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餐馆上菜及时卡在了断开的话题中央，陀思妥耶夫斯基挪开堵在眼前碍手碍脚的大麦茶，从筷盒里压出两根递了过去，又趁她接过筷子将蟹年糕端到了自己面前。亲手点下的钟爱的菜品被端走了，云寻并不在意，但频频伸向蟹的筷子十分诚实地暴露了今夜的爱好，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筷子会精准捣乱，女孩不懈进攻，男人随意抵挡。
“你最好少吃螃蟹。”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男人的筷子再次推开对面伸过来的筷子头，螃蟹生冷，胃疼再吃就该受罪了。然而胃疼患者浅浅看了他一眼，在夹了半盘肉末茄子后接着朝螃蟹来了个试探，看着迅速攻来的筷子，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筷止筷夹住筷子头，狡黠的幽深自眼底扩开，唇角的假笑柔和又冰冷：“回头双氯芬酸钠配一杯白开水怎么样？”
行，怕了双氯芬酸钠了！对药留下阴影的少女瑟讪地收回手臂，眉间蓄着层层不满，吞掉还有半口没咽下去的炸酱面，油湿的嘴唇黏着甜酱猩红得诱人，抬眼一掷的视线对着男人毫不掩饰地投出几分挑衅，含笑的声线毫无感情只剩音质的温和：“我的生活，一半在我手里，一半在命运手里。而我要做的，无非把命运手中的那一半尽量拿到自己手里。”
掌握自己的人被世界奴役，掌握世界的人死在人潮里，云寻需要快乐，可快乐未必就需要她，到底是情感抛弃了她，还是她不要了情感？陀思妥耶夫斯基失笑摇了几下头，看着清扫完一盘肉末茄子的女孩一语双关：“胃口真大啊，诺拉。”
“哈哈！我一向很能吃！”自由很重要，但云寻能以自由换取快乐，她对世界没有兴趣，却对自己喜欢什么很有兴趣，毕竟活到现在都没遇上一个感兴趣的东西，实在太无聊。
没心没肺地亏欠了一整个世界的人就这样，从来都不顾别人的看法，也从来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她也不怕死，因为她的死亡牢牢掌握在她手里，谁都无法夺走。
这么说来，也是啊，好几次他没能杀得了她，这一头小白眼狼溜的时候跑得比野兔还快。陀思妥耶夫斯基握紧筷子戳了两下软糯的白米饭，开始对完整的蟹年糕动手了，完全不顾及对方扎在手背上的视线。
一吃完饭，夜色就刚好落幕，神秘而危险的幽寂之深蓝从街道两头相遇在马路重心，云寻舔了两下油甜的嘴唇才拿纸巾擦了擦，拎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胳膊拽着往门外：“走，去散步！”以前他们一起住的时候，谁都有这样的待遇，她往往自己一个人翻出去，或者他一声不吭地溜出去。而现在，两人都逮住了合适的时机，在一丝难以维持的平静□□同漫步在陌生人环绕的浪潮之中。
照亮夜晚孤寂的路灯烫伤受虐的飞蛾，蒙尘的光却比清冷的月更让人亲近，一辆跑车带着城外的陌生气息和尘泥飞扬的匆忙驶出车道，外省的车牌让人忍不住猜测锁在窗户里的灯到底那一盏为这辆车的到来而眺望。
在月光和灯光相得益彰的今夜，繁星知趣地隐入幕后，心甘情愿做黑暗里无人想起的配角，这一片由琉璃蛱蝶翅膀堆砌的夜落在紫晶深邃的冷清眼眸里，荡开一丝波涟。仿佛这种散步、吃饭、闲聊的状态本身就该成为他们该有的日常，这不完整的大半天太过新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应过来：这样“平常”只对云寻来说才成立吧。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少女，吃饱喝足踏着夜色，以往被追杀的日子里，她也这样“及时行乐”，既不担心被杀，也不担心寝食难安，暴力支起她安稳的生活，眼界包容风浪和残忍，她却有着治愈温度的眼眸和凉爽清透的声线，这些足够扮演一个热情的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毫无危害能力。
两人之间维持着前后一个脚步的距离，气息相吻相融，男人的视线滑过夜色如星辰降落于少女的后背，他甚至能凭空描绘缠绕着她伤口的绷带所走过的每一道肌肤纹理。避免背后的目光再看下去从而知道伤口的秘密，云寻撕开嘴唇沉默的裂缝：“你什么时候去找外公？”
夏夜之中包住轻笑的似薄荷糖水的声线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神，他轻轻挑眉，微微低头，唇畔溢出的弧度全然示以玩笑，既不真诚也不用心：“舍不得的话可以试着挽留我。”
随口一言换来的不外乎云寻无奈又不在意的哼笑，她长到腰的发丝一晃一晃，合欢花的花丝却还拥抱着细绵的浅木色，有些过分自信的花还以为能趁着夜色在外热内冷的小白眼狼身边待多久呢？男人伸手穿过后背的长发，捋剔了粉嫩的花丝甩到一边的黑暗里，有风在她耳边纠缠，或许在暗自告状，毕竟小朋友看过来的眼眸燃烧着诚恳的谢意和热切挑逗的探究。
“花而已。”她笑得眯起了眼，好像真心开怀深感欢愉，但睫毛落影掩护下的眸子与脆弱的眼角却将坦白的冷漠荡出水蛇般灵活的柔和。
“碍眼而已。”陀思妥耶夫斯基捻了捻指尖，圈着她的发丝玩，生吞幽渊的目光直直压向仰视着的一双眼，直到少女抿唇收起带着些微挑衅的笑，转身往前，他也收回手指放到口袋里。
他们合作又掺算计，眼神亲密交流却浅携冰霜，世人都被执念蒙蔽了理智，怨狱的魂魄哭嚎着口垂忏悔之词仍旧作恶乱世，而他和她玩弄世人也玩弄自己，虚情假意到真心欢喜，云寻的情感注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却也不会平凡而疯狂地为此癫求。
于这位清淡到虚无的男人而言，漫天冰雪霜镀的苍寂中轻盈的荷兰菊与开朗大方的鸢尾，这本不允许存在于空漫苍白中的色彩都该拔除清空，云寻就是这样的异端存在，一身属于光亮和温暖的气质却生于堕落恶魔的地狱黑暗。
潮湿的空气、温热的风烘烤着属于冰凉领地的夜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脚步在两人同行的某一节点错开，他的影子随着屋影斜吹与流逝时间融入，最后只剩云寻一人走到港口运货的钢桥上看着窄得仅剩一掌宽的海滩被夜色染黑的海水推压折磨。
风与海浪共舞，湿哑的张狂将礁岩拍打出怒吼。
“我知道你在。”二分轻笑蓄足了力气破开临海风声的喧嚣，海港无人居住的老房子被岁月咬破了玻璃，像是骷髅黑洞洞的眼窝，云寻双手插在口袋里，海风低吟着吻过她比笔直白皙的双腿，她对着海面放声，“想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在收到消息后就来，你不想看到的人或许会出现，但我保证他进不来。”
没有人知道云寻在和谁说话，飞廉在沉默的夜里秉持默不作声的高傲姿态，更没有人知道是否有人听到了。浸漫笑意的琥珀色眼眸在深蓝夜色下流潋着寒刃之芒，似被月色拥抱的炽热太阳，被冬雪祭拜的夏暑璨光。
