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幼青被詹亮一挡护在身后,旋即感觉到所在的小船猛然吃重。

    秦老二的人手迅速出去查看,一名中箭的水匪游了数十米前来报信,半个身子泡在了水里,痛苦喊道:“老大,那个人的手下追来了!”

    秦老二大惊,可从水面望出去,并未有可疑的船只,这些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水里,他们是从水里钻出来的!”

    鬼魅一般的黑衣人浮出水面,将陆仕谦所在的小船围了个严严实实,不过三两招式,就将周遭的水匪全数击到了水中。

    落了水的水匪们哭天喊地,正拼了命地逃离那些狠厉的箭矢。

    秦老二所在的这艘船因为开出了一段距离,才能幸免于难。

    黑沉的人影与他隔水相望,秦老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

    来人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他懊悔至极,只怪自己糊涂,能值五千两一条的人命,岂是他能够轻易得手的。

    黑衣人们并没有动,不过多时,船舱里的人来到了船头。

    天际渐白,宣幼青能从清晓的晨曦之中,看见他被河风吹动猎猎的衣袍。

    “把人放了。”

    他淡淡一句,身侧影卫全数循令而动,唰一声整齐划一将袖中弩箭对准了船头,是谈判也是威慑。

    秦老二认出来,那是官家制式的家伙,他只要想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被扎成把子肉。

    秦老二被黑漆漆的箭筒指着脑门儿,脚下已经快站不住了,欲哭无泪咬着牙向宣幼青求救:“老板娘,你这也太不厚道了,你还说人同你没什么交情,眼下人管我要你,你说怎么办?”

    宣幼青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在船舱里姓陆的那般气定神闲,原来不是装出来的,人是真的有后手!

    这事儿今日她既然掺和了,就决计不能让秦老二落到陆仕谦手里。

    她隐在詹亮身后,迅速抓起地上的绳子:“他既然要我,就把我绑了当人质用,等你的船退到足够远的地方,再把我丢到水里去,他们捞人的这会儿功夫,就看你能跑多远了!”

    詹亮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不成!万一他不管你怎么办?”

    宣幼青一咬牙:“那就把我手脚绑松些,让我不至于淹死便成!”

    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对秦老二道:“我在水下闭气可比不得你们,在那之前,就看你秦当家的造化了!”

    秦老二感激涕零:“今日老板娘的恩情,我秦老二记下了!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言罢他念了句得罪,一个转身将身后的宣幼青拖到了船头,扬声道:“想要人可以,放我走!”

    对面船头的人蓦然攥紧了衣袖中的手。

    身旁的影卫从不会把这些威胁放在眼中,也知道他们大人绝不会心慈手软。

    “大人,不必同他讲条件,兄弟们出手,只要留他一条命,后续不耽误审讯便成。”

    陆仕谦松开紧攥的双手:“按他说的做,我要人质安全。”

    影卫一愣,但也只有遵命,举臂示意身后,黑簇簇的箭矢低下了头。

    看来手中筹码是起作用了,秦老二不再耽搁,下令往后退。

    乌篷船随着江水飘荡,垂头的箭矢虽未瞄准要害,但仍旧如影随形时刻追随着秦老二所在的方向。

    秦老二将宣幼青当做船头盾牌,护着船行由慢到快,一点一点退出箭弩的射击范围。

    “老板娘,委屈你一会儿啊。”秦老二从紧张的嗓子里挤出干巴巴这句话。

    宣幼青挪腾着手腕上的绑绳,交代道:“扔下去之前给我提个醒,让詹亮回客船上等我。”

    秦老二悄声应允。

    对面船头上的人出声了:“十步之内,用浮盆放下人质,不然就要放箭了!”

    浮盆拴在乌篷船一侧,平日收网时可分装鱼获,大小堪堪可供一人乘坐。

    秦老二躲在宣幼青身后,匍匐着去够船沿的浮盆。

    船仍在往后退,摇橹的那个铆足了劲儿一门心思往前,老大没说停,就一口气也不能缓。

    对面船上的人已经看不清面目了,秦老二只能听见顺风送下来的厉呵。

    “站住!把人留下!”

