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早。前儿晚上的笛声,可真好!”

    “是啊,林姑娘,有你相合,我们公子的琴声,可就不孤单了,真不错。”

    这两天,林清秋一出门,便会有人赞她。遇见一人,一人便赞,碰上的丫头和婆子,无不对她笑意盈盈。似乎整个凤凰岛上的人,都听到了她和慕景白的琴笛合鸣。

    早知道,就不跟他合了,现在弄得尽人皆知。

    不过,她又在心中窃喜,在府里长大,有夸她武功好的,有赞她长得美的,那都是自家人,如今,外人来夸她笛子吹得好,倒不失为一种肯定。如此一想,这凤凰岛上的人,还真是和蔼可亲。

    “姑娘,你去哪儿?”迎面而来的,是老艄子兰舟。

    兰舟一贯在湖里撑船,难得见她在岸上行走。她今日穿了一身荷色的罗裙,梳着两条辫子,步如凌波,林清秋看见了她,只觉鲛人上岸,十分新奇。

    便上前一步,与她互行一礼。道:“我四处走走,看看风景。兰舟姐姐,你去哪儿?”

    兰舟见林清秋素眉淡面,不着粉黛,上身穿着白色菱花对襟上衣,下身穿着碧青流苏合欢长裙,流水一般的长发自然垂在身后,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比那美景还美。便笑道:“公子说,他今日要去《浮书楼》找些书来看,我正寻了钥匙给他送去。”

    “姐姐可真是这里的大管家,怪忙碌的。对了,你来得正好,我听说这里有‘十年不谢的荷花’,不知在哪里,我也想去看一看。”

    兰舟指了指西边的湖面,道:“就在那边的池鱼渊,需要渡船而行方才能至。那里是一座小岛,四面都是荷花,水里还有许多大小鱼儿,听我娘说,老庄主原先给那儿取名叫‘荷花岛’,后来,庄主来了,觉得不喜欢,就改成了‘池鱼渊’。林姑娘,你想去那里,这可不是巧了吗?”

    林清秋问:“巧从何来?”

    “我才说公子要去的《浮书楼》,便是在那池鱼渊的岛上。好姑娘,我求你一件事,劳你把钥匙给公子送去,可好?”

    兰舟说着,不容林清秋拒绝,便向她行了一个大大的万福。又将钥匙塞到她手心,道:“我是个‘脚沾不了地’的人,日日忙不过来。这不,厨房又缺了五味,石室又该添些药材,都需我去接人运送,所以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这,这,我……”

    “公子就在云天水阁,你问个路就知道,多谢了。”

    林清秋看着手心里的钥匙,一时间愣住了。

    ……

    一个时辰之后。

    天际蔚蓝,绿湖无潋,飞云倒影,如镜照鉴。

    一条小船在凤凰湖上荡荡悠悠,缓缓朝“池鱼渊”的方向而去。划船的,是个穿着青影长衫的男子,他眉目俊朗,清癯玉立,挥动双臂,划船摇桨,将小船靠向一片亭亭玉立的荷花水域。

    “好多荷花,好美。”船篷里,一个穿着白菱碧青流苏裙的少女翩然走出。

    少女容似春雪,淡雅出尘,青丝盈盈,长袖风舞;一头长发、洁亮如水中百合,衣袂随风、缥缈如湖面惊鸿。叫谁见了,都不由忘情神痴,不忍转眸。

    慕景白见她出来,便松开桨,走到船边解下长竿,将长竿一头拭入水中,探着水深道:“从这里过去都是荷花,你若喜欢,我便慢些。”

    林清秋看着眼前心醉之景,仰头是碧蓝云天,放眼是荷花照水,便是再淡漠的人,见了这美景,也会心旷神怡,心情愉悦。竟忍不住张开双臂,叹道:“湖光四月早晴天,荷叶春风照水前。独叹来时花正好,不知再见是何年。”

    慕景白听见,知道她是故意的。不禁摇头叹道:“你这诗倒是作的应景。不过,我也在船上,你用‘独叹’,未免有无视我之意?我前天晚上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林清秋也想起了前天晚上的事。她因为提到了“李心梦”三个字,慕景白就突然要走,结果她一时失言,又叫沐雪听见了不该听的话,差点丢脸“死”。也幸亏后来慕景白反应快,替她掩饰说那“看见洗澡”之事,只是梦中场景,并不曾真实发生,还向她道了歉,才叫沐雪又重新“活”了过来。

