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夜色浓得如泼墨一般。
府衙内的官差仍要当值，卷库门口的那两位门神避不开，宣幼青早早备好了迷药。
两碗消暑的甜汤藏在隐蔽处，宣幼青将外衫脱下，露出里头的夜行衣，掏出塞满了迷药的吹管，用细绳挂在脖子上。
卷库汇集了江州城下辖地方所有文志，修得甚是宽大，高高的四檐飞翘，下方是粗壮的斗拱横梁。
宣幼青提气借力，顺着柱子攀到了高处，借着夜色掩护，一点一点爬到了两个守卫官差的上方。
卷库文书浩瀚，她也不能保证一次就找到想要的东西。甜汤不过是个幌子，面对面下药这种只能用一次的法子，希望今夜还用不上。
夜色无风，只有四散星星点点虫鸣作伴。
门口守卫的二人是入夜时分换的班，眼下正是倦怠的时候。
宣幼青腰腹紧绷双腿用力，将身形死死稳在二人上方的横梁上。
她用嘴轻轻咬住吹管的一端，小心又均匀地用力。
为了不被察觉，迷药研磨得极细，落得也极为缓慢。
微末混入夜色，也不晓得落了多少到二人周围，宣幼青憋着一口气吹完之后，又怕误吸，只好别开脸去煎熬等着。
约摸一刻钟后，横梁之下传来前后两声闷响。
宣幼青这才转过头来，就着可怜的一点夜色，瞧见黑漆漆倒作一团的人形。
她像狩猎的花豹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地，从二人身上摸走了卷库的钥匙。
铜锁搭扣转动，她顺利进入卷库之内。
她还记得临走前陆仕谦的嘱托，卷库文书之类最怕火蚀，便带了一枚南洋特产的萤石来照明。
萤石自来江州就被她放在屋顶曝晒，入了夜光线柔和，虽说是要凑近了才能勉强照物，但胜在一个隐蔽，用在此处最好。
萤石从特质的鱼袋中掏出，宣幼青望着几乎幽深不见底的排架，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估摸着迷药的用量，她给自己定了两刻钟的时限。
做菜的人时辰火候拿捏得准，她咬了咬后槽牙，硬着头皮开始找起有桐泽县字样的排架。
粗粗扫过一圈，并无所获。
脑海里又响起一个声音。
“以淮州城为例，卷库文书除了按属地管理之外，也会不分来处，照吏、户、礼、兵、刑、工等六房存档。”
理刑司内有卷库，陆仕谦借着查案之需也经常出入淮州府衙，对官府文书的归置习惯颇为了解。
要寻桐泽县十年前的县衙开支记册，须得在“吏”字一房的文书下找。
宣幼青借着萤石微弱的光亮，摸索到了自上而下年份排布的规律，便一门心思猫着腰，在最贴地的那一层翻找。
一刻钟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宣幼青靠在排架上喘息片刻，额上浸出了微微的汗意。
轻柔的夜风飘过，带来一丝凉意。
宣幼青下意识想迎风吹得再舒爽些，忽而后背一凉。
她进来的时候关上了门，四下窗户紧闭，何来的夜风？！
背上汗毛在一瞬间起立，宣幼青骤然警觉，一手摸出靴间的匕首，一手已然握住了袖箭的机扩。
风停了。
萤石入怀，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她在光亮消失的最后一瞬，看见了排架后翕开的窗户。
她白日里探过路，自打上回卷库失窃之后，这仅有的几个窗户都从里头上了铜制的锁扣。
她进来的时候在外头绕过一圈，所有的窗户都是紧闭的。
方才她毫无察觉，那就证明窗户并非被蛮力打开。
要么是有人从始至终都在这屋里，要么就是她进来的这一刻钟悄无声息开了窗。
当中任何一种可能，对她来说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屏息凝神，极尽调动着自己的感官。
当人失去视觉之后，微弱的气流，细弱的声响，都会成为比视线更为敏锐的存在。
那个人，就在她背后的排架之上。
方才倚靠时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稳定感，来自于另一个人的重量。
