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幼青并未费多大功夫,就在码头上与詹亮接上了头,秦老二生事那一处水面,挑的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离得最近的一处人烟也就是这个镇子了。

    詹亮那日同秦老二的手下分开,转头寻了艘正经渔船跟着,远远瞧着陆仕谦一行是朝岸上去的,便循着来了此处,一直在码头等着。

    二人在附近寻了一间茶水铺子,坐下叙话。

    詹亮见她目光不移远处码头,便道:“老板娘放心,我都打听过了,此镇码头虽小,每两日还是有往临州城府客船停靠,算起来今日正好有船,咱们午后便能动身,不耽误。”

    宣幼青点点头,回忆起这两日的插曲,有些好奇:“那夜秦老二的手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如何遇上他们的?”

    “说起来惭愧,老板娘的春酿入口,我多贪了两嘴,去甲板行方便的时候,刚巧听见了另一头的动静,我想着白日不好露面,夜里没有那么多的的顾忌,直接由我出面找一下秦老二的手下便成。”

    “后来……”詹亮说着有些懊恼,“也是我大意了,谁知道船头那几个望风的那般紧张,我还没走进呢,人火折子一点光瞧着我这个身型,就让我说了一句话,就吹了迷药给我放倒了。好在后头收尾的人手里头有个认得我,路过的时候把我弄醒了,这才知道坏了事。”

    宣幼青没想到事情竟这般曲折,感叹了一句:“要说这秦老二,运气也还真是好,你要是再晚来一刻钟,估计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说起秦老二,他还有话让我带给老板娘呢。”詹亮将秦老二劫后余生的感慨如实转述,“他日老板娘若是有差遣的地方,他秦老二万死不辞。”

    宣幼青颔首,他秦老二虽说智谋欠缺了些,但义气和信用是靠得住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手下愿意跟着他干。当年她应允把他妹子带上岸讨正经生活,后来跟暗地里需要人手的时候,他也不曾含糊过。

    她这一趟差点折了半条命在水里救他,这个人情,可不是那么容易还的。

    离正午还有一段时日,宣幼青抬头看了看晃眼的日头,忽的想起来陆仕谦身边那群如鬼魅一般的影卫,青天白日从不露踪迹,却又如影随形。

    她问道:“姓陆的身边那些人,你瞧着是什么路子,游鹰卫?”

    詹亮摇头:“不像,游鹰卫在漕运衙门有正经挂职,虽说有一队调给理刑司查案专用,可也不是给他陆仕谦一人所用的。”他想起那些寒气森森的袖中箭弩,“游鹰卫的箭弩老板娘上回见识过,远没有那样的制式和威力,那群人,怕是比游鹰卫还要精锐的存在。”

    宣幼青身后涌起一阵寒气,当日箭矢入水的霸道仍历历在目,若之前在码头边上受的那一箭是这样的威力,她的胳膊眼下估计只剩一边了。

    “比游鹰卫还要精锐的存在么……”宣幼青喃喃默念,心头划过了“皇家禁卫”四个字。

    咱们的这位陆大人,可真是大有来头啊。

    宣幼青和詹亮在码头随意挑了一家食肆小店,一碗热腾腾的糟鱼辣面入肚,这才感觉将四肢百骸中残存的河水寒气逼了出去。

    二人在码头复又登船,这下船上再未出变故,数日后平稳到达了临州城。

    临州城抵近京都,设有两处国仓,便于城西临洲码头不远处设坐粮官署厅,上隶户部,职掌漕河治理,漕粮验收,水陆驳运,征收运税,河畔杂课,仓廒修缮等诸多事务。

    坐粮厅往外两条街远的厅后巷,因为毗邻坐粮厅官署而得名,街道算不得宽阔,但胜在离码头和官署都不远,来船的时日官道长街拥挤不开,百姓择小路而行,厅后巷便是必经之路,时日一长,街巷两侧的铺面倒也衍生出一番别样的繁荣之景。沿街的小贩找准了规律,把来船的日子叫做厅后巷的“大集”,平日不来船的时候,小巷畅通生意黯淡,就唤作“小集”。

    昨个码头才来了南方走商的大船,厅后巷热热闹闹挤了一天,今日恰逢小集,摊主老板们像是主动应和冷清似的,各个恹恹懒怠,有一搭没一搭守着自己的铺子,只有码头上蹲守的小伙计跑着回来报告说何时来大船时,眼里才会闪过一丝不属于小集日的波澜。

    可今日不同,巷尾那一家闭门许久的铺子里传出的鲜香,竟比码头上报信的小伙计还要更引人注目些。

    香烛铺的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双手对袖而揣,冲着巷尾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带着唇上两撇胡子都微微翘起。

    “娘嘞,这啥东西这么香!”

