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仕谦与孙元卓沉默对立,四下一瞬无言,二之人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僵持。

    客栈老板敏锐地意识到,眼前这种情形并非他能掺和,默默将嘴闭死了。

    孙元卓缓缓扯起嘴角,将画像交还官差,幽幽道:“陆大人几日困于伤病,想必并不清楚,那就有劳府衙的兄弟们,替陆大人好好查一查。”

    官差领命,抱拳道:“大人放心,客栈四周已被团团围住,只要这贼人在此,定是插翅难逃!”

    坐粮厅在临州替天家司漕粮验收分仓储运等事,坐粮厅厅丞实权在手,在漕运一线上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祝觉寺截道一案报到府衙去,上上下下都十分重视,连带着出动的手下都是个中精干,提刀怒目,肃色颇为惧人。

    府衙此行势在必得,这当中必有孙元卓推波助澜。

    陆仕谦知晓推辞无用,只默默对隐在暗处的周越下了令,随时以做应对。

    府衙官差皂吏杀到后院清场,方准带着不明所以的济心堂一众人等,被带到了空地当中。

    带头的官差记得贼匪为首有一男一女,其中男子腿有箭伤,便喝令在场身形相符者,皆露足见膝,以辩嫌疑。

    如此折腾一圈下来并无所获,带头的官差有些心浮气躁,目光投向东侧那一排紧闭的房门,失了耐性。

    “官府办案!还不速速开门!”

    不多时,里头传来了仆妇的声响:“大人体谅,我们娘子晨起还未梳妆,不便见人,稍等片刻。”

    不等着官差张口,旁边那一间厢房的门砰一声推开,里头走出来个富贵公子,面色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官差是个眼精的,寻常人见得多了,一眼就能把人分个三六九等,面前这位一身行头便瞧着非富即贵,他言语上便不自觉客气起来:“官府缉拿凶犯,有劳公子配合。”

    “你要我如何配合?”

    官差心下松一口气,这公子虽然脸臭了些,但好在是个能说话的,便回道:“男子看膝骨以下有无伤处,女子对过面容便成。”

    剩下的一切便十分顺利,等这公子手下小厮一并查验过,先前紧闭的那一处厢房终于开了门。

    方才被验身的那位公子正是闫辰,他对官差道:“家姐初来临州,水土不适不宜见风,你们若要查,派两个人进去便是。”

    官差了然,亲自领了两个看起来不那么凶神恶煞的手下,嘴下念着叨扰,刚跨进房门,就被不知名的名贵香料熏得脚步怯怯,生出了一种擅闯深闺的不适感。

    三人比着那半张画像,迅速查扫过房中众人面容,粗使的仆妇、立侍的丫头,最后是半歪在贵妃榻上那位衣着华丽的矜贵女子,没一个脸上有疤的。

    面善的小皂吏收起画像,临出门前还在心中感叹,这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除了那个粗使的婆子体格看起来吓人些,连这手底下做活的,都比一般人家长得要顺眼。

    可他的头头此时却无心想这些了。

    官差带着人从里头出来,面色有些难看。

    等出了这一进的院子,再从拱门返回到前院,坐粮厅的一众官员仍在原处等着。

    他硬着头皮往前去,主动道:“大人,许是线报有误,院中并无疑似贼匪之人。”

    孙元卓的面上看不出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淡淡问了一句:“哦?可都查清楚了?”

    “都查清楚了,后院除了济心堂的大夫和伙计,便只有一家富商,随行的小厮和仆妇均已查看过,并无嫌疑。”末了他似乎察觉到了孙元卓波澜不惊下微妙的不满,忙找补道,“不过大人放心,此案仍旧是我府衙中最要紧的一件,我等定当竭尽全力,早日缉拿凶犯归案!”

    “既是虚惊一场,那陆大人大可安心养伤了。”孙元卓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眼,“我们还等着陆大人身体康健,启程之前好把酒相送一场呢。”

    陆仕谦微微颔首:“借大人吉言,陆某不送。”

    晁年把人送到门口,巴望着几位的马车确确实实走远了,连带着府衙官差也不见了身影,才一溜烟跑回了院中,憋不住压低声音直问:“大人,老板娘和詹大哥明明还在屋里啊,我方才烧水的时候还见着呢。”

    陆仕谦沉默着,抬脚往自己房中去,耳边全是晁年蚊虫一般聒噪的低鸣。

    “大人,你说那些官差不会再回来吧?”

    “詹大哥是躲出去了么?”