    毫不留情的箭矢从前方铺天盖地而来,带着巨大的力道钻进水里,留下笔直的白色尾迹。

    就是现在了!

    秦老二咬牙使尽浑身力气,将宣幼青狠狠抛入黑衣影卫催船追击而来的方向,转头提桨加入了划船的队伍。

    他逃命是顺风顺水,多一刻便是一刻的生机,匆忙回头一瞥,追击的影卫如同下饺子一般,全都跳入了开始起雾的河面之下。

    起雾了好哇,他狠狠发力用桨划破水面,祈祷在下头憋着气的老板娘,能够再坚持久一些。

    大运河的水很冷,在天光未亮的清晨更冷。

    虽说有心理准备,可是宣幼青在入水的一瞬,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僵成了一团。

    说好了入水之后先装死的,她狠狠咬牙,血腥味弥漫口腔,尽力在水下隐藏自己的位置,找她花费的时间越久,秦老二他们逃脱的可能性便更大。

    她暂时没有顾上去解手脚上的禁锢,任凭身体直直往水底沉去,仰面朝上,借着稀薄的光亮数着人数。

    一个,两个,三个……

    算了算即便是没下水的几个追上去,估计也成不了气候了。

    秦老二这一劫,应当是过了。

    宣幼青也快憋到极限了,她将束缚的双手送到眼前,试图用牙齿扯开绳结,却不曾想牙关处一开便卸了劲儿,肺腑中仅存的余气便争前恐后逃逸,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贪取,吸进来的却是冰凉刺痛的河水。

    宣幼青陷入了无尽的恐慌之中,剧烈的咳嗽带动身体可怖的痉挛,溺水之人不过几下挣扎,就彻底昏死过去。

    在视线归阖之前,她看见在漫天黑色的重影当中,有一抹月白色的身形,在坚定朝她游来。

    *

    肺腑中残存的痛楚要比意识先清醒过来,猛烈的咳嗽平息之后,宣幼青透过噙满泪水的双眼,看清了自己的所在。

    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了,贴身的荷包物件都收在枕侧,连带着那把黑沉沉的匕首都在,周遭雕花木床素雅承尘,桌椅摆件插屏条案一应俱全,怎么都不像客船上的小间。

    可胸口处隐隐的不适,提醒着她刚经历过一场溺水边缘的死里逃生。

    这是被带到何处了?

    她撑着胳膊试图起身,紧闭的房门恰时打开,传来脆生生一句惊呼。

    “姑娘你醒啦!可别乱动,我这就去叫大夫来!”

    宣幼青被她这一吼愣住,倒也真乖乖倚住床头,老老实实等起大夫来。

    不多时,房间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言语声。

    “……陆大人放心,姑娘她体质尚可,眼下既然醒了,就说明没什么大碍了,只要开些温补肺腑的方子,静养几日便可。”

    宣幼青脑子轰的一声,心下直呼不妙。

    早先助秦老二逃脱的那一场戏演得太过,没想到真将自己交代到了姓陆的这手里。本来预计着被他救起来的时候还能清醒着表达一下要回客船上的诉求,谁曾想她昏死得太过彻底,半点开口的机会都无,一醒来就只能在这儿了。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茫然。

    她也顾不上什么动得动不得的嘱托了,脑子里最要紧的就是她面上的掩妆,三步两步赤脚蹦下床,将脸凑到不远处梳妆台上小小的铜镜前头。

    面上虬结可怖的瘢痕尤在,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当年讨这个方子的时候特意让师傅里头加了防水的骨胶。

    方才那小姑娘引着大夫和陆仕谦进门,瞧见她正赤足踩在地上,又一阵惊呼:“姑娘怎的起身了,快快躺着,让大夫给你瞧瞧。”