她不知道自己方才警觉的姿态被人看到多少，如今敌在上她在下，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收起的萤石被她再次翻出，消失的光线从她手中一闪，便直冲着排架上那个劲瘦的人影而去！
宣幼青一个回身，冲着黑影所在的地方连发两箭，箭矢没入木质的声音冷厉又尖锐。
那黑影身形极为敏捷，瞧着轻功并不在她之下。
宣幼青一击未中，被扔出去的萤石孤零零躺在地上，再照不见人影。
这回换她立在了光亮之中。
宣幼青忽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脑后劲风袭来，宣幼青闷哼一声，肩颈处传来酸爽的钝痛。
她顺势倒地不起。
身侧的人没有动作，足足一息的停顿之后，他才试探着蹲下身来。
宣幼青等的就是这一个矮身的距离。
她一个鱼挺猛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膝压胸将人按在身下，从前在案板上拿刀的手操起匕首来分外丝滑，冰凉的刀刃一瞬就抵近了来人的下颌，只要再稍稍一用力，便能切入人柔软的皮肤。
宣幼青手上提了寸劲，千钧一发下刀之际，身下的人夹着被吓破的嗓子开口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宣幼青手上的劲儿缓住。
这一嗓子，怎么像是在哪儿听过？
身下人见她似乎有所松动，连忙又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闯了大侠的堂口，您要什么尽管开口，这块儿我熟，我帮您找！”
宣幼青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信誓旦旦说着从不二进宫的梁上燕么？
好一个梁上飞燕。
要论偷东西，还真有点本事在身上。
就是这傍身立命的本事不怎么样。
她露出手臂上捆绑的袖箭，威胁道：“箭矢不长眼，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梁上燕点头如捣蒜，缩着脖子极力远离。
今夜真是倒了大霉，方才看见门口两个守卫倒下的时候，他就不该心存侥幸来浑水摸鱼。
若是被人知道他堂堂梁上燕竟被一姑娘打得这般狼狈，往后他在江湖上也不要混了！
宣幼青收回匕首，淡淡道：“起来吧。”
梁上燕见识过那箭矢的威力，加上这位女侠的本事，他没有跑的必要。
“女侠您说，您要找什么东西？”
“景和十年前后，桐泽县县衙的拨款开支账册。”
梁上燕一愣，忽的有了一种猜测。
是那夜在酒楼寻他的那波人么？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进的是同一个门不说，要的竟也是一样的东西？
他心下暗自忖度，却不敢表现在面上，引着宣幼青往里道：“女侠这边来。”
宣幼青跟着梁上燕进入卷库的最深处，萤石被她搁在排架上层，将将照亮最底下的角落。
上回梁上燕来的时候就踩过了点，这回若不是遇上宣幼青，他早就轻车熟路取了东西潇洒离开了，何至于被人拿刀抵着脖子就范。
他埋头在灰尘密布的卷册之间翻找了片刻，扯出一堆泛黄卷边的册子来。
宣幼青手里提着匕首，对他道：“放地上，踢过来。”
梁上燕只能照做，老老实实举起手，用脚尖将地上的账册推过去。
眼下受制于人，在这里也施展不开拳脚，只有等出了这卷库再想法子了。
宣幼青迅速翻捡了几眼，确认了年份和内容没错之后，从甩下备好的布巾包袱，睨了梁上燕一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梁上燕走空第二回不说，还得恭恭敬敬替人打包赃物。
宣幼青背好包袱，最后提醒他一句：“怎么来的怎么出去，若是胆敢声张，既然我有本事从正门进来，便有本事保证被抓的一定是你。”
梁上燕咽了口气，面对眼前黑漆漆的匕首，只能乖巧点头。
宣幼青始终用袖箭对着他，一步一步缓缓回头，等走到卷库大门处时，听到了衣袂翻飞之声。
梁上燕从窗户离开了。
她转身确认过门口的两个守卫仍在昏睡，不慌不忙锁好门归还了钥匙。
