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卓这一遭飞来横祸,瞒不过坐粮厅里头耳聪目明消息通达的同僚们,平日里本就门庭若市不可空闲的孙府,这下连门槛石都要被来往探望的官员们踏矮一寸。

    他不比陆仕谦到临州公干可以不经营同僚情谊,即便是身上有伤在侧,也不得不将面子上的功夫做足了,少不得开门迎客,造一与下属亲厚无间的场面。

    席间三五句寒暄,总免不得要说到陆仕谦。

    “孙大人,听闻此行是陆大人与您同去的祝觉寺?也不知陆大人伤势如何了?”

    孙元卓乃坐粮厅一把手,他告假不去官府上值,不过半日的光景府衙上上下下连他后腰子挨了几刀就人人皆知了。

    明里暗里被陆仕谦查了半个月如鲠在喉的官员们,就十分好奇陆大人的处境。

    孙元卓慢条斯理喝着茶:“陆大人避不见人,想必伤势也不容乐观啊。说起来祝觉寺一行还是我邀陆大人同行的,那日我亲自上门去赔罪,连门都没进去呢,想必陆大人心里还是怨我的。”

    要说这坐粮厅里头的大小官员,若是精于勤务的这会子不会借着关切同僚的功夫在孙元卓府上拉闲散闷,能在此处张家李家短的,不比街头巷尾嚼舌头的闲人好到哪去,只不过平日里惯爱编排的对象,换成了身边的同僚而已。

    孙元卓此话一出,便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撺掇起来:“孙大人独自一人去怎可,我们这些人虽说与陆大人相与不久,好歹也算是半个同僚,等两日大人身子再利索一些,我坐粮厅上下同僚相约一并去拜访,好歹尽一尽咱们的地主之谊。”

    孙元卓放下茶杯,欣然应下:“那就等过两日,咱们一并去拜访陆大人。”

    等四下访客散了,孙元卓将手下唤出来问话:“可确认清楚了?”

    “属下已查探清楚,早在那辆马车进城之前,他们在客栈的住处就换成单独的院子了。”

    客栈里近身侍候的小厮他接近不了,他便买通了倾倒夜香处置污物的下等杂役。

    “那杂役记得很清楚,在马车入城的前一夜,他就收过院子里的药渣。而且,现如今他可以确信,院子里住着三个需要喝药的人。”

    前后不过一日的时间差,很容易被忽略掉,却让孙元卓有了无比清晰的联想和猜测。

    他想起翟挺的汇报,断崖之上突然出现的那一队黑衣人,腿脚中了毒箭却不见踪迹的贼人同伙,还有现如今客栈院子里多出来的病人……

    陆仕谦啊陆仕谦,这一趟他说什么都得好好去拜会拜会了。

    过两日正巧是休沐的日子,孙元卓信守承诺,提前给陆仕谦这段时日“膈应”过的官员们递了帖子,带着五花八门的慰问,便直冲元福客栈去了。

    自从闫辰一行人从淮州城来了之后,宣幼青再用不住济心堂的大夫,方准在叶钦那处讨教切磋几回,自认在医药的造诣上有了些醍醐灌顶的精益,便专注着手给陆仕谦调换方子,用了不少闫辰作为谢礼给陆仕谦送过来的好药。

    也不知真是那些名贵药材起了大用,还是先前的针灸经络到了位,陆仕谦身上除箭伤毒物侵染那处还不怎么碰得,身上已无大碍。

    晁年一早进来换药的时候,看见陆仕谦好端端负手立在窗前望景色,欣喜得差点将药盘子都掀了,围着陆仕谦上上下下打量转了好几圈。

    “大人您能走动了么?方大夫可知道了?腿脚还有酸胀的感觉么?”

    陆仕谦面上有些无奈:“除了背上那一处,应当都好得差不多了。”

    晁年点点头:“是了,那孙元卓手底下的人也太过阴狠了些,寻常配个暗箭也就罢了,竟还在上头喂毒!我瞧着詹大哥那般的体格,今儿个一早再院里练晨功的时候,那条腿都还不太利索呢!”

