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至,皇城之中,华灯初上。

    王域和郑公公带着慕景白并未从宫门而入,而是绕至西宫门,轻步穿行于幽深的宫道,特地悄悄进宫。

    尽管如此,打慕景白一进皇宫开始,“凤凰公子被太后深夜诏见”的消息却沿路传了开来,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如此神通广大,竟能未卜先知,将此事早早泄露。

    长安宫里,付太后正从内室佛堂出来,忽听几个小宫女低声议论道:“听说凤凰公子来了,马上就到咱们长安宫。大家都说他可英俊了,待会儿,我也要去见见。”

    “干什么!”付太后走出来,冷声斥道:“宫中规矩,不许随意议论,你们都不知道吗?”小宫女们顿时噤声,慌得纷纷低头垂手。

    这也就是如今,若是在以前,付太后一句话,她们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多嘴。

    可今日的《长安宫》不比从前,只因万喜出事,皇帝将此处的宫女、太监都换了一大半,美其名曰“防小人欺瞒太后”。这些宫女才被调拨至此,付太后便是想治她们罪,也要找个确实的理由,否则也恐落人口实。因而,也只能暂且隐忍一二。

    只是,她们怎么会知道她今日诏那“凤凰公子”进宫?便冷声问:“你们刚才说,谁来了?”

    众宫女都不敢言语,愣了半晌,才有一个胆大些的,道:“宫中都在说,太后娘娘夜诏凤凰公子入宫。”

    “谁传的!全都给我闭嘴,出去!”太后不禁大怒,怎么慕景白人还没到,消息就已经传开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恭恭敬敬向太后行了一礼,道:“太后娘娘,凤凰公子已至宫门外,正候娘娘旨意。”

    付太后不由惊讶地看着这些小宫女一眼,心道她们竟然比自己还先知道,简直荒唐。难不成,此人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有了二手准备?

    可她此时,已没有工夫追究消息从何而来,人已到,她也要正面去会一会那个让她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家伙。

    于是,不时之后。

    “太后娘娘宣凤凰公子觐见!”随着太监一声高喊,慕景白缓缓步入《长安宫》。

    付太后自端坐于凤榻之上,黛眉红痣之间,透出不可一世的高贵端庄,明亮灯烛下,她双眼如灼,揣测着接下来出现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究竟,是何等肮脏丑陋、鼠肝虫臂之人,才能用尽手段在涼都大闹全城,令她束手无策,令无数大员闻之畏惧,令夏子信那个蛆虫蝼蚁翻身走到大涼皇宫门口来!

    究竟,他是有三头六臂、还是千里眼、顺风耳,如何就能使得自己辛辛苦苦付出二十年的心血,就在短短两月不到的时间里,被处处击破,招招折损,就连万喜也……

    付太后越想越气,可她身为一国之母,又岂会轻易表露出来?何况,她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亲自持刀血刃之事,她也是做过的,又岂会惧怕一个小小的平民!怕的是他不敢来,既然来了,那可就是进来容易出去难,若不将他治了罪,一除后患,明日又如何睡得着觉?

    于是干咳了两声,唤了一声“黄保”。

    屏风后面的内室帘子里,立时出来一个模样猥琐、眼神谄媚的太监,道:“太后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只要他进来,奴才们就立即将他拿下。”

    “你们可有把握?别忘了,他可是个江湖中人。”

    “娘娘放心,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奴才有十人,还怕打不过他一个?只要娘娘一声吩咐,立即将他碎尸万段,保证万无一失。”

    太后想了想道:“我们先别急,刚才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宫中都知道了他是哀家诏进宫来,若是立刻动手,太过明显。待哀家先激他一激,若他失了分寸,哀家摔杯,你等再出来将他拿下。”

    “是,奴才遵旨。”太监听罢退回。

    想不到,付太后早已暗使十名有本事的太监藏在内屋,只消一声令下,他们便冲将出来,让那凤凰公子有来无回。

    这时,门外郑太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太后娘娘,凤凰公子到。”

    付太后道:“让他进来,你们都出去。”