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
将卷册藏在食盒最下层，套上褪下的外衫，宣幼青提着尚且温热的甜汤，在里头放上了解药。
再回到卷库大门之事，她故作惊呼，将靠柱昏睡的官差叫醒。
“官爷怎的睡在这处了，小心着凉。”
被叫醒的官差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就去摸腰间的钥匙。
还好还好。
二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悄声道：“大人们没到这处来过吧？”
宣幼青笑笑，让他们放心：“现下花厅的宴席还未结束，不曾有人过来。”
二人大喘一口气，喝过甜汤，讨饶让宣幼青帮忙保密。
她接过甜汤空碗，笑道：“那是自然。”
卷库离她和詹亮约定的墙头还有一段距离，当中需得路过花厅后面长长一条暗巷，紧接着嶙峋崎岖的假山造景，正是避人耳目的好去处。
她谨慎回头，确保身后没有人跟踪，方才踏入暗巷，就忽的被人叫住。
“站着！”
她脚下一僵，不好直接落跑，慢慢转过身去。
是一个身着官袍的男子，因着灯光昏暗，瞧不清是谁。
“你是何人？”他问道。
“民女是在公厨做事的。”
那官员不知喝了多少，脚步虚浮错乱，隔着几步远都能扑面而来的酒气。
“来，你过来！”
宣幼青面露嫌恶，并不打算与他多纠缠，正欲捏一个借口离去，却不想那官员三步两步歪着走到了她面前，啪一下捉住了她的手。
“好啊，给爷弄一碗醒酒汤来，让爷尝尝你的手艺！”
喝了酒的人手下没有轻重，她一时甩手竟还不得挣脱，索性发了狠，掰着那官员的手反向一拧。
左右今日已经得手，这府衙明日便不来了！
“疼疼疼疼疼！”
那官员终于放开手来，疼得蹲在了地上。
宣幼青冷冷低头，借着花厅窗格透出的昏黄灯光，认出了这张脸。
这不是她和陆仕谦初见时，挨了晁年一壶醒酒汤的登徒子冯兆么？
这老色胚还真是死性不改。
在淮州城的时候忙着案子没空找补，这回可是你自己送到手上的！
宣幼青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提起裙摆，将冯兆的那只手死死踩在了地上，又重重碾过。
人在剧痛的那一瞬间是发不出声音的。
冯兆的酒这一下全醒了，等回过神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被戏耍之后的恼羞成怒涌上心头，他顾不得所谓体面，踉跄两步扯住了宣幼青的裙摆。
“站！站住！好大的胆子——”
宣幼青耐心耗尽，反手一掌劈在冯兆颈侧，将他剩下的话生生截断。
花厅的后门在这一刻忽然洞开。
在一众惊惶的官员面前，她甚至还来不及收回手。
“冯大人！冯大人！快来人抓住她！”
本该昏死的冯兆此刻正猛烈地抽搐着，返涌的秽物堵住口鼻，将他的脸憋成紫红色。
巡查的官差听到惊呼，正迅速往这处集结。
宣幼青面色一沉，借力奇石点地凌空而起，以极快的速度往院墙的方向撤。
院外的詹亮听到动静，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他心下捏着一把汗，好在不过须臾，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墙头。
宣幼青一手松开食盒，一手落掌在墙头借力，本该是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却忽的被暗处急射而来的黑影截断！
食盒从手中脱落，她被巨大的撞击力掀翻后仰，直直落回了院内。
詹亮劈手与那黑衣人对上，拔刀一横冲他腰腹而去，却被他刁钻的身姿躲了过去，仅仅划破了一层衣裳！
见那黑衣人又要冲地上食盒而来，詹亮已然明白当中要紧，一个勾腿将其划到自己翼下，使其不得近身！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官差聚集，黑衣人只得收手，一个跃身消失在黑暗街巷之中。
官差的火把聚起冲天的火光，詹亮眼下只有一人，只能收起食盒，先行隐匿撤退。