    隔壁铺子的老板搭腔:“那店面说是盘下来有一段时日了,怕也是个不缺钱的主,晾了这么些时日才想着开张。”

    打杂的小伙计们循声点着脚尖望去,心下欢喜道:“咱们厅后巷什么都好,就是欠一口可心的吃食,开张了定要好好去尝一尝!”

    街头巷尾的邻居们七嘴八舌正谈论着,巷尾那一家铺子突然开了门,两个厨娘模样的女子围着围裙,并抬了一张桌子在外头支着。

    “哟哟。是两位老板娘呢!”

    四邻探寻的目光不减,低声谈论着两位厨娘,恰逢年轻的那位转头,众人心下皆是一凉。

    “好好的姑娘,怎的脸上生成了这样,可惜了……”

    年轻的厨娘面上有着面积不小的红色疮疤,因着厨娘行当最要整洁,竟是连一丝偏遮的刘海都无,就这般毫无遮挡地露在众人面前。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人命初次相见的这般目光,远远投来和善的微笑,待桌子摆好之后,同年长些的那位,一并挽着手往巷子深处来了。

    “诸位老板,我姐妹二人初来乍到,面馆不日开张,今日大家若是有空,还请赏脸光临替我们把把关,我们从南边来,也不晓得手艺合不合临州的口味。”

    做生意最讲究和气生财,厅后巷并不宽阔,开不起什么规格的食肆酒楼,这样的面馆倒是适宜。左右大家的营生都不同,要是面馆生意好,连带着周围人气也旺,大家求之不得。

    这般一举两全的事情,几位掌柜在两位厨娘左一句盛情邀请,又一句今日免费的劝说下,也不多做推辞,就将面馆里头两张桌子坐满了。

    不多时,照例是鲜香醇厚的鱼汤打打头阵,顺滑劲道浇头酥脆的鱼松面打底,甫一上桌,就收获了一致好评。

    “我就说方才闻见的香是什么,原是这般讨巧的做法!”香烛店的老板吃得满嘴油光,拍着胸脯保证,“要我说,妹子你这面在临州城绝对是独门一绝,等来日名声打出去了,厅后巷的这些老伙计们,可就靠着你沾光了!”

    宣幼青故作难为情状,道:“大哥莫说这样的话,小本生意,能糊口就不错了,哪还指着什么名声。”

    香烛店老板一排桌子,神气道:“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别看咱们厅后巷名不见经传,可有着最要紧的一项优势你还没瞧见呢!”

    “大哥的意思是……?”

    “嗐,你想想,咱们这条街,叫什么名头?”

    年岁稍大一些的那位厨娘要内敛些,嗫嚅着道:“就是厅后巷啊。”

    香烛铺的老板来了劲儿:“我且问你,这‘厅’,是何厅?”

    “官家……官家的坐粮厅。”

    “那不就对了嘛!”香烛铺的老板一拍手,“古人有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厅后巷背靠官家地界儿,吃的就是这一口便利的嘛!”

    宣幼青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香烛铺的老板肥短的指头一扬,冲着码头的方向,激昂道:“这大运河什么来头,咱们大晅的命脉不为过,每年多少皇粮米面从南边运来,都从咱这儿入的仓!旁处那些都是成不了气候的小打小闹!咱们临州城的可是皇仓!国仓!漕船入临州,官衙门里头那是忙得人仰马翻,厅前长街道码头那一段路隔三差五堵上一回,少不得要从咱们厅后巷走呢!”

    宣幼青敏锐地抓住关键,问道:“连官老爷也会从此处走?”

    一旁的老板搭腔:“那可不,就算咱们坐粮厅厅丞大人的马车,我也在此处瞧见过好几回呢!”

    宣幼青轻轻抚了抚心口:“这样大的官儿,我们姐妹的摊子支在外头,会不会冲撞的大人们啊!”

    香烛铺老板大手一挥:“不碍事,这几日妹子你就勤快些,多往门口坐坐,官家的马车咱们都熟,指给你认过几回,就都记住啦!”