西方的一场清晨叫醒了睡不好的人，巴黎一家价格高昂而设施与服务配得上高价的老年疗养公寓内，茨维塔耶娃推着智能轮椅前往田园风格的茶厅，塑料绿藤显摆着永不退色的虚假生命力，褐发妹妹头的女人披着一身干练又潇洒的碰撞痛苦的勇气，她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一点都不慌张，礼貌点头时顺便垂眸低头躲开了他直视眼底的打量。
女人刚烈孤傲的内心撑起稳重的气质，她想起云寻对她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会当着云无蔽的面拆穿她。可这个男人时不时往自己身上落的目光仍旧让她的心七上八下，还好这次的话题并不关于她，这才让紧悬着的心站稳在胸腔。
“秋季罢工游行的时候杀了她很容易。”秋季罢工“误伤”造成的后果令人惋惜，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开心地写了十多篇悼念词来几年不久后云寻的意外死亡了。
“冒名签了婚姻合同的秦小姐害了她。”云无蔽眼底精光闪过，他歪头冷笑着，保养极好的手指摩挲着轮椅的扶手。这样推卸责任既能摆脱自己的罪恶，又能以云寻之死逼着秦夜弦还债，从她手里拿走宝贵的手抄数据！他抬手摸了摸青茬的短硬胡桩，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眼底闪烁着不安，“对了，‘霾’死了一位杀手，代号波莱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你要小心，波莱特死了，可杀手未必死了。”
这场谈话到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没有挑明茨维塔耶娃站在云寻那边的事实，就在心彻底放下的时候，这个男人却矜持有礼地向云无蔽“借”了她十来分钟的时间，无法独立行走的云老先生点了点头，自己流利地操纵着智能轮椅走了。
“先生您还有事？”茨维塔耶娃对这个杀死过自己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因为他算计云寻还对他十分厌恶。
“既然是诺拉的人，我就不动你。”陀思妥耶夫斯基推开面前碍眼的拿铁起身收拢椅子，“我特地来提醒你，她最近胃不太好。”
面前的女人不说话，满眼警惕与敌视拉开两人融洽沟通的距离，陀思妥耶夫斯基起身，鞋跟在瓷砖上敲出离去的前奏，“没必要骗你，她两天前约我吃饭点了碱面，一滴辣酱都没放。”
“或许月经来了。”茨维塔耶娃垂下的眼睑一抖，不安和焦虑于捏紧的双手间足以体现。
“她的体质你可能不知道，为了摆脱异能实验所做的自毁造成的永久性伤害可不是长期使用双氯芬酸钠足够相提并论的。”轻冷的语气一刹即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娃娃头女人微张嘴唇的疑惑与呆愣下点头就做告别，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他知道云寻即作为幸存者也成为施暴者，可在她的身上，找不到面目可憎的恨，只有厌弃废物般的嘲弄。
茨维塔耶娃注视着被推开又主动合上的玻璃门，抿紧了唇又苦恼地眯起双眼，应对危险的疲倦与寻得趣味的好奇拍打着脑髓，她有些不切实际地揣度起别人的心思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没必要了解云寻到这种程度，难道连她几根头发丝都密切关注过？
噫！想想就令人毛孔骨悚然，就那小变态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心无旁骛实行计划！噢？所以说诺拉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难道也因为那个男人和她同属于变态之列？不过她好似从这男人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儿不该听的恼怒？针对埃理诺的，怪她没有把身体状况告诉别人？
现在茨维塔耶娃微妙的表情与站在公寓楼下揉鼻子的云寻有异曲同工之妙。
今天她心气不顺，难道因为空中与地面气压不同所以才一直喷嚏个不停？可这怎么可能，自己又没有从飞机上一跃而下，肯定有人在说自己坏话！
在巴黎的公寓里，热烈澄明的阳光照亮客厅尴尬邋遢的全景，玻璃茶几堆满了可降解泡面碗和捏扁的易拉罐，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与橘果熟烂的浓郁香气混杂滥交，这难以收拾的混乱环境与压在眼前的一大叠字体潦草的手写报告挤占了太多生存空间，林鸦川躺在沙发上翻动手写的纸张，十多页报告纸无一不被她撕掉后单手捏成纸团抛在沙发侧，她真的要过劳死了！哪怕动用数台电脑忙活排查都没有搜捕到苏瑜的任何消息，人力构成的消息网络也在尽力实地挖掘，可最近几天的汇报都盖上了“无果”的印记。
被切割得极碎的信息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万分一只的苏瑜相关信息在足以看三天三夜的长篇大论中又被分散细化，林鸦川愁眉不展，此屋之主进门后反思着自己的失策，从玄关抽屉里抖开新的垃圾袋正要整理一下茶几，云寻走到沙发旁的下一秒却被挂着黑眼圈用精神强撑的林鸦川一把压在沙发上，这距离近得像接吻，通宵后的嗓音如同凉掉的咖啡，又冷又苦还带着硬涩的茬：“苏瑜没查到，却查到你母亲的异能可以预知未来。”
哎？好像有些说不通了……什么叫做预知未来？这样不对吧，仔细想想不该有这样的结果。闻言一愣的云寻压低眼眸，几秒过后掀睫溢出的眸光驱散林鸦川疲眸中的不安与憔悴，她伸手推开了按住自己肩膀的手臂，在接触到不安女人紧绷肩膀的沮丧时抚慰劝安地捏揉着：“其实，我想也不是预知未来，是她说出口的陈述成真。”
这样的论断根本没有让林鸦川一下子微张嘴唇而空置否定，反倒让她心沉谷底，掀起一抹恐惧的深沉溪波。
所以安说话从来都用客气礼貌的问句而很少用一锤定音的陈述，她甚至不愿和人交谈，因为无心的一句话很可能会带来无法承受的结果，承受罪孽下无数的反思和看到灾难后的恐惧让拥有这份异能的人更加无情也更加温柔，她的灵魂毫无过渡地被硬生生扯成两半，徒留鲜血淋漓。
一开始不在意安，可这个假消息的闯入突然反向点明安身上的异能，尽管本人使用得小心翼翼，但肯定有破解异能的办法。
两位女性开始长达几分钟的对视传讯，她们同时收回眼神，林鸦川也拿出个新垃圾袋开始收拾囤积垃圾的客厅，而她仍对云寻保持着不解：“可你不改变计划？不加防护措施吗？”
剩下半包的薯片无情地丢入垃圾袋最底，易拉罐两三只一同撞在一起抛入垃圾袋里。
“没必要，母亲不会对此造成什么影响，她只在意她失去的东西。”对血缘至亲，云寻仅有这点反应，甚至话题没有在母亲身上停留，她更关心林鸦川的状态，“很抱歉啊，我疏忽了。如果实在查不出来就出去走走吧，你要记得苏瑜不是埋在死亡里的东西，她是活着的讯息，没必要呆在这儿挖掘。”
“与其说你疏忽，不如说我一味强硬不懂变通。哎……”林鸦川扎好装满了的袋子，又抽了一个新的垃圾袋打开，“对了，早饭我今天帮你蒸了黄油面包，放在保温盒里了，觉得太腻也可以吃热水烫过的香蕉，注意你的胃。”