府衙内的官差仍要当值，卷库门口的那两位门神避不开，宣幼青早早备好了迷药。
两碗消暑的甜汤藏在隐蔽处，宣幼青将外衫脱下，露出里头的夜行衣，掏出塞满了迷药的吹管，用细绳挂在脖子上。
卷库汇集了江州城下辖地方所有文志，修得甚是宽大，高高的四檐飞翘，下方是粗壮的斗拱横梁。
宣幼青提气借力，顺着柱子攀到了高处，借着夜色掩护，一点一点爬到了两个守卫官差的上方。
卷库文书浩瀚，她也不能保证一次就找到想要的东西。甜汤不过是个幌子，面对面下药这种只能用一次的法子，希望今夜还用不上。
夜色无风，只有四散星星点点虫鸣作伴。
门口守卫的二人是入夜时分换的班，眼下正是倦怠的时候。
宣幼青腰腹紧绷双腿用力，将身形死死稳在二人上方的横梁上。
她用嘴轻轻咬住吹管的一端，小心又均匀地用力。
为了不被察觉，迷药研磨得极细，落得也极为缓慢。
微末混入夜色，也不晓得落了多少到二人周围，宣幼青憋着一口气吹完之后，又怕误吸，只好别开脸去煎熬等着。
约摸一刻钟后，横梁之下传来前后两声闷响。
宣幼青这才转过头来，就着可怜的一点夜色，瞧见黑漆漆倒作一团的人形。
她像狩猎的花豹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地，从二人身上摸走了卷库的钥匙。
铜锁搭扣转动，她顺利进入卷库之内。
她还记得临走前陆仕谦的嘱托，卷库文书之类最怕火蚀，便带了一枚南洋特产的萤石来照明。
萤石自来江州就被她放在屋顶曝晒，入了夜光线柔和，虽说是要凑近了才能勉强照物，但胜在一个隐蔽，用在此处最好。
萤石从特质的鱼袋中掏出，宣幼青望着几乎幽深不见底的排架，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估摸着迷药的用量，她给自己定了两刻钟的时限。
做菜的人时辰火候拿捏得准，她咬了咬后槽牙，硬着头皮开始找起有桐泽县字样的排架。
粗粗扫过一圈，并无所获。
脑海里又响起一个声音。
“以淮州城为例，卷库文书除了按属地管理之外，也会不分来处，照吏、户、礼、兵、刑、工等六房存档。”
理刑司内有卷库，陆仕谦借着查案之需也经常出入淮州府衙，对官府文书的归置习惯颇为了解。
要寻桐泽县十年前的县衙开支记册，须得在“吏”字一房的文书下找。
宣幼青借着萤石微弱的光亮，摸索到了自上而下年份排布的规律，便一门心思猫着腰，在最贴地的那一层翻找。
一刻钟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宣幼青靠在排架上喘息片刻，额上浸出了微微的汗意。
轻柔的夜风飘过，带来一丝凉意。
宣幼青下意识想迎风吹得再舒爽些，忽而后背一凉。
她进来的时候关上了门，四下窗户紧闭，何来的夜风？！
背上汗毛在一瞬间起立，宣幼青骤然警觉，一手摸出靴间的匕首，一手已然握住了袖箭的机扩。
风停了。
萤石入怀，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她在光亮消失的最后一瞬，看见了排架后翕开的窗户。
她白日里探过路，自打上回卷库失窃之后，这仅有的几个窗户都从里头上了铜制的锁扣。
她进来的时候在外头绕过一圈，所有的窗户都是紧闭的。
方才她毫无察觉，那就证明窗户并非被蛮力打开。
要么是有人从始至终都在这屋里，要么就是她进来的这一刻钟悄无声息开了窗。
当中任何一种可能，对她来说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屏息凝神，极尽调动着自己的感官。
当人失去视觉之后，微弱的气流，细弱的声响，都会成为比视线更为敏锐的存在。
那个人，就在她背后的排架之上。
方才倚靠时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稳定感，来自于另一个人的重量。
她不知道自己方才警觉的姿态被人看到多少，如今敌在上她在下，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收起的萤石被她再次翻出，消失的光线从她手中一闪，便直冲着排架上那个劲瘦的人影而去！
