧着没有嘴唇只剩光秃秃的牙床和牙齿的嘴巴，对着小昧咯咯直笑。
别说小昧了，看到这张脸……不，根本不算脸，问觞都震惊得没说出话，直到听到小昧在片刻寂静后低沉地操了声，这才反应过来取阻止：“小昧！小昧停！刚刚不是这样的，你先别动手！”
小昧的火已经重新燃起来了，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老朋友……？”
“这是刚才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小孩，不知道怎么找过来了，但是肯定不是想害我们，你先撤一撤火！”
小昧阴冷地盯着趴在自己后背咧着嘴咯咯直笑的一架骷髅：“你自己信吗？”
问觞朝骷髅道：“哎，小朋友，你先下来，到我这来。”
小骷髅歪了下脑袋，竟真从小昧背上爬了下来。要不是看他还算听得懂人话，爬到脚下的时候小昧真想一脚把它踹飞。
小骷髅绕了个圈匍匐在地上抬头朝她咧嘴直笑，两个黑洞一样的大眼眶看得人很难不怵。问觞苦恼道：“哎，你这……”
小昧冷笑道：“你从哪里看出来他是之前那个小鬼了？那小鬼虽然也丑，但比不上这个丑到惨绝人寰的东西半点。”
小骷髅不笑了。
问觞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抬举谁又是在挖苦谁，又或者他两个一并讽刺完了。事到如今问觞突然发现一箭双雕地骂人是他的特别本领。
“你是不是叫盲娃？我记得几时前带你走的那位女修好像是这个喊你。”问觞道，“是的话笑一下好不好？”
盲娃重新咧开嘴。
小昧毫不客气道：“真丑。”
此时若是有皮肤组织，大约能看得出是露出了委屈的表情。而如今只能看到骷髅把张着的大嘴合上了。
问觞无奈道：“你知道为什么丑吗？他一炷香之前还是好好的，要不是我拦得早，你一把火下来他现在骨头都化成灰了。 ”
“我干的？”
“是啊。”
小昧大惊：“他也太菜了吧，我还没有出招呢！”
“嗯嗯知道你厉害了。”
他纯正刚烈的业火最是克制这些修炼不精的阴灵，是只鬼修上来都得融化半条命，这是双方天性使然，能有这样的效果不足为奇。谁知问觞不仅没有指出来，竟还毫不犹豫地阿谀奉承，让小昧感到无比受辱，气得想捶胸顿足。然而双臂都被气他的这个人制约了，只能跺脚。干跺脚显得也太幼稚可笑无理取闹，遂也作罢。
“盲娃，实在对不住，要是我早点和小昧说是你，也不至于会变成现在这样。”问觞道，“你烧成这样，应该特别疼吧？人类的伤药对你有用吗？我这里有几颗止痛的丹……哦，算了。”
问觞环视一眼盲娃的身体，将掏出来的丹药塞了回去。
这小东西被烧得就剩个骷髅架子，把药从嘴里丢进去，顺着胸骨体叮呤咣啷就滚下来了。
盲娃摇摇头。
问觞叹了口气，歉意更甚：“以后就只能这样了吗？或者有什么办法可以给你重新找个身体？你这样行动个不方便，还容易散架……对不起啊，你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还把你搞成这个样子……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找办法复原你的，在此之前你千万要好好待着，不要上蹿下跳把自己弄散架了，不然真就无力回天了……”
一人一鬼相继沉寂在无尽的悲伤当中。或者说只是一人，因为那鬼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但又因为不会说话显得格外忧伤。且因为自己这幅惨样为此情此景多添一份凄凉。
小昧看不下去了：“我说你们差不多得了。他是鬼，是鬼，好吗？换句话说他是个魂，我找个麻袋拧成人样他钻进来照样活蹦乱跳。甚至可以给他点两个眼睛，连他眼疾都能治好……我没伤到他吊着的那口鬼气，死不了的。”
问觞大惊：“当真！？”
“自然当真了。性命攸关之事怎敢妄言。”小昧道，“另外，我当时生气归生气，并非听不进人话，不会下狠手。只不过我没料到他弱成这样，还没上火就烧化了。算了，也给你这个小家伙赔个不是吧。”
问觞没想到这么自大的一个人居然也会道歉，还是在自己被吓到了、不算完全不占理的情况下，跟个小辈道歉！于是不禁朝他露出惊喜且刮目相看的表情。