“谢了！收拾好啊，就当工作放松了。”云寻提着两份鼓胀饱满的垃圾袋走向厨房，洗完手接杯温水喝了小半杯后剥开香蕉咬下一小口嚼细了才咽下，她的视线斜扫过弯腰收拾垃圾的林鸦川，唇角的笑意牵动一丝温柔和放心。
等垃圾桶内出现刚丢上去的香蕉皮，云寻左手就旋着手机拨通一则熟悉的号码，对面的女声优雅端矜却无刻意作态的虚假，这一通私密的电话如同伦敦私人花园内美景，外人看色彩艳丽，可花园里到底种了什么花却没人知道。
这架飞机回到莫斯科时刚赶上夜晚占领这座城，背着人群去往地下室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恰巧看到靠在木箱堆积的楼梯口抓耳挠腮一脸苦愁的德米特里耶夫，耳朵都被抓捂得发红了，而又直又软的棕发却平整又有风度地摊在脑袋上，他知道云寻曾摸过德米特里耶夫的棕发还夸他发质好。
“怎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轻如尘落的问好似天响轰雷般让靠坐在楼梯口的男人浑身震颤，随着年老的白炽灯“噼啪”闪动的光摇摇晃晃，坐着的人比光影更颓丧地站了起来，他再也没有友好和明亮的色泽了。
那像被抽去了骨头和信念仅仅只剩吊在房檐下的空空皮囊，德米特里耶夫和善淳朴的碧蓝眼眸微微发红，他低着头强迫背负不属于自己的错误：“维尔查……维尔查尼诺夫——”
长至数十秒，他都说不下去，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知故问的轻缓声线下，德米特里耶夫仿佛找到最后的归属和坚牢的倚靠，他眨着微红的眼睛用颤抖着唇蹁出气音：“他死了。”
那个曾经负责着与云无蔽合作的维尔查尼诺夫死了。
“什么时候？”隐约猜到了秘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心底默责着：自己低估了云寻的狠心和无情。
“就在两天前，在横滨……”德米特里耶夫喉咙里的声音紧咬着哭腔的粘腻。
果然，两天前，横滨，死了，对于属下的死亡这位首领情绪并不激动，仿佛墙上剥下了不起眼的灰屑，他沉心细思着，眼前却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和“霾”死了一位杀手有什么关系，真的只是巧合吗？
群青夜空中月亮吐了一地的酒，脏兮兮的清凉漫过背对太阳的一半地球，单薄的深寂让林鸦川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几近窒息，原本在琐事上没耐心又习惯性脾气不好的她一把推开碍事的羽绒被，从卧室踩着怒气耷着拖鞋到厨房想找些吃的泄火，谁知道满腔郁怒都被眼前滴答的鲜红临头浇灭，灌入了习惯性的恐惧与惊讶的冰冷，她的神智愣在原地，脚步却趿着向前。
水果刀劈散水凉的纱透，刀刃绕着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划出交叠重复的几道红圈，月光正覆抚着云寻的侧脸，开朗笑容在影子熟睡，少女垂睑的阴影加深眼底的乌青，细口瓶灌出的酒精淋了一手，从手背划过浸入伤口，漫过伤口从指尖跌落，像伤口嚎啕大哭后的泪水。
“噢，还知道伤口消毒啊？再来点双氧水？”清醒了的林鸦川折回到客厅翻出家用医疗箱，她现在心火全灭，无奈而气恼地提着医疗箱朝厨房走去，“你以前自我消耗是为了此消彼长让飞廉更强，还可以迷惑欧仁娘娘腔，可你现在完全在自残吧？”
“没有啊、诶，你别——”云寻诚实否认，可依然抵不过林鸦川的强硬冷眼一瞪，矿泉水浇下来冲走伤口处的酒精，沾了双氧水的面前很快吻上伤处，刺激得伤者缩手后退，可三根手指还被林鸦川牢牢攥在手心。
“我不想被夜弦姐带上戒指而已，做别人的所属物太伤自尊心了。”眼看着林鸦川打开了生理盐水的盖子，云寻的回忆先为她打了一剂模拟痛感。
笑死了真的，这话怎么能从她口里这么直接而顺畅地说出来？冷艳女人掀睫微瞪了向来坦诚却并不完全坦诚的少女一眼。“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怎么达成一致的？”林鸦川下手没个轻重，直接怼在伤口上，棉签浸饱了生理盐水的清凉却烫得伤口震烫。
忍不住倒吸气的云寻转移痛觉般甩着无暇白皙的右手：“当然一致了，都有利可图，再说了不是身体交易怎么啦！”
处理伤口的女人不信，她听人提起过。
“我知道有过一次，萨加强吻你后逃跑了的那回。”林鸦川低着头处理伤口，眼睑抬起说出那次意外，在云寻以含笑声线补充着“我没纳入”的时候也不做搭理，她漠然丢掉棉签盖好医疗箱，指着细口瓶内的酒精叹着气开口，“你自己再收尾一下，我睡了，明天秦夜弦过来看见你的手估计气得够呛。”
秦夜弦那些年的照看和怜惜只为了赎罪，她和姜丞柠被当做那些自我安慰开花结果所需要的土壤，夜弦为了救治眼中“云寻的伤口”而种下名为补偿安慰的药草，可最后姜丞柠沦为杀人工具给予虚假痛苦的自由，现在夜弦口中的“幸福、安定”想囚禁她。
第二天林鸦川火速逃离即将成为发泄之地的公寓，临走前替云寻用热水泡了两根香蕉，蒸了半块芋泥蔓越莓麻薯欧包。
算好了秦夜弦敲门的时间，留在公寓里的少女用电热茶壶热了花茶，起色的花茶刚好倒入杯中降温，急促而轻快的敲门声就在此刻响起，云寻伸向蜂蜜瓶的手一顿，僵着脚步去开门。
“小泽！”文静温善的秦夜弦喜色流露，紧抱住云寻揉着她柔软顺滑的长发，纪梵希石榴红细细涂抹的唇在云寻左侧脸颊上烙下湿润的两枚复古深红色唇形。
捧脸亲完的秦夜弦匆匆换好拖鞋，笑着又往云寻的另一侧脸颊上留下一枚碾转好几遍的深红，女人文静成熟的气质完全翻了个样，甩着波浪卷的红棕长发端起花茶轻嗅着，茶杯里的惊喜再次让她感受到美满清晨的舒适与惬意，她最爱的柠檬茉莉花茶，还加了罗汉果！
可在云寻坐下撕芋泥软欧包的那一刻，秦夜弦高扬的笑容顷刻失踪风化。
没有创可贴掩盖的左手无名指根部那一圈圈勒红的伤赤圌裸而火热地告诉秦夜弦——她的用心和关切云寻竟然一点都不买账！比起愤怒，失望与疲惫争先恐后涌上来，更有一种被抛弃的危机感一点点凌迟着她。
从她在“荒岛”捡来云寻和姜丞柠后，她们就成了报团取暖的三人啊，可现在云寻看她的眼神像看啃草山羊看奄奄一息的松鼠，平淡得近似可有可无。
气氛陡然尴尬，秦夜弦最后一丝笑痕藏在粉底之后，她端坐不动而手却拍着餐桌义正辞严，在月见山一云手下做事的风火雷烈抛出不容置疑的态度：“是！我擅自替你签了字，可阿法那西耶维奇喜欢你啊，他承诺过会对你好！你不用在这群阴谋诡计里挣扎了，你会在他那里得到幸福的！”
无数次秦夜弦定义云寻幸福意义的时候，被定义的女孩都不为所动，不支持也不反对，因为别人对自己的定义从来都没有意义，可这样的无视却让秦夜弦闹出替自己签婚姻合同的事，云寻怀疑自己曾经直白的拒绝会不会被飞廉刮走了。
“夜弦姐。”云寻放下了欧包，将面包盘推离两人的距离，她地语气淡如散尽的浓雾，阳光停留的冬梢在她眼里融化，“我的人生属于我，你无权干涉更别说为我做主。”
可喉中天生的二分笑意停在秦夜弦耳里更像一种奚弄，嘲笑着对方的愚蠢和自作多情般锋利凉薄。
