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重自霞阁出来后,狠狠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过了点卯这关,提着的心方落,抑或者是昨日到今日的经历太过于离奇,时重一时间竟觉得浑身松软,提不起力。可她不是刚在旬景榻上好眠一觉么?

    时重苦笑:果然,风雨楼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

    可尽管如此不愿,短时间内时重也是无法脱身的,只能应着身体的抗议,拖着步子回到寝舍,然后重重倒向榻上。

    面色惨白,双眼无神。时重微张着嘴,愣愣盯着屋梁。一片寂静中,时重好似听到了自己心跳,在这偌大的屋子里分外清晰。

    一下,两下,三下......

    心跳如鼓擂,时重闷闷的想:爹不疼娘不爱也倒罢了,菜鸟也是真得不能再真的事实,可自己不就想顺顺利利活下去么?为什么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却又要戏弄自己?

    天道不公啊......

    肩上忽然被轻轻一拍,随后一张脸出现在了时重眼前,将将占据了时重的视野。一双眸子水润发亮,花容目露奇色,“咦”了一声,开口道:“时重,你还在这儿躺着呢?楼主召你,你还不快去?”

    楼主?时重猛然翻身,眼神呆滞,颤着声问花容:“你说什么?”

    花容不过豆蔻年纪,比时重不知小了多少,此时娇艳着一张小脸,捂住嘴,双目圆睁,看似惊讶万分:“你竟然不知道呀?”

    她“嘻嘻”一笑,点在时重额头:“你还是那么笨呢!”

    时重可烦极了她这磨磨唧唧的性子,尽管听出来花容的挖苦,她也不得不缓声再问,语带引诱:“小花容,好花容,告诉姐姐吧,楼主找我何事呀?等你以后能接任务了,我好提点提点你呀......”

    花容顿住,脸上的笑一下子垮了下来,语带埋怨:“谁要你的提点,真不知道只赚了两块雀石的家伙,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

    花容似是气闷,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时重赶忙跳下榻跟上她。

    出了寝舍门,花容随即右转,眼风不递一个。时重只能跟在她后边,听着她轻快地哼着歌,心中暗自猜测楼主召她的用意。

    她有心想再问一问,却也不敢招惹花容。尽管花容哼着小调,看起来十分快活。但时重心知肚明,花容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定,有时尽管笑着,却也能下一瞬就变脸。

    听闻她极受楼主宠爱,花容所需,楼主无有不应。是以花容一个初生小妖,在众人都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时,还能在风雨楼内欢声笑语.....

    花容走的方向,正朝着绮楼楼主所在的南玉阁。时重感觉现下双腿不仅发软,还颤颤巍巍。

    若说之前在霞阁见到秦管事是种担心露馅的害怕,那去南玉阁,对时重来说,是一想起就会浑身打哆嗦的畏惧,是种从脚底逐渐蔓延上去的彻骨冷意。

    听闻楼主平云生更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擅掌人生死,抬手间便可让妖灰飞烟灭,连个骨头渣也不剩,而这还是他脾气好的时候。若不好,他便设擂台,观两妖相斗,不准用妖力,只用肉搏,何时血满溢下台子,决斗便何时止。

    血满而溢......从擂台上下来的妖,宛若被抽骨扒皮了般无一处完好,形容可怖。赢的妖自有赏赐,将养个三五天也就好了,可一旦输了,便要尝试楼主新炼制的毒,极致的酸甜苦辣混杂在一起,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时重光是就这么想一遭,便觉得抓心挠肺似的痛苦。不禁又一次悲楚起来:这世道,菜鸟真的是不容易苟活啊!

    ......

    风雨楼内红墙黑瓦,颇为古朴,各建筑直冲云霄般耸立,又极具威严。若有外人一见,必会感叹其地甚伟,可作为楼内人,时重只觉得再压抑不过。

    风雨楼规矩森严,不论去往何处,都有大把的妖卫值守。花容一路走来,对着妖卫言笑晏晏,不论他们是否回应,她全不在意,仍扬着笑脸,心情似是愉快的很。

    时重跟在她身后,眉目逐渐冷淡。

    “进去吧!”

    到了南玉阁铜门前,花容才止住脚步,轻“哼”一声,似是蔑视,又似是提点:“楼主今日心情不错,既是小妖,就不要多说话平白坏他心情。”

    时重紧紧皱眉,默了默,深吸几口气,才壮着胆子跨了进去。

    阁内烟雾缭绕,香气逼人,顺着红地毯铺就的暖玉台阶蔓延而上。时重从未见过楼主平云生,自入内便垂着目,顺从地跪在台阶之下。

    须臾后,一道沙哑昳丽的声音穿透烟雾,落在时重耳畔。

    “你便是那只钟表妖?”

    层层威压随着声音涌来,当即扑得时重伏倒在地。口中血腥味弥漫,时重强撑着开口:“见过楼主。”

    又闻一声轻笑,声调撩人魅惑。时重心惊,将头埋得更深,却不防上头懒洋洋一声:“抬起头来......”

