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不过一夜之间,流言便传进了长安宫中。

    当夜,付太后玉眸生怒,端坐于高位之上,一掌拍在桌案上,她自先帝驾崩之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如此生气。吓得众宫女纷纷跪下,口中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

    “都给我出去。万喜!”她喊了一声。

    万喜连忙进来,伏地磕头。

    付太后质问道:“到底是谁传的谣言,怎么就污蔑到了哀家头上?简直荒唐!”

    万喜慌道:“奴才不知,奴才让人去查了,可是,可是那些小乞丐一溜烟就不见了。”

    “不见了?我大涼国堂堂禁军,怎么连几个要饭的都抓不住,你是想糊弄哀家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还请太后娘娘明鉴!若是别的时候,抓他们倒也不难,可,可近来京中风靡‘唱名’,满大街都是乞丐,那些小东西往人堆里一去,便是火眼金睛的孙大圣来了,也分不清楚他们。”

    付太后亦知,选秀在即,众千金小姐各出奇招,动静是闹得不小。这些乞丐,一个像一个,全都蓬头垢面,真找到了,也难辨认。

    “就算如此,那个姓王的,又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背着哀家,又暗地做了什么手脚?”

    万喜大惊失色,连连叫冤:“奴才冤枉,奴才实在冤枉。便是给奴才一万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背着太后娘娘暗作手脚,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见万喜额头也磕青了,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再一想,如果真是万喜所为,想必他也是太过急功近利,才惹出事来。

    “你有没有做过,不必哀家来说。无论如何,那个姓王的是你的人,他惹出事来,连哀家的面子都丢了,你去听听,现在外头都怎么说哀家,只把哀家当成了始作俑者!你若是不处置他,哀家就只能处置你。”

    于是,太后为挽回颜面,平息事态,当即下令将夏子信放出来,还赏下绫罗以作安抚。

    而万喜为保住自己,让王六生承认与夏子信乃个人恩怨。又施之好处,假说只要关一二年出来,便赏他黄金百两,让其回家侍奉老母。王六生自然知道这是虚词,可他也知道万喜的手段,恐家中老母有危险,不敢不从,只能认栽。

    他前脚被京都府带走后,后脚禁军便抄缴《六字堂》,万喜更是下书与王家族长,将他的名字逐出家族,还将其母亲赶出王家。七腿猫则是趁此时机笼络人心,将《六字堂》余下之人招到了自己的《逐鼠堂》来,扩张壮大。

    至于慕景白如何知道年凤娇喜欢夏子信,这一节,还得多亏了林清秋。是林清秋告诉他,年凤娇是一个可以为夏子信死的女人,若能救出夏子信,她定然无所不愿。还有给年凤娇的信中,附带了一些迷魂药,这些“迷魂药”无需太多,只消轻微下在水里,让禁军喝下去,不多时便会如同喝醉了一般颠三倒四,等上几次茅房,自然恢复。

    年凤娇则在来时就事先服了解药,又让两位郡主也喝下了有解药的茶,这样即便是当场喝水,她们也不会有事。

    慕景白这么安排,有两个目的。一是,如若太后仍旧不肯放出夏子信,他便找人假扮太监,假传懿旨,叫陆震自己开门放人。届时,只要王府大门一开,外面之人自然以为是太后之英明,流言也会转向太后一边,太后难得口风回转,也不得不将错就错。

    第二个目的,便是陆震,他要替夏子信出气。在传旨之后,王域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回禀太后,原本就气不打一处来的付太后,听说自己派去的人当职醉酒,治军混乱,立时震怒,以“办事不利”之名将陆震贬回八品宣节副尉。

    陆震虽声称冤枉,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更不敢怪罪到两位统领千金的头上。事后,他还被原先的属下背叛,揭发他在看守顺郡王之时擅离职守,多次跑去《凤香楼》风流,便又被消去了散官职位。

    一连种种打击之下,陆震终萎靡不振,在一日喝醉后,不小心“淹死”在离自家不远的水井里。此,也是后话了。

    ……

    又说顺郡王府中,夏子信果然解了禁足,自对慕景白又感激又意外,可他始终想不明白,无缘无故,慕景白为何要帮自己?其目的又是什么?