“我会为你好！你知不知道？！”杯底用力扣在杯盘上，茶水洒出湿了绿茶香的纸巾，有些人用愤怒掩盖惊慌失措，侥幸与熟视无睹的自我安慰顷刻间破裂粉碎。
“可——你！你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起！”秦夜弦气得再度拍着餐桌，双眉紧蹙，眉心的肌肤正狠狠颤跳。女人一改姿态瞬间暴躁让云寻觉得奇怪，她的话让人格外想不通，脑中疑惑盘旋，唇畔清朗一笑散了暑热火气：“我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起啊……”
云寻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哪一个行为让秦夜弦觉得她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起了，喜欢就必须在一起吗？
“那你就该和阿法那西耶维奇结！婚！啊！”神情着急的秦夜弦两手一拍，说出口的一切仿佛理所当然，吓得窗外飞过的灰蓝色茶腹䴓喷出两三下“笃笃笃”撞在窗沿，“我跟你说小泽！他这个人很好，也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
眼前文雅成熟的女人一脸“你怎么不开窍”地盯着自己，有些强迫不必拿着刀和枪，云寻觉得伤口沉睡的疼痛开始苏醒：“倘若我和阿法那西耶维奇结婚就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起？”
“那当然！”在秦夜弦的思维里这份条件和结论完美等价，但很快在接踵而来的提问便让她自打自脸。
因为太熟悉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姐姐，云寻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反驳，声线里含笑二分更显得她对此毫不在意：“那么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起，就不能跟阿法那西耶维奇结婚咯？”
“不行！小泽，你、必须和阿法那西耶维奇结婚！”在原命题为真的情况下逆否命题被秦夜弦残忍地喝止了正确性。
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和充要关系以及其中一则的强制性实在让云寻无法理解，前提与结论互为充要，原命题为真而逆否命题竟然为假？年岁不大的少女看不破这则强横的棍棒道理，不想费口舌也无需在对方的世界里寻找存在感。把自己的想法强行套给别人的做法并不正确，做这件事的人曾向她“赎罪”，但有些事情云寻不会大度而善良说“原谅”，或许只有强硬的拒绝才能摆脱真正的麻烦，以前这一决定拿捏在手从没显摆，可这一次云寻打算蓄意伤人。
“我没有资格代替死去的人原谅你，我个人对你的原谅也不以接受你一切胡闹、强迫和擅自主张为唯一标准。”二分笑意的声音平缓又干净，之前云寻认为简单直白又诚心的拒绝可以让秦夜弦就此住手，可想不到还是这种撕破脸的方法更容易让对方终止话题。
寂静的空气像被谁掐住了咽喉，窒息的愣静将秦夜弦不可置信的表情渲染得格外可悲，她被狠狠咬了一口，连血带肉撕离骨头，敲破安静的开关由茶杯碎裂在地板上的声响触发，云寻看着秦夜弦怒不可遏地冲到玄关处。
换上鞋子夺门而出的秦夜弦并不会放弃这一场让云寻幸福的婚姻，毕竟她不知道云无蔽已经后悔了，他想杀了云寻。可在婚纱中的假装待嫁新娘的秦夜弦仍旧满怀喜悦，她只要化妆、修容就能扮成七八分相似，再说云寻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公众场合。所有的人只在收到的婚帖上看到：埃理诺嫁给俄罗斯幽默风趣好先生阿法那西耶维奇。
阿法那西耶维奇和秦夜弦的婚约在此时像不曾发生过一样，再也无人提起，八卦舆论编造的爱恨情仇全然没了以前的风浪汹涌，坐在轮椅上的云无蔽看着平板屏幕上清一色的祝福，笑得显摆而阴鸷：去死吧，小孩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人可不会因为这一丁点的喜欢就怜惜你的一条命。
站在轮椅后的茨维塔耶娃望着窗外洗得澄澈的天光，焦急而迫切地希望下一场雨浇灭婚礼会场装扮的热情，云寻保持沉默坦然处之并不代表不会计较这事，默认之下肯定有一场埋雷的报复。
趁夏季的假期还没过去，栖息在飘着果香的阳光里的花鸟引来游人拍照，那丛植物静悄悄，这群鸟雀活泼地蹦蹦跳跳，街上人影和伞影并肩而行，夏季的热闹总让人不嫌多。
电视叽叽喳喳放映着喷满番茄酱又充满尖叫的无逻辑电影，云寻双臂摆开一腿屈平地靠在沙发上思考着从没想过的问题：一个人并非只为了等着结婚才允许打扮，不该所有人的目标都得统一为成家，孤身一人吃饭逛街没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成双成对才算美满无缺？难不成每个人生下来就盖上了废人的章？为了组合成完整才拼命寻找另一半？人与积木不能相提并论，拼拼凑凑的人生一点都不像话！
更何况在秦夜弦的眼里，自己的选择权已经上交到了她的手里，进而让她认为自己整个人都属于她。这让从未做出如此承诺的云寻反感至极，口口声声说的保护和疼爱不过为了满足内心罪恶感的补救而已，这种自救一遍遍在亲密感情的构筑之上碾过，终于压出一道纵彻的裂痕。
曾经遥远的那些年，云寻追逐着秦夜弦的背影，学着秦夜弦在厨房烹饪、给周先生和许先生用刮胡刀清胡茬、浇花拔草、折纸写信……关于生活的一切几乎都有秦夜弦给予的法宝，在失忆的那些年里云寻感动着娴静温柔大姐姐的耐心和文雅的笑，但她将自己推给她眼里的“幸福”却不可饶恕。
有个人捡来了一只奄奄一息的文鸟，为它建立了一座树林，在文鸟能够飞离树林的那一刻，那个人给文鸟打造了小小的铁笼，因为很多人□□窥伺着文鸟，那个人一点都不信文鸟的机敏可以躲过□□，更不愿意文鸟越过森林飞往更远的地方。
日夜交替，从纯白早晨到璀琅星河，除了起床做一份简单清爽的水果沙拉充当早餐，对着星海遥举纸盒牛奶缓缓喝干，剩下的时间，云寻都用来躺在被窝里补觉。没有人赶着来杀她，飞廉在她耳边低语着安稳过于异常。
沉淀了深重黑暗的房间外是与沉眠截然不同的世界，到处色彩明丽，到处喧嚷热闹，熟睡的云寻料想不到就在自己公寓楼下临街的狗咖内，两人坐在店内最深处的单椅沙发上，果戈里杏仁白的长发被一只两岁的金毛当成了玩具，麻花辫的发梢在肉爪轻拍之下晃来晃去，他的对面坐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店内一只坎高犬警惕地盯着他的后背。
“婚礼当晚的十一点，在‘shotaimen’酒吧见面。一定要来哦，我在吧台的位置给你准备了一份超级大的礼物哟！”果戈里的发辫被金毛专注而小心地玩弄着，他本人毫无察觉似的疯狂用勺子将红豆奶茶搅成出一圈圈漩涡，“一定要来哦！”
“去埃理诺的酒吧干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伸手拎起一只从他身侧缩着脖子走过的博美放在腿上，面对果戈里眼珠都快瞪出来的惊讶，他淡定得理所应当，“她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是吗？世事无绝对。果戈里颜色独特的双眸轻轻闭起，睁开后又是凌乱的笑意，层层笑意掩盖着脱缰的疯狂。
