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幼青说不上此刻自己是什么情绪。

    旧人重逢的惊喜不过一瞬便稍纵即逝。

    剩下的便只有被隐瞒欺骗的怒,还有终于明白他为何不愿自己来红章山的彻悟。

    与她重逢的,是被问及身份时矢口否认,在她讲从前旧事却无动于衷的陆主事。是生怕往事泄露,万般阻碍未能拦着她来红章山见谈文远的陆大人。

    从前那位书院少年,不提也罢。

    见陆仕谦不回话,她笑笑:“陆大人贵人多忘事,记不清了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头倏而堵得有些难受。

    她起身道:“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谈公子与陆大人叙旧了。我们就住在镇上客栈,若是老人家愿意开口了,还请谈公子知会一声。”

    谈文远道:“这酒菜马上就到,姑娘吃一口再走一不迟。”

    宣幼青以身子不适为由委婉推脱了。

    宣幼青一女子,与他二人非亲非故,谈文远也确实不好予人留宿,便亲自将人送上马车,见一行人消失在林道,这才折返。

    方才走得没两步,就听见了背后急促的马蹄声,晁年将马勒停,问道:“方才那可是宣老板的车?”

    谈文远不知宣幼青名讳,只答:“是与陆兄同行的那位姑娘,说是身子不适,连饭也不肯吃,便要回山脚镇上歇息。”

    晁年哦了一声,他宣姐姐前头在江州受了苦,这马不停蹄奔波到此处,确实该好好歇一歇。

    客栈应当是比这山上住得舒服的。

    他便提着酒菜先行一步,等回道谈家山中屋舍,瞧见一个失魂落魄的陆仕谦,才晓得事情绝没有谈文远说的那么简单。

    晁年一猜便是和宣幼青有关,但有上回失言之举在前,这次他决计不敢问。

    他们陆大人这魂一丢,便是两日。

    直到老爷子清醒的那天。

    晁年去山下客栈送消息,将宣幼青请上山来。

    他瞧着人家其实也并未冷落自家大人,就是说起话来端方有余的模样,左一个有劳,右一个多谢,连寒暄像隔了一层冰冷冷的壳子。

    谈文远适时出现,打破了二人之间弥漫的诡异气氛。

    “陆兄 ,宣老板,里面有请。”

    谈家祖父经过几天修养,面色比之前要红润许多。

    他一见来人,便要撑着从床上起来:“多谢贵人救命之恩!”

    陆仕谦和谈文远连忙上前将老人扶住。

    陆仕谦道:“老人家言重,我与谈兄昔年同窗,他的长辈便是我的长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谈老爷子连说了几声好:“我听远儿说,如今大人在淮州城高就,白蒲村的案子,可是你要查?”

    陆仕谦颔首:“正是。”

    老爷子幽幽叹了一口气,目光如炬,灼灼看向他:“那我问你,你可想好要查到什么程度?”

    宣幼青心头微凛,即便下了决心要疏离要客气,却还是下意识抬头与他对上了目光。

    红章山这次是来对了。

    本以为能从老人家这处打听到县衙当年有何人当值便是万幸了,如今看来,谈老爷子所知晓的 ,远比他们预想的要多。

    陆仕谦沉声道:“披云雾睹青天,在所不计,还望前辈知无不言。”

    宣幼青起身,对着谈老爷子重重福身,道:“小女今生至亲皆丧命于十年前白蒲村剿匪的那一场大火,为求真相,万般皆可舍弃。”

    老人枯瘦的指节攥在被面上,狠狠又念了几声好。

    “我从钻进这深山老林的那天起,就知道总有一日会有人来寻我,幸而来的是你们,还让老夫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短暂的咳嗽之后,谈老爷子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白蒲村悍匪,从头到尾都是县衙演给上面看的一场戏。”

    他浑浊的眼神中带着愧疚,“白蒲村灭门一案,也是一场无妄之灾。”

    宣幼青放在膝头的手攥成拳头,微微颤抖。

    她本以为,从三年前那个老乞丐走进平烟酒楼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如赤裸裸毫无转圜的真相摆在面前,她还是抑制不住眼中的泪。

    她花费数年时间接受了所谓命运不公,带走她至亲的那一场无妄之灾,现在终究落定,成了板上钉钉的血腥人祸。

    谈老爷子说起了县衙和白蒲村的交易。

    桐泽湖匪患连年不绝,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匪贼团伙四散在万顷大泽星罗棋布的小岛上,区区县衙,即便有心惩治也是杯水车薪。

    上头的人要政绩要剿匪款项去处,桐泽县县衙便迫切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交代,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处置对象。

    正经杀人劫财不眨眼的水匪,对官府是避之不及。于是桐泽县县衙便找上了在桐泽湖地界出了名的义匪团伙——白蒲村。

    最初的交易便是这么达成的,县衙给银子,白蒲村的“水匪”们按时按点寻一片开阔的水域,同官差们打杀一场,演一个落荒而逃。然后按照约定,销声匿迹一段时日。

    如此一来,县衙的经费有了明面上正经的去处,剿匪的功劳簿也有迹可书,白蒲村的人背靠县衙这个财神爷,免去了隔三差五出去劫富济贫的操劳,何乐而不为?