小昧：“我真的服了……你有时候的表情真的很瘆人。总之别担心了，这小鬼头没大事。”
问觞：“啊，对了，你刚刚说你给他点两个眼睛他就能看见了，既然这么简单的话，为什么之前要一直使用原来的皮囊呢？换一个能看见的躯壳岂不是就没有盲症了？”
“话虽如此，但那毕竟是盲娃生前的身体，自己的身体自然感情匪浅，用起来也自如。虽说可以助他摆脱盲症，但是你不觉得他就算看不见，也并不影响自己行动吗？甚至可能比不瞎的时候更敏捷。”
问觞回忆道：“确实很敏捷。”
“他瞎了太久了，故而听力已经锻炼得炉火纯青，有时候眼睛看不见的，听声辨位就可断定十里外的敌情，未尝不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小昧道，“如果现在眼睛能看见了，未必会习惯，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只不过看得见自然也有看得见的好处，这个就要凭个人意愿了。”
问觞道：“盲娃，你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盲娃微微一顿，几乎没有迟疑地、坚定地点了下头。
问觞意外地看着他，甚至感觉他听到这句话后黑洞洞的眼眶里都放起光来。
确实，谁能不向往光明呢。
就算生来就在黑暗，也想趋光而居。如此一番，竟也算是因祸得福，有了能看清这个世界的机会。问觞笑道：“那就让小昧给你点一双眼睛吧。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们带你去外面看看。”
小昧动了动手指，一缕白魂嗖地从骷髅身上剥离出来，随手藏进渊鱼里。
“暂时没有办法给你找容身的躯壳。你们主人的剑也算宽敞，暂且将就将就。”小昧视线下移，落在没有彻底没了生气的骷髅上，“这东西的怎么办？小家伙的骨头。”
问觞想了想，问：“能低一点吗？”
小昧蹲下来。
问觞选了一节最漂亮的指骨，用布包起来：“再怎么说也是曾经的躯壳，如此舍弃恐多有不忍。我先代你收好，回头找个匠人用脂封起来做成坠子挂脖子上。”
小昧道：“你也真能想，用自己骨头做吊坠给自己挂脖，鬼听了都新鲜。”
问觞收进衣服里，笑眯眯道：“新鲜的还在后头。你现在就掰块长些的骨头给我，我好好打磨打磨，做个白玉簪子插头上。待你百岁之后我还能留个念想。”
小昧哈哈大笑：“小女娃，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我起码还能活个几千年几万年呢，你可真是一眨眼就没咯。等你没了就再没人给我找不痛快了，我天天没事干就去你坟上踩你两脚啐你两口，你也没法儿爬起来揍我，就我一个……”
只顾着嘴快杠完这一句，后知后觉地感觉不是滋味起来。慢慢收起嘴角，兴味索然地直起身来继续往更深处去。
问觞毫无察觉，还在嬉皮笑脸：“没了不就没了，不过我也懒得再投胎，只求你多多给我烧纸钱，好让我在阴曹地府谋个好差事过过安稳日子，我便感谢你十八代祖……”
“再这样走下去，又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小昧打断，“我们不是要去藏书阁吗？正好这小鬼在这，省得去抓别的鬼带路了。”
问觞一愣，喜道：“是啊！差点忘了这档子事。盲娃，不归谷有藏书阁吗？你知不知道在哪里，能不能带我们去？”
渊鱼剑柄处上下摇晃两下，企图从她腰间挣脱出来。问觞连忙将其取下，渊鱼缓缓升到半空，姿态别致地飞速翻起了个儿，甩出一套非常不具美感的剑花。
“这剑太重了，小家伙不太撑得动。”小昧解释道，“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渊鱼通体黑亮，纹饰古朴，力量感十足。虽然风泽杳使用的时候看起来还算轻便，但是单拎出来看却是一把足够威严的剑，剑灵大约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主，此番被盲娃附了身，手忙脚乱晕头转向，舞得不可开交，分外滑稽。