    “是,太后。”郑公公说罢,示意慕景白将他身上的短剑取下。

    慕景白知道觐见太后不可携带武器,便将短剑交出。郑公公又搜了搜慕景白的身上,见再无利器,方才让他进殿,自与另一名太监将高大的殿门关上。

    一时间,殿内除了灯火阑珊,再无一个太监。

    慕景白进殿后,便朝着烛光最亮的地方走去,珠帘摇摇间,只见前面有三架屏风,屏风中间有一架凤榻,那凤榻之上,隐约坐着一位华丽庄重、不可侵犯的贵妇,贵妇华光彩服,一眼便知身份。

    他缓步走到帘前,向前方拜下,道:“小民拜见太后,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清亮而带着温润,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既有沉稳,又有平和,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哪般年纪。

    付太后抬了抬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宫女便上前掀开珠帘,道:“太后娘娘请凤凰公子入帘一见。”

    慕景白方站起来,一步步走入帘后。

    烛光下,只见付太后虽已年近四十,模样容颜却好似才有二十四五,生得娇媚动人,倾城绝世。令人不禁感叹,谁能想到,这般惊天美貌的贵人,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呢?

    见人进来,付太后也缓缓抬起了头。但见来人二十岁上下,白衣如雪,俊逸出尘,一袭天水云纹的长衫穿在身上,既无纨绔子弟的轻浮,也无傲世不羁的放荡,有的竟是一种说不出的清泠与内敛;他的发髻之上,无巾无帽,只用一根银月簪相配,簪上一缕丝紞随发而垂,淡简而洁。

    只消一眼、一瞬间,她便惊了,呆了,无措了。

    此人此面,此形此身,此衣此着,此簪此紞,竟恍然是她在二十年前,初见那不染郎君的样子。

    青江暮影春波潋,流水霞烟若汎。入世浮尘衣淡,景白珠丝紞。

    不,怎么会?

    付太后只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停了一刹那,等她反应过来,慕景白已站在她的面前。

    “你是?”她开口的第一句,竟是这两个字。

    慕景白心下微微疑惑,这位付太后用了一道懿旨、一个将军、一个太监以及一队禁军兵困林府,把自己弄进宫来,怎么开口便问他是谁?

    他这下有些不太明白了,他想过自己进宫后可能会遇到的情况,甚至连他从进门就会被抓住或杀掉这种事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想到,她却是问自己的名字。

    便拱手道:“回太后,在下慕景白。”

    “哪个景,哪个白?”

    “光景的景,雪白的白。”

    景白——果然是这两个字!她之前一直以为,是谨慎之谨,怎么会这样?

    付太后只觉自己快要混乱了。她虽早已料到凤凰公子定是慕涟的儿子,他必是为父报仇而来,却没想到,慕景白名中所用之字,竟是她当年写与慕涟的那一首《桃源忆故人》!

    此时,慕景白就站在她面前,那身形模样胜过慕涟当年,也像极了慕涟当年,不经意间,她忽有一种熟悉且柔软的感觉!

    不,她明明恨透了慕涟,并且亲手杀了他。可是,可是看着慕景白的眼睛时,她却为何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难道,自己还不能放下那个混蛋吗?

    想着,她的喉咙一下子哽住,眼中又是激动又是恨,看着慕景白,说不出一句话。

    慕景白自不知太后所想,敌不动,我不动,只是静而站立。

    片刻后,付太后回过神来,开口问:“你,是慕涟的儿子?”

    “想必太后娘娘早已将我的身份查清楚,才会派王将军和郑公公大驾凤凰湖,又何必明知故问?难道,不是您叫我入宫的吗?”

    “所以,你对付哀家,是为父报仇来了?”

    慕景白轻声笑了笑,道:“太后认得家父,莫非,是您杀了我父亲?否则,何来‘为父报仇’之说?”

    付太后的眸光瞬间变得冰冷。好一个慕景白,说话果然字字不松、咄咄逼人,一句话就能让人愤怒。立将心中那刚刚生起情感与幻想“打入地狱”,定了定神,庄重道:

    “无凭无据,侮蔑太后,可是死罪。近来大涼屡屡生变,流言纷纷,哀家听说这背后都有你的名字,不知是真是假,故让人宣你入宫,亲自问一问。”

    慕景白道:“小民居于深山,安于世外,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也不知是谁说了这样的话,还请太后明示,让我也去问一问他。”

    付太后冷笑一声,他还真敢回话,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只这两句片言,便可见此人心思百转、胆大包天。

    随即紧盯着慕景白,又道:“这里只有你和哀家,你无须故作无知。哀家知道,夏子信三天五日往你凤凰湖跑,千里马都累死了几匹,难道不是你们一起密谋,闹出的风波?你可知,他乃是叛贼夏青之子,你与他勾结,可是想再行逆上,图谋造反!”