    林清秋之所以还假装生气,无非是觉得两人明明没什么大矛盾,却一天多没说话,所以来故意气他。现在慕景白主动开了口,那原本还有的三分气,一下子便消散无踪。

    “我本来还在生气的,不过本小姐大度,看在你愿意带我过来,又努力划船的份上,且不与你计较。那你说,不用‘独叹’,用什么?”

    “我愿。”慕景白道,“我愿来时花正好。”

    林清秋眼前一亮,拍手道:“我愿来时花正好,不知再见是何年?不错,不错,的确是我的意思,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慕大哥,你真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是吗,那可真是万分荣幸。”慕景白也笑了笑,自从划船入湖,总算是开言破冰,不再尴尬沉默。

    于是,小船蜿蜒行在荷花池中,林清秋心情大好,一时要去左边轻抚荷叶,一时又要去右边捉荷花上的蝴蝶,一时要到前面摸一下水,一时又要到后面摘一朵花。可谓是:人在船上跑,船在水中摇。

    她又习过武,脚步也轻盈,一条小船不够坐,蝴蝶捉不着,还要跳起来,使得船身左右摇晃不止。她还笑道:“好玩,慕大哥,真是太好玩了。”

    慕景白眼看快到池鱼渊的小岛下,便道:“别玩了,马上就要靠岸,我也不是渡船的‘艄子’,若在这个时候翻了船,可就……”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船身突然剧烈晃了一晃,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船上一个白色身影往荷花丛里一栽,“扑通”一声,林清秋竟然掉进了凤凰湖里。

    “林清秋,林清秋!”慕景白大惊,见林清秋正坠入一片荷花之中,慌忙大喊。

    林清秋此时,已是惊慌失措。她不会游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下来的,只觉突然就冰凉透心,周身进水,待反应过来,已经不在船上。

    她哪里受过这种惊吓,一时间慌得挥手挣扎,“救命,救命……”

    “快,抓住这个,抓紧,我拉你上来。”慕景白忙将长竿递到她手边。

    林清秋一见长竿,如见救命稻草,赶忙紧紧抓住,以求生机。慕景白也慌忙用力,将她往船边拉。

    岂料,林清秋的一只脚不知怎的,被水藤缠住怎么也挣不开。她拼命扑腾用力,想要将水藤拉断,可使出的力气,却与慕景白拉她的方向形成了对立。

    慕景白本是一心着急去救人,哪能想到,水里的人还能奋力往回拉?

    就在他强忍伤口疼痛的时候,心脏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脚步瞬间不稳,身体一晃,“扑通”一声,竟然被林清秋拉进了湖里!

    ……

    阳光灿烂,湖水清幽。《浮书楼》的楼阁里,层层书架之间,几行湿漉漉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内屋。

    就在一张下人睡的床前,隔着帐幔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换上了干净的衣物,而原来的湿衣,都挂在衣桁上滴水。

    慕景白无力地半坐在木床上,身上换成了灰色的粗布深衣,腰带也是素的,头发垂下来,脸色微微有些惨白,看上去实像一个生了病的下人。

    再看林清秋,她同样也换了一件粗布深衣,却是土黄之色,且是男人衣衫,显得宽大无比。她一边扯着衣袖,一边从床头走出来道:“这男人的衣服也太大了,真不好穿。”

    她的脸色虽然看上去也有些苍白,比之慕景白,却是好得许多。

    “这里是《浮书楼》,能有几件下人的衣服换上,已是不错了。”慕景白闭着眼睛说道。说完,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缓下。

    林清秋愧疚地走到他身边,低头道:“对不起,慕大哥,都怪我太不小心了,才会掉下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不会游泳,谁知道我会游泳;我以为你会游泳,谁知道你不会游泳。早知这样,我就不玩水了。你说你也是,明明不会游泳,还偏偏住在湖中央,也太危险了……”

    慕景白缓缓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实在没有说话的力气。这丫头是真厉害,自己犯了错,还敢怪别人?