问觞哈哈笑起来：“我师兄要是看见渊鱼这个傻样，脸上不知道多精彩。”
盲娃适应了好一阵，总算能勉强撑起身体，横在半空中，剑尖指向东边。
二人跟随盲娃的指引七万八绕地穿过黑暗，总算是见到一点光亮，放眼望去竟来到一片街巷。
这地方能有街巷倒也真是稀奇，只不过街上空无人烟，各家各户门窗紧锁，一点活气也没用。虽说就算遍地都是鬼那确实也没有活气。
本以为走过这条街之后差不多就能到了，没料到这街的尽头竟还分出三四条岔道来。不，不能说是尽头，因为远远没有到尽头的地步，好像他们仨才踏入一座新城一样，接连拐了三道弯竟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问觞不禁道：“师兄回一趟家还真不容易啊，上上下下就不说了还弯弯绕绕的。这得走多少遍才能不迷路啊……噢哟，这家居然还卖桂花糕呢，可惜老板不在，不然还想买块尝尝呢。”
小昧往左一瞧，果真摆了个铺面，上头摆了几块点心：“这里的东西你也敢吃，真是不怕死……”
话音未落问觞伸手就顺走了一块：“老板不在正好。”
小昧已经懒得说她脸皮真厚了，因为脸皮不算太厚的人才需要别人这样说用以提醒自省，而太厚的人已经没有说她的必要了。小昧真真是眼前一黑险些气到晕厥：“你能大发善心干点正常事吗？偷人家糕点就不说了，这东西吃进肚子里你是想找死吗？快点放回去！”
问觞不仅不听，还放在鼻尖嗅了一下：“嗯！好香啊！真的是桂花糕！”
小昧感觉跟她待在一起迟早会被气死，此时两只手都被制约住没办法阻止，眼见她就要塞进嘴了，急得乱跳，也不知怎么想的“呸”地往桂花糕上吐了口！
问觞：“？”
小昧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俗了。但是此情此景好像只有吐口水这一个办法比较奏效，因为问觞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整块桂花糕扔飞出后面那条街去了。
“嫌恶心的话，下回就别乱吃东西。”小昧冷冷道，“是不是遇到没人看管的茅厕你也要进去挑选挑选啊。”
“不是，我什么时候要吃了？我就是闻闻味道！”一想到刚刚那团差点到呼到自己脸上的口水她就抓狂，“你小孩子吗还乱吐口水！我反应再慢点就全弄脸上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都怪我准头差了点，本来是想吐你脸上的。”
问觞气得去打他，小昧左右甩头用头发扫她脸，她抓他头发推他头。小昧被她拽住头发嗷嗷直叫，作势朝她吐口水，问觞吓得顺了把扫帚呼他脸。两人你来我往争斗数十回合，小昧顶着凌乱的头发叫道：“还找不找藏书阁了！还有你哪来的扫帚跟抹布！？”
问觞一手抓扫帚一手抓抹布，后知后觉地发现手里多了两个不合时宜的武器。往旁边一看，原来是旁边铺子卖的些日常用品被她顺手霍霍了。只不过这扫把和抹布看起来旧旧反倒像是店家自用。除此之外摊桌上还摆些锅碗瓢盆以及搭着卖的黄历和奇门遁甲小六壬什么的。
“哎，不归谷也看黄历啊？”问觞稀奇道，拿起翻了下，“和人间记录节气和吉凶宜忌的方式都一样。还挺统一的。今天什么日子来着？元月几日？我来看看凶吉。”
小昧向来不信这些，知道她其实也是不信的，只不过不聒聒两句不痛快。于是道：“大凶。直接自戕吧。”
问觞冷笑一声，继续翻册子：“自戕前先把你头发给揪光，让你变成一辈子长不出头发的秃驴……咦。”
小昧斜眼掠过：“怎么，真是大凶啊？凶就凶呗。不归谷的册子，那算的是鬼修的大凶，我们的大吉……”
“不是。”问觞道，“有一页被撕掉了。”
“噢哟。”小昧叫道，“奸商啊奸商，偷工减料！指定是出恭时瞅着黄历又没带纸，才从里头撕掉一张！”
问觞神色复杂地抬起头：“你是不是来感觉了要上茅厕啊？怎么句句带味儿。”
“见人说人话人鬼说鬼话这个道理你不懂吗。”小昧道，“见到野蛮粗鲁的人自然要讲茅厕话。”
问觞忍住揍他的冲动没理，将册子放了回去。小昧便抬步要走，刚落一步突然心念一动：“哎，慢着，你看一眼被撕掉的是哪天。”
“干嘛？”
“我有点好奇。”小昧道，“不是好奇是凶是吉，是好奇被撕掉的会不会正好是今天。”