    陆仕谦被他吵得心烦,脚下步子骤然停下,晁年知道这是大人嫌他了,老老实实闭了嘴。

    没曾想陆仕谦在原地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换了方向,转身往后院去了。

    晁年跟在后头喜形于色,他就知道,大人嘴上不说,心下也挂记着呢,可得去瞧瞧是个什么境况。

    现下院中的人都各自回屋去了,陆仕谦看见宣幼青住的那一件屋子门前半掩着,靠近些还能听到里头或高或低的嬉笑声,全然不像是才被满面肃杀的官差搜查的模样。

    晁年甚至恍惚听到了詹亮的声音,面露疑惑地看向陆仕谦:“詹大哥在的话,方才那队官差又是怎么回事?”

    陆仕谦面露沉思,显然也没想通其中关窍,索性抬手轻叩房门,想进去看一眼。

    “谁啊?”里头传来闫辰的声音。

    “闫掌柜好,是我家大人,方才事发突然,想来问问诸位是否安好?”晁年在一侧答到。

    里头窸窸窣窣一阵人声过后,有清越的女声穿隔入耳。

    “进来吧。”

    陆仕谦搭在门上的手一僵,在胸腔中漏下一拍空档。

    晁年也听出来宣幼青的声音,神情激越道:“老板娘醒了!”

    说着他便迫不及待跟着陆仕谦的步伐进了门,却在看清端坐于塌上的女子时,彻彻底底呆住了。

    眼前哪还有什么布裙荆钗的面馆老板娘,有的只是一位珠翠罗绮着身,仍压不住气质清冷的年轻女子。

    薄施粉黛的面上掩不住她天生极白的肤色,她只那般端坐着看过来,就逼得晁年垂眸有些不敢看。

    玉烟炉里头青烟翠雾氤氲而起,晁年恍惚在满室的寒梅冷香中,闻见了雪的味道。

    视线躲回自家大人肩膀后的片刻,晁年从方才惊鸿一瞥的照面中找回了记忆。

    那是……那是平烟酒楼的老板娘!

    他在这一瞬恍然大悟,怪不得平烟酒楼的掌柜会亲自北上来照看,这世上还有谁值得他那样做?!

    晁年从后知后觉的错愕中缓缓抬头,却自始至终未再自打大人面上看到一点讶色。

    他不解,听见上首端坐的老板娘,似有同样的疑问。

    “陆大人似乎并不意外?”宣幼青如是问。

    “老板娘见我这般反应,似乎也并不失望。”陆仕谦回到。

    有意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宣幼青嘴角勾起些玩味的弧度,抬手示意让手下人退出去。

    她有话要单独对陆仕谦说。

    晁年得了自家大人授意,跟在一众小斯仆妇的身后往外退,忽然就觉得前头那位身形魁梧的仆妇有些眼熟。

    这跛脚的姿势,这几欲崩开衣裳的结实体格,这不是詹亮这是谁?!

    晁年目光随之往上,从詹亮头上略显凌乱的钗环和脂粉涂抹不匀的后颈中窥得了躲开官兵搜查的莫大机密。

    他憋不住笑,声音颤颤地唤了一句詹大哥,却见前头詹亮脚下步子忽然加快,逃也似的奔回了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晁年追上去,就守在詹亮门口哪也不去,自个儿在那儿笑得乐不可支。

    “小晁兄弟,莫笑了!”里头詹亮受不住,讨饶似的说了一句。

    晁年好奇心澎湃,可惜道:“詹大哥跑得也太快了些,我都没能一睹尊容,这般高深的易容手法,竟让那些人精似的官差也没瞧出破绽来!”

    詹亮在里头被满脑袋的钗环搅得束手无策,索性破罐子破摔砰一下开了门,拉着个脸道:“小晁兄弟若是有心思,不如替我来解一解。”

    晁年恭敬不如从命,虽说没有侍候过小姐,但是这手上功夫总比詹亮这个武夫来的巧,三下五除二替他摘了个利落。

    “詹大哥这一身,是老板娘的手笔吧。”晁年想起前后几乎判若两人的宣幼青,那样以假乱真的瘢痕,还有连带着肤色都能改变的易容之术,实在是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詹亮没有回话,却也没有否认。

    晁年当他是默认了,宣幼青在他心中的形象一下割裂开来,一个是在酒楼夜宴上八面玲珑游刃有余的宣老板,一个是清冷倔强行事诡秘的面馆老板娘。他有些想不明白,她顶着淮州城最金尊玉贵的老板娘不做,为何偏要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呢?