宣幼青一个回身，冲着黑影所在的地方连发两箭，箭矢没入木质的声音冷厉又尖锐。
那黑影身形极为敏捷，瞧着轻功并不在她之下。
宣幼青一击未中，被扔出去的萤石孤零零躺在地上，再照不见人影。
这回换她立在了光亮之中。
宣幼青忽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脑后劲风袭来，宣幼青闷哼一声，肩颈处传来酸爽的钝痛。
她顺势倒地不起。
身侧的人没有动作，足足一息的停顿之后，他才试探着蹲下身来。
宣幼青等的就是这一个矮身的距离。
她一个鱼挺猛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膝压胸将人按在身下，从前在案板上拿刀的手操起匕首来分外丝滑，冰凉的刀刃一瞬就抵近了来人的下颌，只要再稍稍一用力，便能切入人柔软的皮肤。
宣幼青手上提了寸劲，千钧一发下刀之际，身下的人夹着被吓破的嗓子开口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宣幼青手上的劲儿缓住。
这一嗓子，怎么像是在哪儿听过？
身下人见她似乎有所松动，连忙又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闯了大侠的堂口，您要什么尽管开口，这块儿我熟，我帮您找！”
宣幼青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信誓旦旦说着从不二进宫的梁上燕么？
好一个梁上飞燕。
要论偷东西，还真有点本事在身上。
就是这傍身立命的本事不怎么样。
她露出手臂上捆绑的袖箭，威胁道：“箭矢不长眼，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梁上燕点头如捣蒜，缩着脖子极力远离。
今夜真是倒了大霉，方才看见门口两个守卫倒下的时候，他就不该心存侥幸来浑水摸鱼。
若是被人知道他堂堂梁上燕竟被一姑娘打得这般狼狈，往后他在江湖上也不要混了！
宣幼青收回匕首，淡淡道：“起来吧。”
梁上燕见识过那箭矢的威力，加上这位女侠的本事，他没有跑的必要。
“女侠您说，您要找什么东西？”
“景和十年前后，桐泽县县衙的拨款开支账册。”
梁上燕一愣，忽的有了一种猜测。
是那夜在酒楼寻他的那波人么？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进的是同一个门不说，要的竟也是一样的东西？
他心下暗自忖度，却不敢表现在面上，引着宣幼青往里道：“女侠这边来。”
宣幼青跟着梁上燕进入卷库的最深处，萤石被她搁在排架上层，将将照亮最底下的角落。
上回梁上燕来的时候就踩过了点，这回若不是遇上宣幼青，他早就轻车熟路取了东西潇洒离开了，何至于被人拿刀抵着脖子就范。
他埋头在灰尘密布的卷册之间翻找了片刻，扯出一堆泛黄卷边的册子来。
宣幼青手里提着匕首，对他道：“放地上，踢过来。”
梁上燕只能照做，老老实实举起手，用脚尖将地上的账册推过去。
眼下受制于人，在这里也施展不开拳脚，只有等出了这卷库再想法子了。
宣幼青迅速翻捡了几眼，确认了年份和内容没错之后，从甩下备好的布巾包袱，睨了梁上燕一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梁上燕走空第二回不说，还得恭恭敬敬替人打包赃物。
宣幼青背好包袱，最后提醒他一句：“怎么来的怎么出去，若是胆敢声张，既然我有本事从正门进来，便有本事保证被抓的一定是你。”
梁上燕咽了口气，面对眼前黑漆漆的匕首，只能乖巧点头。
宣幼青始终用袖箭对着他，一步一步缓缓回头，等走到卷库大门处时，听到了衣袂翻飞之声。
梁上燕从窗户离开了。
她转身确认过门口的两个守卫仍在昏睡，不慌不忙锁好门归还了钥匙。
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