“……”问觞目光落回老黄历上，“你突然讲这个话，我有点起鸡皮疙瘩。不过我记得刚才被撕掉的那一页确实是在前面。”
两人对视半刻。
小昧道：“没事，看吧。该来的总会来，何况这说不定还是个线索呢。”又提醒道，“今天正月初五。”
问觞想想也是，退一步说翻个册子又不会怎样，没必要这么草木皆兵，于是飞快地翻到被撕掉的那一页，前后一对照，松了口气。
“怎么，不是？”
“不是。这后面一页都到辰月二了，差得远……”
她突然顿住了。
小昧凑过去看了一眼：“还真是。这都辰月初了。我们再磨蹭也不可能在这待到二月的，估计就是随手一撕。放回去吧，我们走。”
问觞没动。
小昧察觉出她的异样来：“怎么了？”
小册在她手里越攥越紧，薄薄的纸张已经严重皱到了一块。小昧瞅着她愈发凝重的神情，好奇道：“二月一怎么了，你大限将至了？”
“……顺着这条街三百步，右拐，再三百步。”
小昧微微一顿，立马收紧双臂快步前行：“然后呢？”
“右手边拐角，有一家王婆粥铺。”她放缓了声音，“隔壁卖春联字画。墙角垒着一堆旧书异志，最上面是一册仙门异闻录。”
长街荒凉，大门紧闭。小昧停在与她所说并无二致的街铺前，目光从粥铺一路打量到隔壁字画，最终落在旧书堆上面，半晌道：
“是《江大魔头伏诛》。”
问觞：“……”
问觞揉了揉眉心，尽管知道这不算个重要的事但还是道：“下一本，下一本就是了。”
小昧用腿蹭了下，把第一本书蹭开。两人不约而同地盯住下一本的书背封面。
小昧：“‘响州余氏大战贼匪江北渊，强抢民男终就擒。’”
问觞扶额。
小昧幽幽道：“你给自己化了名别人就不知道是你了吗。另外你强抢民男又是个什么新鲜故事，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抢的谁？”
江南渊无处申冤：“这你也信？整个大夏关于我的书九成都是杜撰的。说我勾结外敌与虎谋皮也就算了，强抢民男又是个什么东西？”。
说着拿起要看，只见下边那本终于是《仙门异闻录》了，松了口气翻开手里的：“你看仙门异闻录是不是就在那，这么多记错了不是很正……”突然一顿，“……哦。”
小昧：“又怎么了？”
问觞看着手里描述自己的“恶棍”小说，突然笑了一声。
小昧：“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问觞将杜撰小说放回去，摆摆手：“没什么。说正事吧。”
“说什么正事，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回事呢！”小昧急道，“你刚刚那个笑得很恶心的表情算什么？”
“？”问觞，“不是，什么叫笑得恶心？”
小昧打了个寒噤：“就是笑得甜蜜蜜的，恶心得很。算了，不问了，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问觞暂时放下个人情结，回归正题，“你不觉得这里有些熟悉吗，不论是街道的分布还是售卖的品类，甚至还有打尖的客栈。俨然不似一个鬼都该有的布局。”
“确实。哪有鬼修吃八珍参莲粥。”小昧扫了一眼滑石写画的招牌。
问觞：“这是人间的城池。”
“猜到了。这里头的鬼修死都死透了，哪还能管养生呢。”小昧道，“不过什么叫‘人间的城池’，难不成把人间的整个城搬来不归谷了？可这些年人间也没有关于整个城池被搬空的风闻，再说这等工程该是有多丧心病狂才能完成得了。只不过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解释了，因为更不可能是自建的。”
“为什么不可能？”
“这和怨蛊花海不一样，刚刚路过的所有楼阁馆轩、桥廊榭舫、塔庙寺观……每一砖每一瓦都是实实在在的，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城，没有一点幻术的痕迹。”小昧道，“你用脚指头想一想建造一整座城该是怎样一项巨大的工程，是“新建”不是“修缮”。在一片巨大的荒原上从头做起，平整土地修建道路，勘察地形水文，既要兼顾划区分治又要考虑排水防火，挖沟灌注……这还都是最基本的，没算上修的那些房屋阁楼之类。更何况建这样一个城干什么，破破烂烂的不说，还占据不归谷中间地段，既不能防守有没有特殊用途，耗费的精力和财力不是一星半点能概括的。和是自己修建比起来我更相信是这些鬼修犯了病把大夏的地皮铲了一人背一点运回来的。”