    林清秋被他看得心虚,只得转身,左右踱步,道:“现在,船也翻了,桨也丢了,我们被困在这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这可怎么办?”

    慕景白见她走来走去,头发上还挂着两根湖里的草藤,竟不觉在心里暗叹:这丫头,来时玩成了什么样,此刻倒知道急了?便道:“应该没事,兰舟知道我来了这里,若至下午还没有回去,他们定会找过来。”

    “那万一她太忙了,没有想起来呢?汀枫知道你来了吗?”

    “这是我家,我们还能在这里被困住不成?你先别转了,过来。”

    “怎么了?”林清秋走上前。

    “转过身去,你的头发上有草藤。”

    “是吗?在哪儿呢,会不会是我刚才拖你上岸的时候,‘跟’上来的?”林清秋手短够不着,只好转过身,让慕景白将草藤拿下来。

    她的头发本就极长,如此湿润着垂在身后,倒像是美人刚出浴的样子,慕景白拿下草藤的时候,竟不由心跳加速,微微有些心猿意马。

    “你帮我拿了水草,我也帮你梳头吧。我刚才在那柜子上,看见了一把梳子,我再找找有没有镜子。”

    林清秋后事兴起,便不愁前事,跑到床头柜子上拿了梳子,又在衣服下面找到一面镜子和两条红绳,欢喜拿了过来。

    “慕大哥,你坐到这里来。”

    她将慕景白拉起,让他坐到小桌前,又摆上铜镜,拿起木梳,认真地为他梳起发来。

    “你可别小看我,我在家里可会梳头了,连丫头们也会来找我,叫我教她们怎么梳。像什么弯月髻,垂云髻,灵蛇髻,我都会。”

    “你那些,都是女子发髻。”慕景白一手托着下颌,半侧身闭着眼睛,轻声道。

    “男子的我也可以,我看见娘亲给爹爹梳过。”

    “你只是看见,没有动过手。”

    “谁说的,现在我就动着手呢……”

    铜镜里,两人共着布衣,容颜相配,一坐一站,一言一语,如同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

    可是,他们似乎又不同于普通的民间夫妻,一个有着九天玄女的美貌,一个有着世外隐士的淡雅,仿若一对绝世璧人,又似一方神仙眷侣。

    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近在咫尺,却又恍如隔着遥远的过去。或许,今生今世,在这宁静的池鱼小岛上,在这凤凰湖的铜镜里,仅有这一次机会能同时映入他们两人的面容。

    “慕大哥,好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清秋突然开口。

    慕景白睁开眼睛,顿时一愣。只见镜中的自己,竟被梳成了两个圆圆的幼童发式,发上还系着两条红绳,乍一看去,倒有些像画里的观音童子。

    “怎么样,好不好看,嘻嘻。”林清秋望着镜子里的慕景白,笑得合不拢嘴。

    “你梳的这是……”慕景白睁大眼睛,一时间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我瞧你闭着眼睛,也不看镜子,突然就想玩一下。哈哈哈,想不到还挺可爱。”

    见她笑得这样开心,慕景白想要反驳的话,也不自主忍了下去。他原本应该恼羞成怒才对,可偏偏,他却没有,反而只是浅浅地笑了笑。

    也许是觉得无谓生气,也许,是觉得这样的笑容很珍贵——若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不公与无奈,那么,那些女子:如梦儿、李心月,或如六公主……她们都可以活得好好的。她们都能像林清秋这样,开心地笑。

    林清秋声若银铃、笑若春花,一直掩口笑够了,才喘着气道:“好了,我马上给你拆下来。”

    说着,赶忙把刚梳好的幼童发式,从慕景白的头上拆下来。

    片刻后,头发又重新梳顺。她又笑着安抚道:“别生气啊,别生气,我重新给你梳。”

    慕景白道:“我并没有生气。”

    “还说没有生气,我刚才看见你的脸都白了。”

    “我应该是,着凉了。咳咳咳咳。”

    “什么?”林清秋方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梳子,要去看他的脸。

    “清秋,你……”慕景白本能抬手推躲。

    不想林清秋却握住了他的手,惊道:“天哪,你怎么这么冷?你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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