    再到后来,连这一场打杀做戏也被略去,白蒲村的人拿了钱,便按官府要求的时日蛰伏在家,只要不在外头抛头露面,县衙如何春秋笔法,那都是他们的事了。

    至于这笔钱的来处,白蒲村义匪的头目自然会保密。以至于莫娘这般家眷,便一直以为那些钱,还是村里劫富济贫得来的进项。而那些蛰伏岛内不出的日子,也被理解成官府戒严,理所应当避祸。

    谈老爷子目光悠远,似乎穿透了这山间屋舍,看回了十年前门庭若市的县衙。

    他感慨道:“我已经老了,十年前便已经老了,老得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老眼昏花不堪用的摆设。”

    他足够不引人注目,在县衙待的时日也足够长,长到能将所有暗地里见不得人的阴私,都看得透彻。

    宣幼青松开手心被攥得皱皱巴巴的丝帕,深吸一口气,问道:“那十年前白蒲村截杀运粮官一案,您还知道些什么?”

    谈老爷子回忆道:“那时候,县衙来了位贵人。”

    他虽不知其名号,但从县衙上上下下弥漫的紧张氛围,便能知晓他的身份不凡。

    “那贵人来之后不久,县衙的人便悄悄找了白蒲村的头目过来。”

    “我那时只是觉得奇怪,寻常县衙与白蒲村都是三五个月才勾兑一回,那时候离上一次‘剿匪’,连一月时日都还不到。”

    而后便是让县衙“震怒”的白蒲村水匪截杀朝廷命官一案。

    “直到后来县衙抓了人来审来问,我听到过几句不该听的,便知道这县衙不该待下去了。”

    昔年偶然听到的几句呓语又在耳边浮现。

    “都一把火烧干净了还怕有谁翻案。”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这一桩事办好了,只要贵人满意,往后便是滔天的富贵!”

    于是他开始装病,在县衙里头昏睡的时日越来越多,直到里头的人嫌他晦气,两吊钱将他打发了出去。

    县衙附近的人再没见过他,便都觉得他理应是老死了。

    却不知他仍旧活着,在这红章山等一个开口的机会。

    陆仕谦接着问:“当年县衙参与谋划此事的人,您可还记得?”

    与白蒲村的交易,在县衙中本就只有极少人知晓。在大多数县衙官差的眼中,那一场清缴,是实打实的师出有名,是去除桐泽县百姓心中大患的丰功伟绩。

    最应该为这一场血案,这一百多条人命负责的,不是执行者,而是源头那位策划者。

    “与白蒲村勾兑交易的,向来都是县衙里头那位姓孙的师爷。”

    也就是如今临州坐粮厅厅丞,孙元卓。

    谈老爷子的回答,不出二人所料。

    孙元卓在当年那一场血案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而更为重要的是,当年在县衙的那位贵人,也就是彼时的大皇子宋琅,知不知晓这背后的牵扯。

    谈老爷子道:“那位贵人我难得见到,只见过他身边有一位蔺大人,与孙师爷有过几次交谈。”

    陆仕谦执笔的手一顿,浓黑的墨滴重重落下,浸透了面前的纸张。

    他强稳心神,问道:“敢问那位蔺大人,是何年岁容貌?”

    “那时便已是中年之姿,相貌上倒还儒雅俊秀,若是如今,怕也是知天命的年岁了。”

    往后便又问了些细枝末节的遗漏,老人家瞧着已然精神不济的模样,陆仕谦便也不再勉强。

    他最后问道:“若是他日我将这份笔诉呈于公堂,您老可愿意作证?”

    谈老爷子点点头,让谈文远将笔诉一一念给他听过,寻来一方印泥,颤抖着将枯瘦的手指按于纸上,留下一方清晰的指印。

    宣幼青先一步从房中退出来。

    雨晴云散,满目青葱。

    微风吹过泪痕未干的眼角,有涩涩的痛意。

    感受的身后来人,她提议:“去林间走走吧,陆大人。”

    “好。”

    日光穿林,从斑驳交错的枝叶当中,投下透亮澄澈的光斑。

    二人沿着山间林道,一前一后走着。

    陆仕谦先开口,道:“昨日影卫传书,在白蒲村闫家旧址的瓦瓮中,找到了闫父所记白蒲村账簿。”

    从誊抄的几页来看,与桐泽县县衙记册上款项出入的时间基本一致。

    账簿上进项的最后一笔,正是在催粮官遇害的前一日。

    而最后一笔用项的落款,正巧在景和十一年八月初十。

    催粮官被截杀当日。

    陆仕谦道:“八月初十当天,白蒲村进行了分红,领到银子的每一户,都曾在闫父的账簿上落记画圈。”

    宣幼青记得,莫娘曾与她提过,白蒲村所在小岛偏僻贫瘠,乡邻之间却颇为团结。做渔民打渔也好,做水匪打劫也罢,向来都是同策同力,若是有了进项,便是每家每户都会分到一杯羹。

    而那些官府戒严的日子,岛上人家齐全,分红基本都挑在那种时候。

    “账簿上圈画的,有多少人?”

    “至少可以证明,白蒲村誊不出足够的人手,去灭掉一船的运丁。”

    龚佐的证词、桐泽县县衙的款项记册、白蒲村的账簿,还有如今谈家祖父的证言,基本可以落定,当年那一场杀戮的导火索——白蒲村悍匪截杀朝廷命官一案,是子虚乌有的构陷。

    总有人要为当年的血案负责。

    孙元卓是一个,剩下的其他人,她也一个都不想放过。

    她想起方才陆仕谦在屋中的异样神情,鬼使神差问道:“今日谈家祖父所言的那位蔺大人,陆大人可有眉目?”

    “暂且没有。”

    但是他撒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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