    说着他又想起了雨夜断崖上的惊魂一幕,不满地嘟囔道:“大人,那日我在这头可瞧的清清楚楚,孙元卓那些手下虽说是冲着——”他环顾四周,悄悄放低了音调,“虽说是冲着老板娘去的,可我看那带头的压根就没有避开您的意思!”

    陆仕谦这般敏锐,那日崖上情形,仍旧历历在目。

    他一直都知道孙元卓并未对他安什么好心,自打开漕节那日殿下露面之后,孙元卓兵荒马乱的几日没少吃苦头,少不得一直憋着坏想找回一些场子来。

    那一场共赴祝觉寺祈福的相邀,怕本来就是一场不怀好意的试探,只不过当日她横插一脚,才打断了孙元卓的计划。

    好在趁着这次开漕节,他已经将要紧的认证物证都交予宋琰带走了,眼下再与孙元卓周旋,为的便只有白蒲村一案了。

    只是当中要如何争得她的支持,尚且还要从长计议。

    思忖间晁年一进一出,端了一份清淡早点过来,当中碧荷绿叶细碎点缀,底下是晶莹虾肉打底,配一叠腌渍的风味火腿,细致讨巧的功夫,一瞧就是南边才有的做法。

    晁年像得了天大的便宜一般,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本是去请方大夫来的,路过老板娘的小厨房,人家从南边自带的厨子,非要给大人您带一碗,我拗不过。”

    “罢了,放下吧,等方大夫瞧过我再吃。”

    话说着外间响起了敲门声,晁年忙不迭去应,心道是方大夫来得真快,没曾想一开门是前院的门房。

    “客官,您有访客前来,您看是引到小厅还是?”

    陆仕谦包的这处小院单独成围,本就是为着拖家带口的富商名流出行落脚方便设计的,里头除了几间客房外,另有待客花厅正堂一应俱全。

    一听客人,晁年脑子里那根弦噌一下就绷紧了,噔噔噔跑到半路听见嘈杂的人声,心里还埋怨怎的客人还没回话就把人放进来了。

    等看清了来的是谁之后,也顿时就明白为何前头拦不住了。

    他一个折返回头找到陆仕谦,如临大敌道:“大人,那孙元卓又来了,我瞧着还带着坐粮厅一应的官员,怕是来者不善。”

    陆仕谦端坐着,轻飘飘问了一句:“来人可带东西了么?”

    晁年点点头:“带了!瞧着大包小包的礼盒不少,拿的就是看望您的由头!”

    “该来的总会来的,泡茶去吧。”

    晁年最佩服他家大人这股子气定神前的劲儿,听他不急不缓吩咐,似乎连自己心头都没那么慌了。

    他可不傻,去水房的路上会路过詹大哥的屋子,这是要他去通风报信呢。

    坐粮厅一行人甫到门前,客栈老板是个眼力见深的,前头差了门房去报,中间一点不曾耽误,就自领着人往里头去了。

    这几尊大佛莅临,里头那位大人怎么说也不会不见吧。

    从小院独门往里进,穿过由青石条板铺就的小径,客栈老板一抬头,就瞧见了在小厅里头的陆仕谦。

    他抹了抹一路热切堆笑挤出来的汗,朝前拱了拱手:“客官,您的客人带到了,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陆仕谦轻轻点了点头,冲着孙元卓一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孙元卓呵呵一笑:“到底是陆大人年轻力壮的身子骨好些,上回孙某来访,还听说陆大人伤得起不来床呢,这会子瞧着已然无大碍了。”

    陆仕谦客气回道:“孙大人此言差矣,要说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孙大人是最晓得自家箭矢威力的,眼下陆某看着精神,都是强撑罢了。”

    孙元卓面上的笑一僵,随行的几位官员你来我往几回眼风交错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看来孙陆二人的祝觉寺之行,还有得聊呢。

    “陆大人受苦了,我等贸然前来,还望未给陆大人添麻烦才是。”有人打破僵局,呈上了自带的补品。

    “有劳各位同僚挂心。”

    陆仕谦唤晁年上前收了礼,一并领小厮上茶侍座。

    热茶烫口,不待浅浅轻啄一口,便有好事者接着前头的话问下去:“怎的陆大人这伤,是误受的?”

