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重沉默。两相寂静中,有一道暴躁的陌生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说话!你这小妖,可是不愿?”

    开口之人粗鲁无礼,一股火气突然就冒了上来,时重硬声道:“我就是不愿!”若是旬景倒也罢了,自己命门捏在他手里,忍气吞声是局势所趋。可她是谁都能呼来喝去的吗?管你是神仙还是妖精!

    那边闻言气极反笑:“好你个小妖,真不知道自己是何处境是吧?你可是......”

    “东来。”

    旬景淡淡出声,止住他的话,朝他投去一眼,微微摇头。东来气闷,自知失言,抱着胳膊侧立旁边,却也没有再开口。

    旬景停顿一瞬,道:“你若不愿倒也罢了,只是听闻风雨楼内考绩不日将至。时重,你要躲么?”

    时重仰面静静听着,不发一言。旬景微微一笑,继续道:“时重,风雨楼内是何情况,你自比我清楚。想来你既能避祸五月,那此事对你也并不难。”

    东来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巴,重景何时话如此密了?又心道不愧是天官,说话之间利害分明。可就时重方才那暴脾气,听得进去么?

    旬景面容沉静,端坐在木椅上,那边无人说话,他便静静地等着。

    时重烦躁得脑中嗡嗡作响,半晌不作答。旬景的话恰恰戳到了她的痛处。她接云墨令,可不就是为了顺利度过考绩吗?躲是躲不过的,对她来说,必得有一万全良策。

    可她听到了那东来仙君被急急止住的话头。他说可是,可是什么?一股沉重的阴谋感渐渐笼上心头,时重怔怔想:我到底是何处境?

    莫名地,时重又想起了月夜下被恐惧激起来的泪。

    妖从不被仙接纳,被诛杀者众多。那时候她被拖向旬景,以为自己也是同样命运,走马灯似的,不自觉忆起生平。幼时和乐美满的小家只出现了一刹,更多的是父母亲背离的痛楚,妖力无法精进的不甘,风雨楼内任人指骂的无力......

    走马灯观至最后,时重看着愈来愈近的旬景,想,若是就这样死去也还不错,起码死在了自己厌恶的风雨楼外。

    可她真的要放弃么?

    最终,时重缓缓开口:“可。”

    “但在楼内探查非一日之功可成,我需要时间。”

    旬景目光透过虚空,微一点头,“自然。”

    时重复抬起手腕,荆棘符文缓缓出现又消失,心知这是旬景切断了联系,苦笑着想:总想着硬气一回,却首先硬气到了仙君身上。尽管自己受制于人的事实未有改变,也算不得亏了。

    但经历良多,时重很快接受这个现实。比起旬景,自己更应该担心的难道不是考绩么?她缓缓阖目,安然入睡。

    ......

    夜色笼罩下,除却月光清凉如水,人间街巷内便只有房梁挂着的灯笼发着明晃晃的红光。东来自小院出来,便马不停蹄地到了柏昆山,报与守山仙童求见卜天官宿齐。

    柏昆山位于抚霄岛,是天界之外,九州之上,灵气最充裕之地。宿齐当时就任卜天官时,强烈要求将神殿建于柏昆山之上,称占星卜筮没有比柏昆山最适宜之地。天帝思量一番,想占星卜筮确实需要灵气充沛,便答应了他。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样定了,但突然冒出来一个东来,称也属意这块地儿,灵气之充沛可助力天兵操练。长华殿内,天帝一脸为难,觉得这东来真是会找事儿。早不说晚不说,偏要自己开口定下柏昆山去向后才说,到底是真心想要,还是找茬儿?

    东来郑重地躬身拜在台阶下面。武将的狂傲让他脊背不能再低一分,天帝总觉得,他交握的双拳好似也只是松松拢着,若不是为了装样子,这手早耷拉下去了。

    ......总之,是个难搞的茬儿。但柏昆山既已许了宿齐,天帝也断没有再反悔的道理,打算与东来动之以理,可宿齐偏又不乐意了。

    正色迈出队列,他也拱手朗声道:“天帝陛下,鏖天官忠心耿耿,闻他之所言,本官无不感动。故本官有一提议,不知天帝允否?”

    天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不妨一闻!”

    宿齐清了清嗓子,瞥了东来一眼,继而垂首:“柏昆山自是灵气丰盈之地,可离柏昆山五千里外,还有一处仙山,灵气也不遑多让。若鏖天官为天兵着想,那处也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天帝愣住了,大殿内仿若落针可闻。

    “扑哧”一声,有天官忍不住笑了出来,大殿内顿时接二连三地响起笑声。天帝清清嗓子,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东来,打圆场道:“宿齐啊宿齐,你可知那仙山作何用处?”

    宿齐淡然道:“是为豢天官驯养灵兽之地。”

    天帝哑然失笑:“你既然知道,还要如此说,是要本君夺了成济的地儿吗?饶是本君,也不敢啊!”说罢又转向东来,尽管他不知道东来是何用意,但也不想离了天界武将的心,于是天帝语气和善道:“鏖天官其心可鉴,本君定不会让忠臣失望。”

    “寰天官。”天帝乐呵呵唤出掌管山河湖海的仙君出来,问她:“可有其他适宜练兵之处?”