“你最好少吃螃蟹。”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男人的筷子再次推开对面伸过来的筷子头，螃蟹生冷，胃疼再吃就该受罪了。然而胃疼患者浅浅看了他一眼，在夹了半盘肉末茄子后接着朝螃蟹来了个试探，看着迅速攻来的筷子，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筷止筷夹住筷子头，狡黠的幽深自眼底扩开，唇角的假笑柔和又冰冷：“回头双氯芬酸钠配一杯白开水怎么样？”
行，怕了双氯芬酸钠了！对药留下阴影的少女瑟讪地收回手臂，眉间蓄着层层不满，吞掉还有半口没咽下去的炸酱面，油湿的嘴唇黏着甜酱猩红得诱人，抬眼一掷的视线对着男人毫不掩饰地投出几分挑衅，含笑的声线毫无感情只剩音质的温和：“我的生活，一半在我手里，一半在命运手里。而我要做的，无非把命运手中的那一半尽量拿到自己手里。”
掌握自己的人被世界奴役，掌握世界的人死在人潮里，云寻需要快乐，可快乐未必就需要她，到底是情感抛弃了她，还是她不要了情感？陀思妥耶夫斯基失笑摇了几下头，看着清扫完一盘肉末茄子的女孩一语双关：“胃口真大啊，诺拉。”
“哈哈！我一向很能吃！”自由很重要，但云寻能以自由换取快乐，她对世界没有兴趣，却对自己喜欢什么很有兴趣，毕竟活到现在都没遇上一个感兴趣的东西，实在太无聊。
没心没肺地亏欠了一整个世界的人就这样，从来都不顾别人的看法，也从来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她也不怕死，因为她的死亡牢牢掌握在她手里，谁都无法夺走。
这么说来，也是啊，好几次他没能杀得了她，这一头小白眼狼溜的时候跑得比野兔还快。陀思妥耶夫斯基握紧筷子戳了两下软糯的白米饭，开始对完整的蟹年糕动手了，完全不顾及对方扎在手背上的视线。
一吃完饭，夜色就刚好落幕，神秘而危险的幽寂之深蓝从街道两头相遇在马路重心，云寻舔了两下油甜的嘴唇才拿纸巾擦了擦，拎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胳膊拽着往门外：“走，去散步！”以前他们一起住的时候，谁都有这样的待遇，她往往自己一个人翻出去，或者他一声不吭地溜出去。而现在，两人都逮住了合适的时机，在一丝难以维持的平静□□同漫步在陌生人环绕的浪潮之中。
照亮夜晚孤寂的路灯烫伤受虐的飞蛾，蒙尘的光却比清冷的月更让人亲近，一辆跑车带着城外的陌生气息和尘泥飞扬的匆忙驶出车道，外省的车牌让人忍不住猜测锁在窗户里的灯到底那一盏为这辆车的到来而眺望。
在月光和灯光相得益彰的今夜，繁星知趣地隐入幕后，心甘情愿做黑暗里无人想起的配角，这一片由琉璃蛱蝶翅膀堆砌的夜落在紫晶深邃的冷清眼眸里，荡开一丝波涟。仿佛这种散步、吃饭、闲聊的状态本身就该成为他们该有的日常，这不完整的大半天太过新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应过来：这样“平常”只对云寻来说才成立吧。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少女，吃饱喝足踏着夜色，以往被追杀的日子里，她也这样“及时行乐”，既不担心被杀，也不担心寝食难安，暴力支起她安稳的生活，眼界包容风浪和残忍，她却有着治愈温度的眼眸和凉爽清透的声线，这些足够扮演一个热情的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毫无危害能力。
两人之间维持着前后一个脚步的距离，气息相吻相融，男人的视线滑过夜色如星辰降落于少女的后背，他甚至能凭空描绘缠绕着她伤口的绷带所走过的每一道肌肤纹理。避免背后的目光再看下去从而知道伤口的秘密，云寻撕开嘴唇沉默的裂缝：“你什么时候去找外公？”
夏夜之中包住轻笑的似薄荷糖水的声线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神，他轻轻挑眉，微微低头，唇畔溢出的弧度全然示以玩笑，既不真诚也不用心：“舍不得的话可以试着挽留我。”
随口一言换来的不外乎云寻无奈又不在意的哼笑，她长到腰的发丝一晃一晃，合欢花的花丝却还拥抱着细绵的浅木色，有些过分自信的花还以为能趁着夜色在外热内冷的小白眼狼身边待多久呢？男人伸手穿过后背的长发，捋剔了粉嫩的花丝甩到一边的黑暗里，有风在她耳边纠缠，或许在暗自告状，毕竟小朋友看过来的眼眸燃烧着诚恳的谢意和热切挑逗的探究。
“花而已。”她笑得眯起了眼，好像真心开怀深感欢愉，但睫毛落影掩护下的眸子与脆弱的眼角却将坦白的冷漠荡出水蛇般灵活的柔和。
“碍眼而已。”陀思妥耶夫斯基捻了捻指尖，圈着她的发丝玩，生吞幽渊的目光直直压向仰视着的一双眼，直到少女抿唇收起带着些微挑衅的笑，转身往前，他也收回手指放到口袋里。
他们合作又掺算计，眼神亲密交流却浅携冰霜，世人都被执念蒙蔽了理智，怨狱的魂魄哭嚎着口垂忏悔之词仍旧作恶乱世，而他和她玩弄世人也玩弄自己，虚情假意到真心欢喜，云寻的情感注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却也不会平凡而疯狂地为此癫求。
于这位清淡到虚无的男人而言，漫天冰雪霜镀的苍寂中轻盈的荷兰菊与开朗大方的鸢尾，这本不允许存在于空漫苍白中的色彩都该拔除清空，云寻就是这样的异端存在，一身属于光亮和温暖的气质却生于堕落恶魔的地狱黑暗。
潮湿的空气、温热的风烘烤着属于冰凉领地的夜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脚步在两人同行的某一节点错开，他的影子随着屋影斜吹与流逝时间融入，最后只剩云寻一人走到港口运货的钢桥上看着窄得仅剩一掌宽的海滩被夜色染黑的海水推压折磨。
风与海浪共舞，湿哑的张狂将礁岩拍打出怒吼。
“我知道你在。”二分轻笑蓄足了力气破开临海风声的喧嚣，海港无人居住的老房子被岁月咬破了玻璃，像是骷髅黑洞洞的眼窝，云寻双手插在口袋里，海风低吟着吻过她比笔直白皙的双腿，她对着海面放声，“想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在收到消息后就来，你不想看到的人或许会出现，但我保证他进不来。”
没有人知道云寻在和谁说话，飞廉在沉默的夜里秉持默不作声的高傲姿态，更没有人知道是否有人听到了。浸漫笑意的琥珀色眼眸在深蓝夜色下流潋着寒刃之芒，似被月色拥抱的炽热太阳，被冬雪祭拜的夏暑璨光。
西方的一场清晨叫醒了睡不好的人，巴黎一家价格高昂而设施与服务配得上高价的老年疗养公寓内，茨维塔耶娃推着智能轮椅前往田园风格的茶厅，塑料绿藤显摆着永不退色的虚假生命力，褐发妹妹头的女人披着一身干练又潇洒的碰撞痛苦的勇气，她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一点都不慌张，礼貌点头时顺便垂眸低头躲开了他直视眼底的打量。