    陆仕谦立在门口,晃眼一落,瞥见玉白色一截赤足,忽的别开脸去。

    大夫上前望闻问切看过,回头正要报予陆仕谦,却只瞧见门口负手而立一个背影,便先交待宣幼青:“姑娘这一次溺水,好在时间不长,昏迷之后通气控水处置也还算得当,只不过河水倒灌,肺腑受些惊凉,短时间内收刺激易咳嗽,老夫开一剂温补润肺的方子,养上半月应当无虞了。”

    虽说处境来得意外,但能亲口听到大夫说自己身体无恙,宣幼青倒也能心安不少,正说着要言谢,身侧的小姑娘忽的插上话来,言语间的夹杂着三分迟疑。

    “大夫您可瞧清楚了,若姑娘当真身子无虞,怎的瞧着面色这般蜡黄,可要仔细看看。”

    写完方子的大夫停笔,并不着急回话,抚着长髯意味深长地看了宣幼青一眼,才缓缓道:“此症在表,对姑娘内里并无弊害,也并非老夫可医。”

    宣幼青往门口处撇去,悄悄捏了一把汗,生怕这位热心过头的姑娘再揪着不放,主动解释道:“多谢姑娘关切,此乃我自小面疾所遗之症,并无大碍。”

    那姑娘没想到自己无意间戳了她的私隐,窘迫着解释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宣幼青和善地笑了笑,接过大夫开的方子,拿起了自己的荷包:“有劳大夫,诊金这处我一并给您。”

    大夫摆摆手,指了指屋外的人:“姑娘客气,陆大人连带着抓药的钱一并给了,姑娘拿了方子去街对面的济心堂直接取便成。”

    宣幼青不愿欠陆仕谦人情,等大夫走了便起身整理好衣衫,在门口追上了他,伸手递上自己的荷包,说要归还诊金。

    救命之恩难以为报日后且说,但金钱债眼下总是能还的。

    陆仕谦并未接受,只淡淡道:“那夜醉酒叨扰,陆某心中愧疚,今日举手之劳该当赔礼,还望老板娘成全陆某一个心安。”

    宣幼青一怔,听到他搬出雨夜闹事那一遭,就知道他无疑是认出她来了。

    可做为一个本该籍籍无名的面馆老板娘,被堂堂分司署的主事大人记住了,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她鬼使神差地抬眼看向他喉头,上回挟持见了血的口子,眼下还有浅浅的一记红印,一直延伸到月白色交领掩盖住的肌理之中。

    陆仕谦被她灼灼不移的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默不作声挪开步子,佯装问起了公事:“那夜你为何会在船舱中游走?”

    宣幼青收回眼神,瞎话张口就来:“睡不着,出来透气。”

    陆仕谦一噎,他自小目视之力异于常人,分明瞧清了那夜她谨慎摸索犹疑不决的模样,她这是骗鬼。

    “那群水匪你可有印象?”

    “并无,说起来我应当是被陆公子莫名拉进房中,而后再有知觉,便已经在那群贼匪的船上了。”宣幼青无辜摇头,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行,陆仕谦算是明白了,这人嘴里怕是一句实话都无。

    “公子若无疑问,小女子这厢就打算动身去码头了。”

    宣幼青见他没了追问的兴致,便作辞别,意欲去码头碰碰运气。詹亮没在船上等到她,估摸着也会在附近的码头等着。

    陆仕谦看了看她两手空空,问了一句:“大夫交代的药,为何不去拿?”

    宣幼青回道:“方子都收好带着了,行路不便,等到了地方再去药房抓药煎熬。”

    陆仕谦便不再多言,等看着宣幼青的人影消失在客栈前长街拐角,这才叫来先前一直在宣幼青房中侍候的姑娘。

    “她可听见大夫如何称呼我的了?”

    姑娘点点头:“定是听见了,大夫在屋里明明白白说了诊金都是陆大人付了的。”

    他眯了眯眼,眸中蕴起耐人寻味的深沉,此时再想起她口口声声喊的“公子”,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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