    岂敢不从?时重忍着骨骼被挤压的痛楚,慢慢直起身体,抬眼看向三十三阶上方,身披紫色云纱之人。

    道道垂落的珠帘挡住时重视线,可借着偶尔的穿堂风,珠帘被掀起。时重看清了,有一人懒懒的斜倚在紫檀木制成的矮榻上,姿态轻松。

    只一眼,时重惊得忘记收起眸中愕异,她怔忡想:楼主,怎么会和人类皇帝一模一样!

    只是......

    时重想起自己被卖入风雨楼前,那遥遥一瞥。

    人界的皇帝,一身素衣,跃下城楼。那一刹,她裹在人群中,听着他们爆发出震天的哭喊声。

    她被愤慨的人群挤着往前走。仓皇间,她只看到容色秀丽的皇帝陛下,眼里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忧伤......

    可平云生除却一张肖似的脸,与皇帝全然不同。但时重就是莫名认定:眼前楼主,便是那纵身一跃的皇帝!

    平云生像是被她反应乐到,“扑哧”笑了出来。

    听闻珠帘清脆碰撞声,时重呆呆地看着平云生素着一双脚,缓缓走下台阶。时重不敢直视,看着愈来愈近的妖冶男子,她垂下眼帘。

    素白的一双脚就这么撞入了时重视线内。平云生稍稍弯腰,勾起她的下巴,打量般的细细瞧了一阵,玩味道:“小钟表,你在想什么......”

    “可是觉得,我这张脸似曾相识?”

    平云生抬高她脸颊,时重的眼睛不偏不倚和他对视着,看他眸中紫光流转。

    他语中带笑:“五月前入楼,可是见过他最懦弱的样子?”

    时重闻言,愈发惊骇,可妖力压得她动弹不得,平云生又捏着她脸,她连一声惊呼都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泪:要是知道皇帝陛下如今变成了一个妖里妖气的光头和尚,而这和尚又爱穿紫衣,还成了自己楼主,时重想,那么她绝不会在那时去凑热闹。

    平云生看她反应,如愿以偿看到了震惊,心满意足地放开手,又转身跨上玉阶,脚腕玉环交叠碰撞。他声音幽幽:“任务完成得如何?”

    时重身子一抖,便不由自主地又伏了下去,想起旬景的嘱咐,又想起花容暗示般的话语,她咬牙朗声道:“回楼主,一切顺利!”

    “哦?”

    平云生脚步顿住,也不知信是不信,闷笑一声:“就你这身修为,竟然还敢接云墨令,胆子也不小。”

    说罢他扬手一挥,“退下吧......”

    时重听闻这话,差点眼含热泪,霎时间脚也不酸,腿也不软,飞快爬起,朝背对着她的人作了一揖,便迈着碎步退出门外。

    然后一个转身,利落开跑。

    昨夜没能跑得起来,现下时重像是踩了风火轮,一眨眼就溜了老远。

    笑话!时重腹诽:此时不溜,若是碰上楼主变卦,那她还能离开么!

    立在盘龙柱旁的花容奇怪地看着时重跑远,进了暖玉阁。

    “楼主,这时重可是有何问题?”花容敛起心神,肃声问,全无方才的少女情态。

    平云生又斜倚至紫檀木制成的龙椅上,手中拿着一柄扇子把玩。若时重还在,定然又要被惊吓到:这扇子,可不就是自己交上去的玉骨扇么!

    现下握在平云生手里,展开,又合上;合上复又展开。过了许久,花容才听得他轻嗤一声:“一个只有三百年妖力的小妖能有什么问题......”

    语调还是惯常的慵懒,但花容却莫名听出了一股肃杀意味。

    “你且先盯着她吧。”

    于是花容恭敬告退。出了那扇雕有獬豸的铜门,复扬起笑,作出豆蔻少女俏丽的样子,朝着阁外蹦蹦跳跳而去。

    ......

    时重恨不得使出妖力跑它个三五里远,可风雨楼内禁制重重,甫一入内,除却妖力深似海的大妖,其余妖也和寻常人无何两样,她全凭腿脚一直溜至寝舍,才心惊胆战地停下步子,朝身后望了一眼:很好,没有花容那个小屁孩。

    于是她长松一口气,摸摸因急促而发红的脸颊,又躺到了榻上。

    余悸未止,时重心想:可能这几日都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去南玉阁前,时重还以为是自己废物点心的名头传到了楼主耳里而被传唤,可进了南玉阁后,时重发现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明摆着平云生认识她,而这认识竟然从她入风雨楼前就存在了。时重忆起那抹素白身影从城楼上飘飘而坠的一幕,心想:不会就那么巧合,自己瞧热闹还被逮了吧?

    手腕忽传来灼痛,时重愣愣地抬起手臂,看着纤细嫩白的手腕处,自中心逐渐蔓延开一道荆棘般的符文。最终符文密密缠了一圈,而后消失踪迹。

    接着,时重脑海中有一声音响起:“时重,可见到平云生了?”

    旬景?

    废妖与她也无二般。此时时重已再无从榻上爬起来的力气了,也不想去思考旬景为何会知道自己见过楼主。她发愣,语调似条直线:“见到了......”

    “玉骨扇是否到了他手上?”旬景又问,声音如玉珠般圆润。

    玉骨扇?时重拉扯着思绪,回忆方才阁内所见,疑惑:“没有啊!”

    旬景与桌旁一人对视一眼,沉吟道:“既如此,那你须得再探一回,务必保证玉骨扇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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