女人刚烈孤傲的内心撑起稳重的气质，她想起云寻对她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会当着云无蔽的面拆穿她。可这个男人时不时往自己身上落的目光仍旧让她的心七上八下，还好这次的话题并不关于她，这才让紧悬着的心站稳在胸腔。
“秋季罢工游行的时候杀了她很容易。”秋季罢工“误伤”造成的后果令人惋惜，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开心地写了十多篇悼念词来几年不久后云寻的意外死亡了。
“冒名签了婚姻合同的秦小姐害了她。”云无蔽眼底精光闪过，他歪头冷笑着，保养极好的手指摩挲着轮椅的扶手。这样推卸责任既能摆脱自己的罪恶，又能以云寻之死逼着秦夜弦还债，从她手里拿走宝贵的手抄数据！他抬手摸了摸青茬的短硬胡桩，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眼底闪烁着不安，“对了，‘霾’死了一位杀手，代号波莱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你要小心，波莱特死了，可杀手未必死了。”
这场谈话到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没有挑明茨维塔耶娃站在云寻那边的事实，就在心彻底放下的时候，这个男人却矜持有礼地向云无蔽“借”了她十来分钟的时间，无法独立行走的云老先生点了点头，自己流利地操纵着智能轮椅走了。
“先生您还有事？”茨维塔耶娃对这个杀死过自己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因为他算计云寻还对他十分厌恶。
“既然是诺拉的人，我就不动你。”陀思妥耶夫斯基推开面前碍眼的拿铁起身收拢椅子，“我特地来提醒你，她最近胃不太好。”
面前的女人不说话，满眼警惕与敌视拉开两人融洽沟通的距离，陀思妥耶夫斯基起身，鞋跟在瓷砖上敲出离去的前奏，“没必要骗你，她两天前约我吃饭点了碱面，一滴辣酱都没放。”
“或许月经来了。”茨维塔耶娃垂下的眼睑一抖，不安和焦虑于捏紧的双手间足以体现。
“她的体质你可能不知道，为了摆脱异能实验所做的自毁造成的永久性伤害可不是长期使用双氯芬酸钠足够相提并论的。”轻冷的语气一刹即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娃娃头女人微张嘴唇的疑惑与呆愣下点头就做告别，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他知道云寻即作为幸存者也成为施暴者，可在她的身上，找不到面目可憎的恨，只有厌弃废物般的嘲弄。
茨维塔耶娃注视着被推开又主动合上的玻璃门，抿紧了唇又苦恼地眯起双眼，应对危险的疲倦与寻得趣味的好奇拍打着脑髓，她有些不切实际地揣度起别人的心思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没必要了解云寻到这种程度，难道连她几根头发丝都密切关注过？
噫！想想就令人毛孔骨悚然，就那小变态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心无旁骛实行计划！噢？所以说诺拉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难道也因为那个男人和她同属于变态之列？不过她好似从这男人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儿不该听的恼怒？针对埃理诺的，怪她没有把身体状况告诉别人？
现在茨维塔耶娃微妙的表情与站在公寓楼下揉鼻子的云寻有异曲同工之妙。
今天她心气不顺，难道因为空中与地面气压不同所以才一直喷嚏个不停？可这怎么可能，自己又没有从飞机上一跃而下，肯定有人在说自己坏话！
在巴黎的公寓里，热烈澄明的阳光照亮客厅尴尬邋遢的全景，玻璃茶几堆满了可降解泡面碗和捏扁的易拉罐，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与橘果熟烂的浓郁香气混杂滥交，这难以收拾的混乱环境与压在眼前的一大叠字体潦草的手写报告挤占了太多生存空间，林鸦川躺在沙发上翻动手写的纸张，十多页报告纸无一不被她撕掉后单手捏成纸团抛在沙发侧，她真的要过劳死了！哪怕动用数台电脑忙活排查都没有搜捕到苏瑜的任何消息，人力构成的消息网络也在尽力实地挖掘，可最近几天的汇报都盖上了“无果”的印记。
被切割得极碎的信息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万分一只的苏瑜相关信息在足以看三天三夜的长篇大论中又被分散细化，林鸦川愁眉不展，此屋之主进门后反思着自己的失策，从玄关抽屉里抖开新的垃圾袋正要整理一下茶几，云寻走到沙发旁的下一秒却被挂着黑眼圈用精神强撑的林鸦川一把压在沙发上，这距离近得像接吻，通宵后的嗓音如同凉掉的咖啡，又冷又苦还带着硬涩的茬：“苏瑜没查到，却查到你母亲的异能可以预知未来。”
哎？好像有些说不通了……什么叫做预知未来？这样不对吧，仔细想想不该有这样的结果。闻言一愣的云寻压低眼眸，几秒过后掀睫溢出的眸光驱散林鸦川疲眸中的不安与憔悴，她伸手推开了按住自己肩膀的手臂，在接触到不安女人紧绷肩膀的沮丧时抚慰劝安地捏揉着：“其实，我想也不是预知未来，是她说出口的陈述成真。”
这样的论断根本没有让林鸦川一下子微张嘴唇而空置否定，反倒让她心沉谷底，掀起一抹恐惧的深沉溪波。
所以安说话从来都用客气礼貌的问句而很少用一锤定音的陈述，她甚至不愿和人交谈，因为无心的一句话很可能会带来无法承受的结果，承受罪孽下无数的反思和看到灾难后的恐惧让拥有这份异能的人更加无情也更加温柔，她的灵魂毫无过渡地被硬生生扯成两半，徒留鲜血淋漓。
一开始不在意安，可这个假消息的闯入突然反向点明安身上的异能，尽管本人使用得小心翼翼，但肯定有破解异能的办法。
两位女性开始长达几分钟的对视传讯，她们同时收回眼神，林鸦川也拿出个新垃圾袋开始收拾囤积垃圾的客厅，而她仍对云寻保持着不解：“可你不改变计划？不加防护措施吗？”
剩下半包的薯片无情地丢入垃圾袋最底，易拉罐两三只一同撞在一起抛入垃圾袋里。
“没必要，母亲不会对此造成什么影响，她只在意她失去的东西。”对血缘至亲，云寻仅有这点反应，甚至话题没有在母亲身上停留，她更关心林鸦川的状态，“很抱歉啊，我疏忽了。如果实在查不出来就出去走走吧，你要记得苏瑜不是埋在死亡里的东西，她是活着的讯息，没必要呆在这儿挖掘。”
“与其说你疏忽，不如说我一味强硬不懂变通。哎……”林鸦川扎好装满了的袋子，又抽了一个新的垃圾袋打开，“对了，早饭我今天帮你蒸了黄油面包，放在保温盒里了，觉得太腻也可以吃热水烫过的香蕉，注意你的胃。”
“谢了！收拾好啊，就当工作放松了。”云寻提着两份鼓胀饱满的垃圾袋走向厨房，洗完手接杯温水喝了小半杯后剥开香蕉咬下一小口嚼细了才咽下，她的视线斜扫过弯腰收拾垃圾的林鸦川，唇角的笑意牵动一丝温柔和放心。