    送走了年凤娇,礼部也派人送来了百匹绫罗,夏子信让小刀子将绫罗拿去,先分给下人,剩下的再放进库房。他自己则亲自挑了两匹最好看的,抱去三福的房间。

    三福已经听说了王府解禁之事,又见王爷给他带布匹来,不由笑容满面,精神也好了许多。

    夏子信坐定了,先问三福还疼不疼,三福如实说有了药,疼得少了。夏子信见无旁人在,也忍不住将心中对慕景白的称赞说了出来,决定择日就去凤凰湖,见一见他,当面感谢。

    三福听了,脸色微微凝重。

    他对慕景白仍然存有戒心,虽然这一次他设法救了王爷和自己,但是,他过去给王爷带来的“伤害”和“背叛”,实是难以原谅!三福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他眼睁睁看着王爷一次次在梦中绝望发疯,大叫着慕景白的名字,质问着为何要背叛自己!

    如今,他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轻易相信慕景白。

    于是道:“这次,慕公子的确帮了咱们,王爷要感谢他,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恕小的说句不该说的,您还是不能太过信任他。”

    “你是怕他会利用我?”夏子信也不是笨蛋,他经历了这么多事,别的没学会,人心险恶却是十分清楚。

    三福道:“慕公子工于心计,心思百变,他能有这样大的本事,连太后都敢摆布,只要他愿意,到哪里不是一个飞黄腾达?为什么要挑上咱们?”

    “是啊,这一点本王也是想不明白。我之前还当他能从丞相府活着出来,全是运气好,如今看来,未必如此。之前,我没有告诉你,在静安侯府时,我也曾冤枉过他,想不到他此时却肯来帮我,实在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王爷,您当慎重,不可轻易轻信于他。此人的手段、市井脉络,都没那么简单。我可不想您再……”三福说到这里,连忙止住了话头。

    夏子信奇怪地看了三福一眼,道:“三福,我怎么感觉你对慕景白,好像比我都了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三福生怕夏子信起疑,忙笑道:“小人怎么可能有事瞒着王爷,不过是这几日天天躺在床上,无事时,多想了一些问题罢了。”

    “是吗?刚才这些话,可不像你平常会说的。”

    正说到这里,外头传来脚步声,是小刀子来了。他走进来,先向夏子信行了一个跪礼,方回道:“王爷,外头来了一个人,说是要见您。”

    “什么人?”

    “小的不认识,但他说要见到王爷,有重要的东西交给王爷。”

    夏子信想了想,道:“让他到花厅见我。”

    三福忙道:“爷,来的是什么人还不清楚,您千万要当心。”

    “放心吧,小刀子是会些武功的,而且我刚刚才解了禁足,要是有人想在这个时候对我做些什么,怕也得顾及太后的懿旨。”

    不多时,夏子信已到了花厅,小刀子摆好了茶,小厮才带了一个人进来。

    那人进门之后,十分规矩地向夏子信行礼。夏子信让他起身,细细打量去,此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模样,衣着打扮就是普通汉子,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更像是打手或是家丁一类。

    “你是谁?为何要见我?”

    “小人是城北棺材铺的小二,奉我家掌柜之命,请王爷往棺材铺一见。”

    夏子信一愣,“棺材铺?”

    小刀子忍不住道:“棺材铺是什么好地方,我家王爷怎么能去那里?你家掌柜要想见我们王爷,让他自己到这儿来,我家王爷堂堂郡王,怎么能去见他?”