问觞顺着长街一眼望到头，目光在停留在暴露坦荡的百家屋舍。
小昧顺着她的目光寻去，突然福至心灵：“你认出这是哪座城了？”
问觞道：“临淮城。”
小昧微愣，立马道：：“怎么可能。临淮城是大夏的都城，最为繁荣富庶之地，根本不可能在商街上用这土瓦石头建造矮房。这一个个幡动牌晃摇摇欲坠的，哪里还有都城的样子，你们大夏穷成这样倒也不用混了。”
“七年前的临淮城就是这样。”问觞道，“这已经算好了，还能有些营生。更落魄的时候除了官家放粮，街上几乎从无人烟。”
小昧一愣，盲娃也调转剑头看着她。
“七年前的临淮城？你什么意思，你说这是七年前的城？”
问觞点点头。
小昧惊讶道：“怎么会是七年前的东西，七年前你们惨成这样，老家被鬼道铲跑了都没人管？你当时在干嘛，遇到这种事你居然会袖手旁观？”
“我那时应该是死了。”问觞提醒道。
小昧沉默一刹，转移话题：“对了，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七年前的临淮城，七年前的东西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你与这个地方有渊源？”
“渊源倒也不至于，就是死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小昧反应了一会儿，哦了一声，总结道：“死前的故乡啊。那确实记忆犹新。”
问觞没反驳，只道：“去城南。”
小昧嘴里啰嗦脚底却生风，飞快地道：“去城南做什么？有杜撰你的最新小说？”
“我知道师兄的住处了。”问觞道，“找到他的住处，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小昧听着听着觉得不大对，但没想出来哪里不对，一个人兀自思索了半天，恍然大悟：“你说你死前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是跟风泽杳一块住的啊！？”
问觞看了他一眼，贴心地回应了一个笑容：“不仅一块住，晚上还睡一张床呢。”
“啧啧啧！啧啧啧！不得了不得了……”
盲娃在后面已经跟不上这两人的速度了，咿咿乱叫了一通总算被溜出去一大截的两人听到，遂又接回来收回剑鞘里。盲娃收进剑鞘也不老实，叫得更大声了，问觞听懂他的意思，说道“不用带路了，我知道怎么走”之后他才安心消停下来。
“对了女娃子，那本老黄历是什么来历，你怎么一看到它就知道不对了，撕掉的那一页有什么讲究吗？”
“没什么讲究，我撕掉的而已。”
小昧：“哦……哦！？”
她说得稀松平常，就好像在说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小昧半路刹车站在大街中央：“你撕的？你什么时候撕的，七年前？”
问觞点头。
“你真是上茅厕没带纸？”
问觞：“……”
问觞：“你先别停，边走边说。”
“我还是不太懂。”小昧重新迈开脚步，费解万分，“你七年前撕过的黄历为什么会出现这里，你又怎么凭借一册黄历就确信这是从前的临淮，你撕掉的那一页有什么讲究？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撕掉那一页？”
问觞道：“其实这里也不能算是真正的临淮，我也是刚刚才有些明白过来。”
“怎么说？”
“我分明记得，旁墙的旧书堆里，第一本就是仙门异闻录。”
小昧：“……”
小昧：“你有时候真的很令人唏嘘。”
两厢陷入默契的无言，问觞叹了口气打破了僵局：“我就知道你会这个表情。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有点羞耻，但是你先听一听。”
小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