等垃圾桶内出现刚丢上去的香蕉皮，云寻左手就旋着手机拨通一则熟悉的号码，对面的女声优雅端矜却无刻意作态的虚假，这一通私密的电话如同伦敦私人花园内美景，外人看色彩艳丽，可花园里到底种了什么花却没人知道。
这架飞机回到莫斯科时刚赶上夜晚占领这座城，背着人群去往地下室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恰巧看到靠在木箱堆积的楼梯口抓耳挠腮一脸苦愁的德米特里耶夫，耳朵都被抓捂得发红了，而又直又软的棕发却平整又有风度地摊在脑袋上，他知道云寻曾摸过德米特里耶夫的棕发还夸他发质好。
“怎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轻如尘落的问好似天响轰雷般让靠坐在楼梯口的男人浑身震颤，随着年老的白炽灯“噼啪”闪动的光摇摇晃晃，坐着的人比光影更颓丧地站了起来，他再也没有友好和明亮的色泽了。
那像被抽去了骨头和信念仅仅只剩吊在房檐下的空空皮囊，德米特里耶夫和善淳朴的碧蓝眼眸微微发红，他低着头强迫背负不属于自己的错误：“维尔查……维尔查尼诺夫——”
长至数十秒，他都说不下去，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知故问的轻缓声线下，德米特里耶夫仿佛找到最后的归属和坚牢的倚靠，他眨着微红的眼睛用颤抖着唇蹁出气音：“他死了。”
那个曾经负责着与云无蔽合作的维尔查尼诺夫死了。
“什么时候？”隐约猜到了秘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心底默责着：自己低估了云寻的狠心和无情。
“就在两天前，在横滨……”德米特里耶夫喉咙里的声音紧咬着哭腔的粘腻。
果然，两天前，横滨，死了，对于属下的死亡这位首领情绪并不激动，仿佛墙上剥下了不起眼的灰屑，他沉心细思着，眼前却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和“霾”死了一位杀手有什么关系，真的只是巧合吗？
群青夜空中月亮吐了一地的酒，脏兮兮的清凉漫过背对太阳的一半地球，单薄的深寂让林鸦川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几近窒息，原本在琐事上没耐心又习惯性脾气不好的她一把推开碍事的羽绒被，从卧室踩着怒气耷着拖鞋到厨房想找些吃的泄火，谁知道满腔郁怒都被眼前滴答的鲜红临头浇灭，灌入了习惯性的恐惧与惊讶的冰冷，她的神智愣在原地，脚步却趿着向前。
水果刀劈散水凉的纱透，刀刃绕着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划出交叠重复的几道红圈，月光正覆抚着云寻的侧脸，开朗笑容在影子熟睡，少女垂睑的阴影加深眼底的乌青，细口瓶灌出的酒精淋了一手，从手背划过浸入伤口，漫过伤口从指尖跌落，像伤口嚎啕大哭后的泪水。
“噢，还知道伤口消毒啊？再来点双氧水？”清醒了的林鸦川折回到客厅翻出家用医疗箱，她现在心火全灭，无奈而气恼地提着医疗箱朝厨房走去，“你以前自我消耗是为了此消彼长让飞廉更强，还可以迷惑欧仁娘娘腔，可你现在完全在自残吧？”
“没有啊、诶，你别——”云寻诚实否认，可依然抵不过林鸦川的强硬冷眼一瞪，矿泉水浇下来冲走伤口处的酒精，沾了双氧水的面前很快吻上伤处，刺激得伤者缩手后退，可三根手指还被林鸦川牢牢攥在手心。
“我不想被夜弦姐带上戒指而已，做别人的所属物太伤自尊心了。”眼看着林鸦川打开了生理盐水的盖子，云寻的回忆先为她打了一剂模拟痛感。
笑死了真的，这话怎么能从她口里这么直接而顺畅地说出来？冷艳女人掀睫微瞪了向来坦诚却并不完全坦诚的少女一眼。“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怎么达成一致的？”林鸦川下手没个轻重，直接怼在伤口上，棉签浸饱了生理盐水的清凉却烫得伤口震烫。
忍不住倒吸气的云寻转移痛觉般甩着无暇白皙的右手：“当然一致了，都有利可图，再说了不是身体交易怎么啦！”
处理伤口的女人不信，她听人提起过。
“我知道有过一次，萨加强吻你后逃跑了的那回。”林鸦川低着头处理伤口，眼睑抬起说出那次意外，在云寻以含笑声线补充着“我没纳入”的时候也不做搭理，她漠然丢掉棉签盖好医疗箱，指着细口瓶内的酒精叹着气开口，“你自己再收尾一下，我睡了，明天秦夜弦过来看见你的手估计气得够呛。”
秦夜弦那些年的照看和怜惜只为了赎罪，她和姜丞柠被当做那些自我安慰开花结果所需要的土壤，夜弦为了救治眼中“云寻的伤口”而种下名为补偿安慰的药草，可最后姜丞柠沦为杀人工具给予虚假痛苦的自由，现在夜弦口中的“幸福、安定”想囚禁她。
第二天林鸦川火速逃离即将成为发泄之地的公寓，临走前替云寻用热水泡了两根香蕉，蒸了半块芋泥蔓越莓麻薯欧包。
算好了秦夜弦敲门的时间，留在公寓里的少女用电热茶壶热了花茶，起色的花茶刚好倒入杯中降温，急促而轻快的敲门声就在此刻响起，云寻伸向蜂蜜瓶的手一顿，僵着脚步去开门。
“小泽！”文静温善的秦夜弦喜色流露，紧抱住云寻揉着她柔软顺滑的长发，纪梵希石榴红细细涂抹的唇在云寻左侧脸颊上烙下湿润的两枚复古深红色唇形。
捧脸亲完的秦夜弦匆匆换好拖鞋，笑着又往云寻的另一侧脸颊上留下一枚碾转好几遍的深红，女人文静成熟的气质完全翻了个样，甩着波浪卷的红棕长发端起花茶轻嗅着，茶杯里的惊喜再次让她感受到美满清晨的舒适与惬意，她最爱的柠檬茉莉花茶，还加了罗汉果！
可在云寻坐下撕芋泥软欧包的那一刻，秦夜弦高扬的笑容顷刻失踪风化。
没有创可贴掩盖的左手无名指根部那一圈圈勒红的伤赤圌裸而火热地告诉秦夜弦——她的用心和关切云寻竟然一点都不买账！比起愤怒，失望与疲惫争先恐后涌上来，更有一种被抛弃的危机感一点点凌迟着她。
从她在“荒岛”捡来云寻和姜丞柠后，她们就成了报团取暖的三人啊，可现在云寻看她的眼神像看啃草山羊看奄奄一息的松鼠，平淡得近似可有可无。
气氛陡然尴尬，秦夜弦最后一丝笑痕藏在粉底之后，她端坐不动而手却拍着餐桌义正辞严，在月见山一云手下做事的风火雷烈抛出不容置疑的态度：“是！我擅自替你签了字，可阿法那西耶维奇喜欢你啊，他承诺过会对你好！你不用在这群阴谋诡计里挣扎了，你会在他那里得到幸福的！”
无数次秦夜弦定义云寻幸福意义的时候，被定义的女孩都不为所动，不支持也不反对，因为别人对自己的定义从来都没有意义，可这样的无视却让秦夜弦闹出替自己签婚姻合同的事，云寻怀疑自己曾经直白的拒绝会不会被飞廉刮走了。
“夜弦姐。”云寻放下了欧包，将面包盘推离两人的距离，她地语气淡如散尽的浓雾，阳光停留的冬梢在她眼里融化，“我的人生属于我，你无权干涉更别说为我做主。”
可喉中天生的二分笑意停在秦夜弦耳里更像一种奚弄，嘲笑着对方的愚蠢和自作多情般锋利凉薄。
“我会为你好！你知不知道？！”杯底用力扣在杯盘上，茶水洒出湿了绿茶香的纸巾，有些人用愤怒掩盖惊慌失措，侥幸与熟视无睹的自我安慰顷刻间破裂粉碎。
“可——你！你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起！”秦夜弦气得再度拍着餐桌，双眉紧蹙，眉心的肌肤正狠狠颤跳。女人一改姿态瞬间暴躁让云寻觉得奇怪，她的话让人格外想不通，脑中疑惑盘旋，唇畔清朗一笑散了暑热火气：“我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起啊……”