    招待好一周的四邻之后,厅后巷被缓缓下沉的日头镀上了薄薄的金色。

    宣幼青闭了门,到后厨一起搭手收拾,正干得起劲的锦娘说什么都不远再让她出力了。

    “宣家妹子,要是再麻烦你,我就说不过去了。”她手上擦抹的动作不停,额头虽累出了薄汗,却掩不住面上的欢愉之情,“老板娘远在淮州,我男人出事之后还惦记着我们母子,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没想到还专门劳动妹子你来教我手艺,你就是我们家的贵人,可不能累着了!”

    宣幼青此行出门,并未交代自己的身份。眼前锦娘的男人从前也在水上讨生活,她还在船上摇橹做生意的时候受过人家恩惠,后来她靠酒楼发了家,再想报答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前月才打听到孤儿寡母回了临州城娘家日子艰难,正好她此行北上,便在这处择了一间铺面。

    教习手艺是真,伺机探查坐粮厅的机会也不能白白浪费。

    她琢磨者白日临街老板们所说的话,对锦娘道:“锦娘,今日街坊邻居的评价你也听见了,我可没唬你吧?”

    锦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都是姑娘教得好。”

    “但做生意光靠口味一项还不够,揽客的功夫好了,那才是锦上添花。”

    锦娘抿了抿唇,她自知没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往前总躲在自家男人背后过日子,时日一长,出门同外人说话总是怯怯的,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同街坊搭上话,还险些结巴。

    宣幼青看出她的为难,安慰道:“出门在外张嘴吃饭,这两日我多陪你在门口站站,多练练便成了。”

    锦娘一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那般,狠狠点了点头。

    面馆才试着开张,头几日算不得忙,宣幼青得空就捏着一把瓜子在厅后巷闲逛,美其名曰是给锦娘独自锻炼的机会,实则同街边掌柜们眼熟留意这坐粮厅官员的马车去了。

    之前派詹亮去蹲守了好几日,可坐粮厅戒备森严,官署占地又颇大,官员们的马车直直进到内,等下车的时候只能望见一个黑点儿,全然瞧不出哪个是他们要寻的孙元卓。

    于是便退而求其次从厅后巷入手。

    但是厅后巷这头的蹲守,也并非那般顺利。

    一来沿运河北上的漕队还未大批量的抵达,香烛铺老板所说隔三差五查堵上一回的厅前长街眼下还四通八达,她鼓着眼仔仔细细盯了两天稍,路过官吏家马车看了也不少,可偏偏就是没有那位孙师爷,不,应当说是孙厅丞的。

    这日她捏了炒货铺新称的话梅瓜子,扎到了厅后巷为数不多的几位老板娘圈子里,边话着家常便跟着认马车。

    “唉瞧瞧瞧瞧,那几辆保准是赶着去坐粮厅应卯的。”

    宣幼青应声而望,哪一辆都不似前日所说的坐粮厅统一样式,心下有些疑惑。

    “坐粮厅的大人们城中各有住处,除了漕粮入仓那几日夜里值守,平日都是要回自家宅子的,这时候妹子你可就不能只盯着坐粮厅公用的马车了!”身旁的老板娘磕完手里的瓜子,噗噗两下拍得手心干净,给宣幼青指了指马车檐前寸许大的一块铜扣,上头扭结花纹各有不同。

    “坐粮厅下头又并管了两个国仓的监督署,衙门门房那些人,哪认得那么多,全靠这个!”

    宣幼青这才得了法门,默默在心头描记着。

    几辆马车从巷头而来,不急不缓驶过厅后巷,宣幼青身边的老板娘们忽然激越起来。

    “诺,妹子快瞧,这不就碰上了么!这就是厅丞大人的马车!”

    宣幼青凝神,一笔一划将那个铜钮印的纹路烙在心头,而后还不忘往巷尾面馆摊子处支望一眼,看了看自家的桌子有没有在外头挡了路。

    转头间身边泛起了老板娘们疑惑的言语:“说起来也怪了,今日没听说厅前长街堵了不过人啊,怎的大人挑此处走了?”

    她们低掩着嗓子,忽的发现紧随其后又驶来一辆马车,其上黄铜纽印簇新,是未见过的全新样式。

    “这是坐粮厅新来的大人么?”

    宣幼青闻声抬头,瞥见被风动掀起的马车一角,面色一变,如临大敌般背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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