将卷册藏在食盒最下层，套上褪下的外衫，宣幼青提着尚且温热的甜汤，在里头放上了解药。
再回到卷库大门之事，她故作惊呼，将靠柱昏睡的官差叫醒。
“官爷怎的睡在这处了，小心着凉。”
被叫醒的官差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就去摸腰间的钥匙。
还好还好。
二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悄声道：“大人们没到这处来过吧？”
宣幼青笑笑，让他们放心：“现下花厅的宴席还未结束，不曾有人过来。”
二人大喘一口气，喝过甜汤，讨饶让宣幼青帮忙保密。
她接过甜汤空碗，笑道：“那是自然。”
卷库离她和詹亮约定的墙头还有一段距离，当中需得路过花厅后面长长一条暗巷，紧接着嶙峋崎岖的假山造景，正是避人耳目的好去处。
她谨慎回头，确保身后没有人跟踪，方才踏入暗巷，就忽的被人叫住。
“站着！”
她脚下一僵，不好直接落跑，慢慢转过身去。
是一个身着官袍的男子，因着灯光昏暗，瞧不清是谁。
“你是何人？”他问道。
“民女是在公厨做事的。”
那官员不知喝了多少，脚步虚浮错乱，隔着几步远都能扑面而来的酒气。
“来，你过来！”
宣幼青面露嫌恶，并不打算与他多纠缠，正欲捏一个借口离去，却不想那官员三步两步歪着走到了她面前，啪一下捉住了她的手。
“好啊，给爷弄一碗醒酒汤来，让爷尝尝你的手艺！”
喝了酒的人手下没有轻重，她一时甩手竟还不得挣脱，索性发了狠，掰着那官员的手反向一拧。
左右今日已经得手，这府衙明日便不来了！
“疼疼疼疼疼！”
那官员终于放开手来，疼得蹲在了地上。
宣幼青冷冷低头，借着花厅窗格透出的昏黄灯光，认出了这张脸。
这不是她和陆仕谦初见时，挨了晁年一壶醒酒汤的登徒子冯兆么？
这老色胚还真是死性不改。
在淮州城的时候忙着案子没空找补，这回可是你自己送到手上的！
宣幼青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提起裙摆，将冯兆的那只手死死踩在了地上，又重重碾过。
人在剧痛的那一瞬间是发不出声音的。
冯兆的酒这一下全醒了，等回过神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被戏耍之后的恼羞成怒涌上心头，他顾不得所谓体面，踉跄两步扯住了宣幼青的裙摆。
“站！站住！好大的胆子——”
宣幼青耐心耗尽，反手一掌劈在冯兆颈侧，将他剩下的话生生截断。
花厅的后门在这一刻忽然洞开。
在一众惊惶的官员面前，她甚至还来不及收回手。
“冯大人！冯大人！快来人抓住她！”
本该昏死的冯兆此刻正猛烈地抽搐着，返涌的秽物堵住口鼻，将他的脸憋成紫红色。
巡查的官差听到惊呼，正迅速往这处集结。
宣幼青面色一沉，借力奇石点地凌空而起，以极快的速度往院墙的方向撤。
院外的詹亮听到动静，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他心下捏着一把汗，好在不过须臾，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墙头。
宣幼青一手松开食盒，一手落掌在墙头借力，本该是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却忽的被暗处急射而来的黑影截断！
食盒从手中脱落，她被巨大的撞击力掀翻后仰，直直落回了院内。
詹亮劈手与那黑衣人对上，拔刀一横冲他腰腹而去，却被他刁钻的身姿躲了过去，仅仅划破了一层衣裳！
见那黑衣人又要冲地上食盒而来，詹亮已然明白当中要紧，一个勾腿将其划到自己翼下，使其不得近身！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官差聚集，黑衣人只得收手，一个跃身消失在黑暗街巷之中。
官差的火把聚起冲天的火光，詹亮眼下只有一人，只能收起食盒，先行隐匿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