    她最后的几个字,说得用力,在皇权的威严下,若换了旁人,早就吓得半死,跪地否认了。

    可是慕景白却假装不明白,拱了拱手道:“太后娘娘明鉴,‘图谋造反’这几个字,小民万死也不敢为。不过,小民有一事不解,夏子信不是顺郡王夏晖之子吗,何时与叛贼夏青有所牵连?难道太后娘娘是希望他图谋造反?太后娘娘与其担心夏子信‘再行逆上’,不如先将窃卖宫物之事解决了,也算得替皇上分忧,毕竟,宫中之物若落入不轨之人手中,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付太后没想到他知道的事情不少,便道:“你在威胁哀家吗?”

    “岂敢?小民只是不想有人因此而受到冤枉,万一有什么人,拿着娘娘宫里的物件,声称被太后您收买,再干出什么偷鸡摸狗之事来。岂非……”慕景白说话间,故意将后半截隐去,让太后自己琢磨。

    付太后自然想到了明王一案,那时他们所用的,就是这种手段。当即脸色一沉,怒道:“混账,你竟敢用这样的勾当来陷害哀家?”

    慕景白笑道:“宫中失窃,是万公公作的恶,与小民何干?”

    “少装蒜,这些,难道不是你和那个小子密谋的结果!”

    “太后娘娘,您这话小民可是越听越糊涂了,您说的‘密谋’到底指何事?哦,若您是觉得顺郡王喜欢我湖中的荷叶桃花,多去了几回,那我们的确有所密谋。”

    “密谋了什么?”付太后厉声问。

    慕景白笑道:“密谋了……几首诗,不知太后娘娘想听哪一首?”

    “你!”

    付太后不禁暗恼,早知道他不会轻易开口,岂料他竟能如此胡搅蛮缠,尤其是脸上偶尔现出的一阵风流浅笑,与那该死的慕涟简直一模一样,真是令人反感。

    “哼,慕景白,你休想狡辩,哀家有人证,可表明你有书信到过顺郡王府!想来,夏子信禁足之后,也是你出的主意,四处造谣生非,逼迫哀家将他放出来,是也不是?”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难得太后记得如此清楚,小民却记不清了。不过,小民记得最近有一件事,好像与太后娘娘有关,小民听说如今涼州传言纷纷,都说疫病之事,恐有妖……”

    “大胆!”付太后不待他说完,瞬间勃然大怒。

    这可是她心中逆鳞,岂可容忍,当即怒叱道:“哀家有旨,谁敢议论此事,当即格杀勿论!”

    慕景白慌忙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小民要说的是‘妖风’。小民听说因为疫病,有‘妖风’吹到了皇宫,生怕太后有恙,所以大家纷纷传言,让您保重身体。怎么,您为何这般愤怒?”

    付太后不禁气得银牙细咬,这个臭小子绕山绕水,胡说八道,自己竟差点中了他的激将法。

    也罢,她已不想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道:“你休得再与哀家绕弯子,哀家也再不同你废话。哀家问你,近来文官武将频频出事,涼都四城流言漫天,那些事,可是你做的?万喜之事,是不是也是你暗指江湖中人污蔑告陷?皇帝是不是见过你,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今日你若是不说个清楚明白,休想走出这道宫门!”

    慕景白也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付太后道:“万公公不是被太后杀的吗?怎么,他才被抓走,您就慌了,你是怕刑部手段高超,他一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还是说,您怕他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抖搂出来,叫皇帝失望,叫百姓拍手称绝?”

    “住口,你这贱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付太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慕景白。

    “小民胆子不大,如何敢进您这长安宫!”

    慕景白突然提高了声音,朗声道:“当年你指使刘应全和越中天设计陷害明王,将他身边的亲信全部杀害,拉拢朱道存、陆震和黄令山等人上书欺瞒皇上,诬告明王反叛。又暗使江湖中人柳功业、万金堂、慕檀生,王六生等散播谣言,追杀传信之人,阻截明王奏书,连同王府报信之人,也被你指派的相府侍卫张镇舟一一杀害!如此种种恶事,你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吗?”

    此言一出,付太后脸色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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