    “回天帝,有的。抚霄岛之外五百里,有新生之地延苍岛,其岁方百年,地势广袤,无人踏足,本官以为正适宜鏖天官所需。”

    天帝欣然下令,延苍岛就归入了东来麾下。

    ......

    仙童此时看着山门禁制外面色淡然的东来,清声怒喝:“鏖天官又来找我们天官麻烦么!恕不远送!”

    无怪乎好脾气的仙童发怒。

    东来是柏昆山的常客,往日每次来都会与仙童斗嘴。仙童嫌他自己不务正业还要打扰自家天官,对他气急得很。东来又觉得仙童圆润可爱,却板着一张脸甚是老成,是以老喜欢捉弄他们引他们跳脚。

    但仙童们气恼的原因可不止于此。那日天帝划分仙山后,一出长华殿,东来便直直走向宿齐,质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意见。

    宿齐一脸惊异,你个好不要脸的东来,明明是你先与我抢地盘,现下又说我对你有意见,翻脸之快,让他惊叹。

    但宿齐除了职责之外,并不多言,是一副寡淡性子,面对东来的质问,他只说没有。东来怒意更深,斥道:“若无意见,你凭何要将我的兵送去牲畜圈里?”

    此话虽不敬,但说是牲畜圈其实也无错。豢天官专干的就是替仙君们豢养坐骑的事儿。虽没去过,但众仙君都听闻过豢天官的仙山重重瘴气,就是为了掩住未开智灵兽的一股臭味儿。

    宿齐面对他的无理取闹,选择转头就走。东来看着他愈来愈远的背影,觉得自己被蔑视,反身抽出赤霞剑就朝着宿齐刺去......

    长华殿外众仙君惊呼出声,可宿齐离东来如此之近,谁又来得及阻拦?一时间殿外数道身影齐顿,只有慢腾腾朝前走的宿齐和提剑刺去的东来对局势恍若未闻。

    武将的剑去势极快,眨眼间就要贴上宿齐后背,剑上附了仙力,东来觉得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穿透宿齐胸腔。他满腔愤懑,但也理智暂存,想着只要宿齐告一声饶,他就放过他......

    忽然,一道清光击在赤霞剑上,剑锋偏离数寸,连带着剑上的仙力也分崩离析。眼看着下一道青光紧接而来,东来惊愕地翻身躲过,而宿齐也止了脚步,冷冷看他一眼。

    东来看向清光所至的方向,登时愣在原地。弹出清光的是一身文官装束的仙君,可他不仅未察觉此人,且清光所含仙力之盛,也并非他能招架的。

    那文官看着东来,面容冷肃,开口道:“欲意诛杀同僚,其罪不可赦。鏖天官,可有辩解?”

    东来谨慎不语。

    他的身后有仙君笑着说:“鏖天官,再迟一点你可有苦头吃啦!”

    有仙君闻言,疑惑开口:“容清仙君,这是为何?”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任谁看都是东来更强劲一点。

    容清伸出手,点了点宿齐的袖口,众仙君这才看到,他袖口中隐隐露出的冷冽剑光。

    “谁说文官不敌武将?据我所知,咱们卜天官领职前可是使剑的呢!”

    也就是说,宿齐并不全无防备。他在等待时机,或许东来剑锋一至,他便会出手。且听容清意思,届时谁胜谁负未尝可知。

    众仙君默然,又齐齐转头看向东来。东来不说话,似在沉思。良久,他恍然回首,朝宿齐端正拜下,口中敬道:“本官心急气躁,多有得罪,宿齐仙君海涵!”

    语罢也不待他回应,便又提着剑走向方才质问他的仙君,也是一拜,说道:“敢问仙君名号,本官定自缚入杞临涧!”

    周围纷纷慨叹:东来是个暴躁极端,做事不计后果的性子,竟然甘愿去那滴水成冰、彻骨寒冷的杞临涧,那可是收束天界流犯的牢狱啊!一时间又对他的胆识敬佩起来。

    可仙君只是冷冷看他一眼,并不理会,转身离去。有好说话的仙君提点他:“这是辰天官重景仙君。”

    东来朝他点头致谢,不过多时,便真的如他所说自缚入了杞临涧。

    ......

    东来奉重景之命前来柏昆山是为正事,面对仙童的怒斥他也不甚在意,只说要他们速速去唤宿齐。一仙童打量他面色不似戏弄,将信未信地去往山顶神殿处。

    东来看着仙鹤飘然而去,面上不显,心下却感叹:谁说辰天官铁面无私冷面煞神来着?他可不见得。这不,专差着他来找宿齐卜相。若宿齐知道自己占星之术被怀疑,脸色定然十分难看。

    一想到宿齐气急败坏的样子,东来就觉得有趣,脸上不自觉勾起了一丝笑。剩下的一个守山仙童见状,脸色骤变:“鏖天官,莫非你又戏弄我们?”

    东来瞥他一眼,暗自好笑:逗弄你们和逗弄宿齐,自然是后者有趣。他神秘摇摇头,脸上笑容愈发明显,但却不说话。仙童看着神殿方向,心道:我的仙君大人,可千万别受他的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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