云寻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哪一个行为让秦夜弦觉得她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起了，喜欢就必须在一起吗？
“那你就该和阿法那西耶维奇结！婚！啊！”神情着急的秦夜弦两手一拍，说出口的一切仿佛理所当然，吓得窗外飞过的灰蓝色茶腹䴓喷出两三下“笃笃笃”撞在窗沿，“我跟你说小泽！他这个人很好，也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
眼前文雅成熟的女人一脸“你怎么不开窍”地盯着自己，有些强迫不必拿着刀和枪，云寻觉得伤口沉睡的疼痛开始苏醒：“倘若我和阿法那西耶维奇结婚就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起？”
“那当然！”在秦夜弦的思维里这份条件和结论完美等价，但很快在接踵而来的提问便让她自打自脸。
因为太熟悉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姐姐，云寻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反驳，声线里含笑二分更显得她对此毫不在意：“那么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起，就不能跟阿法那西耶维奇结婚咯？”
“不行！小泽，你、必须和阿法那西耶维奇结婚！”在原命题为真的情况下逆否命题被秦夜弦残忍地喝止了正确性。
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和充要关系以及其中一则的强制性实在让云寻无法理解，前提与结论互为充要，原命题为真而逆否命题竟然为假？年岁不大的少女看不破这则强横的棍棒道理，不想费口舌也无需在对方的世界里寻找存在感。把自己的想法强行套给别人的做法并不正确，做这件事的人曾向她“赎罪”，但有些事情云寻不会大度而善良说“原谅”，或许只有强硬的拒绝才能摆脱真正的麻烦，以前这一决定拿捏在手从没显摆，可这一次云寻打算蓄意伤人。
“我没有资格代替死去的人原谅你，我个人对你的原谅也不以接受你一切胡闹、强迫和擅自主张为唯一标准。”二分笑意的声音平缓又干净，之前云寻认为简单直白又诚心的拒绝可以让秦夜弦就此住手，可想不到还是这种撕破脸的方法更容易让对方终止话题。
寂静的空气像被谁掐住了咽喉，窒息的愣静将秦夜弦不可置信的表情渲染得格外可悲，她被狠狠咬了一口，连血带肉撕离骨头，敲破安静的开关由茶杯碎裂在地板上的声响触发，云寻看着秦夜弦怒不可遏地冲到玄关处。
换上鞋子夺门而出的秦夜弦并不会放弃这一场让云寻幸福的婚姻，毕竟她不知道云无蔽已经后悔了，他想杀了云寻。可在婚纱中的假装待嫁新娘的秦夜弦仍旧满怀喜悦，她只要化妆、修容就能扮成七八分相似，再说云寻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公众场合。所有的人只在收到的婚帖上看到：埃理诺嫁给俄罗斯幽默风趣好先生阿法那西耶维奇。
阿法那西耶维奇和秦夜弦的婚约在此时像不曾发生过一样，再也无人提起，八卦舆论编造的爱恨情仇全然没了以前的风浪汹涌，坐在轮椅上的云无蔽看着平板屏幕上清一色的祝福，笑得显摆而阴鸷：去死吧，小孩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人可不会因为这一丁点的喜欢就怜惜你的一条命。
站在轮椅后的茨维塔耶娃望着窗外洗得澄澈的天光，焦急而迫切地希望下一场雨浇灭婚礼会场装扮的热情，云寻保持沉默坦然处之并不代表不会计较这事，默认之下肯定有一场埋雷的报复。
趁夏季的假期还没过去，栖息在飘着果香的阳光里的花鸟引来游人拍照，那丛植物静悄悄，这群鸟雀活泼地蹦蹦跳跳，街上人影和伞影并肩而行，夏季的热闹总让人不嫌多。
电视叽叽喳喳放映着喷满番茄酱又充满尖叫的无逻辑电影，云寻双臂摆开一腿屈平地靠在沙发上思考着从没想过的问题：一个人并非只为了等着结婚才允许打扮，不该所有人的目标都得统一为成家，孤身一人吃饭逛街没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成双成对才算美满无缺？难不成每个人生下来就盖上了废人的章？为了组合成完整才拼命寻找另一半？人与积木不能相提并论，拼拼凑凑的人生一点都不像话！
更何况在秦夜弦的眼里，自己的选择权已经上交到了她的手里，进而让她认为自己整个人都属于她。这让从未做出如此承诺的云寻反感至极，口口声声说的保护和疼爱不过为了满足内心罪恶感的补救而已，这种自救一遍遍在亲密感情的构筑之上碾过，终于压出一道纵彻的裂痕。
曾经遥远的那些年，云寻追逐着秦夜弦的背影，学着秦夜弦在厨房烹饪、给周先生和许先生用刮胡刀清胡茬、浇花拔草、折纸写信……关于生活的一切几乎都有秦夜弦给予的法宝，在失忆的那些年里云寻感动着娴静温柔大姐姐的耐心和文雅的笑，但她将自己推给她眼里的“幸福”却不可饶恕。
有个人捡来了一只奄奄一息的文鸟，为它建立了一座树林，在文鸟能够飞离树林的那一刻，那个人给文鸟打造了小小的铁笼，因为很多人□□窥伺着文鸟，那个人一点都不信文鸟的机敏可以躲过□□，更不愿意文鸟越过森林飞往更远的地方。
日夜交替，从纯白早晨到璀琅星河，除了起床做一份简单清爽的水果沙拉充当早餐，对着星海遥举纸盒牛奶缓缓喝干，剩下的时间，云寻都用来躺在被窝里补觉。没有人赶着来杀她，飞廉在她耳边低语着安稳过于异常。
沉淀了深重黑暗的房间外是与沉眠截然不同的世界，到处色彩明丽，到处喧嚷热闹，熟睡的云寻料想不到就在自己公寓楼下临街的狗咖内，两人坐在店内最深处的单椅沙发上，果戈里杏仁白的长发被一只两岁的金毛当成了玩具，麻花辫的发梢在肉爪轻拍之下晃来晃去，他的对面坐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店内一只坎高犬警惕地盯着他的后背。
“婚礼当晚的十一点，在‘shotaimen’酒吧见面。一定要来哦，我在吧台的位置给你准备了一份超级大的礼物哟！”果戈里的发辫被金毛专注而小心地玩弄着，他本人毫无察觉似的疯狂用勺子将红豆奶茶搅成出一圈圈漩涡，“一定要来哦！”
“去埃理诺的酒吧干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伸手拎起一只从他身侧缩着脖子走过的博美放在腿上，面对果戈里眼珠都快瞪出来的惊讶，他淡定得理所应当，“她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是吗？世事无绝对。果戈里颜色独特的双眸轻轻闭起，睁开后又是凌乱的笑意，层层笑意掩盖着脱缰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