    汉子忙将一封信举过头顶,道:“掌柜有信在此,请王爷过目。”

    小刀子便将信拿起,呈给夏子信。

    夏子信心道,莫非又是慕景白的花招?谁知接过来,拆开一看,竟不由一惊。只见信上写道:明王印信,世子当收,今夜子时,望主密临。观后立焚。卑职顿首叩拜。

    这棺材铺的掌柜知道印信之事,又称他为“世子”,自称“卑职”,莫非,他就是方莹莹所说的那个“会来找他”的人?

    忙问那汉子道:“你家掌柜叫什么名字?”

    “还请王爷恕罪,小人只负责送信,其他的一概不知。不过我家掌柜吩咐,小人要看着王爷把信烧了,才能回去。”

    夏子信听了,叫小刀子把蜡烛点来。

    小刀子先还不乐意,觉得王爷被一个下人挟制,可又见夏子信面色严肃,只得将烛台拿来,将蜡烛点燃端在手里。

    夏子信当着那汉子的面,将信烧成了灰烬。

    那汉子见了,又道:“掌柜的还说,若王爷将信烧了,让小的口传一句话给王爷?”

    “什么话?”

    ……

    也不知那汉子对夏子信说了什么,回乔梓楼后,他便吩咐小刀子和小锯子,明早之前不许任何人打扰。接着便从屋里锁上房门,不再露面。

    待过了亥时,一辆马车从顺郡王府后院驶过,接着,乔梓楼中,竟已空无一人。

    不多时,马车辘辘前行,停在了一条巷子里,车夫打着灯笼下车,他正是今日前去面见夏子信的汉子。

    “郡王,到了。”汉子说着,扶了夏子信下车,领着他进了一间小院。

    这里,的确是一家棺材铺,院子两边摆着几口未上漆的棺木,角落还站着几具不知是真人还是假人的东西,隐隐之间,透着一种瘆人的感觉。好在,这么晚了,即便有马车来此,也不会有人怀疑,因为夜半有人来棺材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王爷,请跟我来。”

    夏子信不再张望,只壮着胆子跟着汉子进屋。

    这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汉子手里的一盏灯笼,透过昏暗的灯光,可见屋中还有三四口棺材,这些棺材齐齐摆成一排,梁上悬着飘飘荡荡的白绫,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这鬼地方也太吓人了!夏子信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这要是别人设的局,他今晚估计是跑不掉了。

    穿过放棺材的屋子,汉子的脚步在一间内室门前停了下来,他轻轻敲了四下门,转头向夏子信道:“王爷,请。”

    尽管夏子信心里很害怕,但这次或许是他唯一知道真相的机会。所以,就算里面是妖魔鬼怪,他也要进去闯一闯。

    想着,便鼓起勇气,推开了门。谁知,就在他进门的一瞬间,汉子便从后面,将门紧紧关上。

    夏子信尽力冷静下来,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烛光亮起,他的面前,骤然出现了一处祭案。祭案上摆着一个牌位,牌位上写着“大涼明王夏青之灵位”,灵位前放着一把断刀,那刀柄上的玉石和麒麟图样,让夏子信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不禁浑身一颤,整个人都傻了,如同做梦般跌跌撞撞走过去,人还没有到跟前,突然双腿一软,瞬间便跪了下去——这是他父王的灵位,还有父王的佩刀!

    整个涼都,不,应该说是整个大涼国,谁敢为明王设立牌位?没有人!就连夏子信自己,也不敢这么做,因为一旦被人查之,便将是杀身之祸。可是,此时,灵位和佩刀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令他猝不及防,瞬间泪上眼眶。

    “父王!”夏子信痛呼一声,伏在地上,悲噎不止。

    他不管了,就算这是一个陷阱,就算是有人在故意试探他,要害他,要杀他,他都无所谓了。因为……太多了,他忍受的议论与屈辱太多了,此时此刻,他再也不想忍耐,只想痛哭一场。正是:

    此生恨叹几回秋,不见当年玉带钩。

    一夜麒麟翻醒悟,卧龙渊中再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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