    陆仕谦慢悠悠转着茶盏,眼皮轻抬,视线落到孙元卓面上:“贼人狡猾,以我为质,孙大人施以援手,交手过程中误伤罢了。”

    “嘶,这是何等剽悍的贼匪,居然敢在临州城的地界劫持朝廷命官,也不晓得府衙那处的人寻得怎么样了?”

    孙元卓在细微处观察着陆仕谦的神色,意味深长道:“料想应该用不得多久了,陆大人放心,我特意关照过,待贼人落网,定会好生招待,替咱们出这一口恶气。”

    “那陆某就在此谢过孙大人关照。”言语至此,陆仕谦索性就将自己打算不久启程回淮州城的消息一并宣布了。

    在座的坐粮厅官员们面面相觑:“陆大人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要说吧,这人顶着总督大人的名号来公干的时候,坐粮厅里头除了那几位正儿八经两袖清风的主,哪个不是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煎熬日子。

    陆仕谦明面上领的是漕运理刑司的差,但谁晓得私底下来临州是要替总督大人查什么,谁曾想众人悬心吊胆地过了月余,头上悬剑高高举起,竟因着陆仕谦一回遭罪,就这么轻飘飘的放下了?

    他来衙门这段时日,进出案牍卷库,没日没夜地没在那些文书里头,竟一个人都没拉下水?

    他陆仕谦到底是个徒有虚名的草包,还是在众人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就已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此时隐而不发,是留着有更严重的处置在酝酿么?

    官员们各有所思,眼角眉梢流转的盘算或深或浅,连孙元卓都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陆仕谦此行临州的所作所为了。

    陆仕谦端坐上首,将众人反应一览无余收入眼中。

    他不相信孙元卓会有这么好心筹措这些人上门,只为了见他身体是否康健。

    一群人被陆仕谦这一番话搅得心头不甚痛快,一下散了心思,再往后几个来回的闲聊,都显得十分干瘪僵硬。

    陆仕谦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作陪,顺水推舟正好送客。晁年见他授意,这就要借着添茶的功夫出去请方大夫来,给这些上门的牛鬼蛇神递一个离席的由头。

    他出了小厅,往后堂走去,中间路过后院并排的厢房,发现詹亮眉头紧锁,正一脸急色从外头往里进。

    客栈的这方院子不大,隔了前后拢共一进,宣幼青作为女眷就被安置在了此处。晁年方才来通过气,让里头的人都警醒着万一有个变数好应对,可眼下瞧着陆大人就要撵客了,前头那几位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他何事这般惊慌?

    “詹大哥,何时这般急躁?”

    詹亮腿伤尚未好全,疾步如风但也难掩有偏跛之状,还未等着他回应,前院那处忽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衙门办案捉弄凶犯,无关人士退避!”

    晁年一惊,哪还顾得上詹亮,匆匆几步折返,就看到前院站满了持刀的皂吏。

    陆仕谦一行,已经从小厅里头出来了。

    孙元卓故作惊讶,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带头的官差见了孙元卓,抬手让人呈上一张画像:“这是先前根据大人府上所言画的凶犯疑像,下官今早收到确切消息,说这贼人及其同伙此时就藏在这元福客栈,特带人前来缉凶!”

    “咦,怎的只有半张脸?”

    同行官员中有人伸出手接过来看,陆仕谦默不作声瞥了一眼,纸张上其实连半张脸的大小都无,看起来画的像是宣幼青劫持他时不小心漏出的一片额角。

    可那些蜿蜒惹眼的瘢痕,也已然被人瞧去了,明明白白落在那一张纸上。

    孙元卓背手转过身去,同官差站在一处,肃色道:“这贼人也太过猖狂了些,竟还存了谋害之心,来人,给我搜!”

    同行官员看孙元卓和官差不似玩笑,心下难免后怕,本想着走一遭看个热闹,谁曾想竟把自己置于如此险境当中!

    “陆大人,您这院中,难不成还住了旁人么?!”想起让两位朝廷命官连带随从都遭受如此重创的歹人却在身侧,有人缩着脖子问了一句。

    孙元卓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得逞,直直将那一张画像送到了陆仕谦面前,问道:“陆大人,您这院中,可住着这一号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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