    他不禁喃喃道:“老板娘她……这是何苦呢?”

    詹亮心下微动,沉沉叹了一口气。

    宣幼青房中,被人念着何苦的老板娘,正在替自己琢磨那一条不怎么苦的路子。

    她邀请陆仕谦入座,亲手替他换盏斟茶。

    “陆大人是何时察觉的呢?”茶汤滚热,玉盏精致,宣幼青用丹寇涂得一丝不苟的手,轻轻将茶盏推向对面。

    陆仕谦轻笑,目光微垂落到白玉半透的杯壁上:“此时此刻,庐山云雾,老板娘又是为何想要向陆某袒露这些呢?”

    陆仕谦是聪明人,面对她忽然的自显身份,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而是疑问。

    宣幼青面不改色道:“不如我们先聊聊,陆大人究竟知道多少?”

    “绑架漕军卫守备龚佐私刑拷打,私扣河下提举司检举信同理刑司讨价还价,挟理刑司主事为质。”陆仕谦顿了顿,手指轻叩桌面,“还是两次。”

    宣幼青面上一僵,虽说她面馆老板娘这个身份早在祝觉寺破庙里头的时候就已经漏成了筛子,但如今听着他一桩一件数落出来,本来当时做得义无反顾理直气壮的事情,如今听来,怎的还生出了些心虚的意味呢。

    不行,得稳住,这姓陆的就是一个会攻心的妖怪。

    她端起茶盏幽幽抿了一口,才道:“陆大人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龚佐在平烟酒楼夜宴后失踪,而从邸店取了信物的姑娘,在灵照寺把我手下人甩掉之后,又回了平烟酒楼。”

    因果始终,落在了同一个地方,他自然不难猜出。

    宣幼青有一瞬的失落,她百般筹谋自认为滴水不漏的谋划,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人看穿了去,虽说陆仕谦一直未拿她如何,却也让她深刻认识到了,以一己之力对抗官府的不切实际。

    陆仕谦窥见她眼角眉梢隐约的失意,却没有办法告诉她,若非他因着机缘对她百般关注,这些慧心巧思足以蒙蔽过官府的眼睛。

    陆仕谦看向她,说道:“老板娘既邀陆某相谈,就没有让陆某一个人说的道理。”

    宣幼青收回心绪,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坦然道:“陆大人直接问便是。”

    “什么时候醒的?”

    嗯?

    宣幼青有一瞬的愣神,这算什么问题?

    “今早,在坐粮厅那群人来之前就醒了。”

    “大夫可看过了?”

    宣幼青狐疑:“看过了,用药养着便成。”

    陆仕谦听完只略微颔首,瞧那意思是自己问完了,她可以继续。

    宣幼青看向面前端坐如松柏的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这一通你来我往就问了这些,莫不是在……关心她?

    先前多次相与的细节逐渐浮现,运河水中坚定向她游来的身影,孙府高墙外的出手相救,还有祝觉寺劫道之后他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道理的偏帮掩护,实在是让她受得有些……不明所以。

    她心头一杆秤颠来颠去,得出了结论。

    这位陆大人,定是以为她手里有孙元卓的把柄,想从她手里得到些利于查案的助力。

    相通了此处关窍,她心中便松快了许多。

    经此番临州变故,她也意识到仅靠钱财铺路去寻求白蒲村当年真相太过天真了,便生出了与陆仕谦合作的念头。眼下既然双方都有这个意愿,她也不遮遮掩掩了。

    “陆大人北上临州,可是为了查孙元卓?”

    “算是。”

    “那我可以理解为,孙元卓与陆大人至少是站在对立面的。”她顿了顿,“换句话说,与那位贵人所在的势力,也不在同一阵营。”

    “是。”他并不惊讶她能看出宋琰的身份。

    “陆大人此行,看似堂堂之阵,其实也并未打算就此出手对不对?”

    陆仕谦没有否认。

    “所以我冒昧猜测,是陆大人手中的筹码还不够。”她缓缓道,“所以我有一桩关于筹码的交易要与陆大人做,陆大人可有兴趣?”

    陆仕谦轻笑,语气淡淡:“老板娘似乎很笃定,我对这一桩交易的态度。”

    宣幼青眼波流转,透着恰到好处的狡黠,像一只锁定了猎物的狐狸,毫不掩饰自己的盘算:“谁叫我不巧,前不久方从陆大人手里讨了一份‘任君差遣’的允诺呢?”

    陆仕谦败下阵来,面上的笑意更深一分:“陆某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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