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月亮,耳边是清风,迦罗蓝趴在怀远背上,看着他脚下的影子,怀远往宫殿走去,从热闹欢笑走向清冷寂寞,伽罗蓝想,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背着她走在女梁城的小路上。

    怀远不知为何,心变得很静,很静,他背着迦罗蓝一路回到宫殿,将她放在软榻上,迦罗蓝倚着软枕,怀远道:“贫僧替国主运功疗伤。”

    “嗯。”迦罗蓝乖乖地趴在软枕上,怀远的手隔空覆在她肩头,一股凉意驱散了她肌体的疼痛,迦罗蓝眯了眯眼睛,她趴在枕上半梦半醒,道:“你猜我的东土话为什么说得这么好,我跟你说,我字写得也不错呢。”

    “国主方才说过,您的父亲是东土江南人士。”

    迦罗蓝不知为何,就是有些想自己的父亲母亲了,“我父亲的家族当时被流放到西域,原本要到素叶城一带去,可路过女梁的时候,他生了重病,我母亲救了他。”

    “他和我讲过很多东土的事,还有很多江南的风景,我很希望有一天能够去东土的江南,可惜,应该不会有机会。”迦罗蓝说着,兴致忽然起来,“怀远,我记得你祖籍洛阳,洛阳是东都,很繁华,那你出家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比如你俗家姓名叫什么?”说来奇怪,怀远对方敞开了自己的梦境,迦罗蓝也的确看到了很多怀远的私下生活,但是完全没有出家之前的情景。

    怀远掌中一顿,他淡淡道:“贫僧出生之日,白马寺的首座就候在门外,贫僧落发,落得是胎发,贫僧命中注定要出家。国主所言,乃是尘缘,可惜贫僧尘缘早断。”

    迦罗蓝就是能感觉到怀远话语后隐藏的那些不动声色的哀恸,她很想知道那是什么,可她更清楚,除非对方说,她不能随意探问。她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她打趣怀远:“哪里就尘缘已断了?我呢,在你的梦中可是看到了不少红粉骷髅,有天天去你们天龙院求经的红粉骷髅,有每场法会都去听的红粉骷髅,还有总找你谈佛论经的红粉骷髅。这也不是我故意看的,毕竟有时候入梦是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怀远淡淡道:“那是女施主们有向佛之心。”

    “呵,我看她们不是一心向佛,而是一心向你。”迦罗蓝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笑了,“好好好,如果佛都是你这样,我也喜欢。”

    “国主……”怀远语气稍重几分。

    迦罗蓝不回头也知道这位薄面皮的圣僧有点生气了,她忙道:“阿弥陀佛,请佛祖不要怪罪我。”

    怀远见迦罗蓝乖乖认错,便不同她多计较,手中动作快了几分。

    迦罗蓝说着说着转过身子,“怀远,你觉得你见过的红粉骷髅里,我是不是顶漂亮的那一个?”此时的迦罗蓝长发蜿蜒在软榻上,她扭过身子看过来,细软的身体似一轮弯月。

    怀远一愣,他有些无奈,“国主别动,您以千年玄冰镇痛,此刻圣火源蔓延,若国主不想圣火焚身,还是让贫僧替国主好生医治。”

    无趣,迦罗蓝还想说话,却见这人眼中盛满了认真,她转身,放松了身体。她虽身负女梁国主之责,却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总会不由自主地捉弄一下怀远。

    怀远收手,对迦罗蓝道:“国主的伤还需内服几剂药,贫僧把药方写出来……”

    怀远一边说话,一边侧过身子,却见迦罗蓝的手拉住了他的袍角,迦罗蓝直起了身子,她垂着头,轻声道:“还疼么?”

    怀远看不清迦罗蓝的神情,只能看到她的发顶,他反应过来这位女王在问他什么,他摇头,道:“戒尺,的确不负盛名。”

    迦罗蓝倒没想到怀远会这样说,她没忍住,笑了出来,抬起头道:“我以为法师是铁做的,感觉不到疼呢。”

    怀远并未回话,而是拿出一个瓷瓶,对迦罗蓝道:“国主请伸出手。”

    “啊?怎么了?”迦罗蓝有些奇怪,还是乖乖的把手伸出来,只见那细白的掌中有四个血印,血已经干涸了。何时伤的,迦罗蓝竟没了印象。

    怀远用一旁水盆里的丝帕替迦罗蓝清理了伤口,细致地替她上药。“贫僧的伤药是自己配制的,并无什么名贵药材,却也有镇痛消毒之效,请国主记得清理伤口,按时用药。”怀远对血腥味很敏感,是以早就发现迦罗蓝的手受伤了,他没想到这位国主伤重至此,圣火源的疼痛使她弄破手掌还不自知。

    迦罗蓝呆呆地望着灯火下怀远的眉眼,那素来冷冽的面庞温柔起来,迦罗蓝哽了片刻,道:“你把伤药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国主不必担心,再者,普通伤药对戒痕并无效用。”怀远替迦罗蓝裹好了伤,起身,后退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卷经书放在迦罗蓝手边,他长长一揖,“怀远在此,恭贺国主芳辰,贫僧身无长物,唯有这一卷手书佛经,赠与国主。”

    迦罗蓝将佛经捧起来,随意翻开,只见上面的字体俊秀清爽,她不意这人的字体如此俊逸,细细翻动几页,她甚至能够看到这人在如豆灯火下写经书时的虔诚。

    迦罗蓝笑了,她向怀远真诚地道谢:“多谢法师,法师有心了。”

    怀远再拜,言语间更多了几分郑重其事,“贫僧日前,对国主多有冒犯,望国主见谅。”

    迦罗蓝心知怀远为何致歉,只是没想到之前二人间的那些刻意接近、试探还有周旋被他这样放在明面上说出来,她摆摆手道:“皆是权宜之计罢了,法师何必在意。”

    怀远双手合十又拜,沉沉道:“婚约之事,多谢国主。”

    不过八个字,迦罗蓝却将怀远的未竟之语听得清清楚楚,迦罗蓝道:“我只是希望,如果你取经归来,总还有个归处。女梁虽小,昆仑苦寒,但也希望能够成为法师的归处。”

    迦罗蓝如何不知此人于她的预知梦有莫大的干系,可是她在做决定时居然没有半分迟疑,皆因她知怀远心诚。

    怀远起身,目光诚挚地看着迦罗蓝,他道:“国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请国主不必太过忧虑。”这一番话说完,他并未再言,而是朝迦罗蓝行礼,转身离去。

    一个人若是想亲人,只怕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迦罗蓝不说,怀远不问。就让他们在各自的生命中,坚持下去吧。

    迦罗蓝愣住了,她面上浮现一个大大的笑容,继而目光坚定起来,她给了怀远一个家,总要守好这个家才是。

    怀远走后,迦罗蓝一头倒在了自己的软榻上,翻滚了两下,她从枕头下面把那卷佛经拿出来,借着灯火翻动佛经,看佛经讲究清心寡欲,偏偏她越看,却有心绪翩飞,只是此时的形势哪里容得心事,迦罗蓝合上佛经,放在一旁,望着室内灯火发呆。

    不消片刻,困意涌上来。真想有个好梦,迦罗蓝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闪过。

    迦罗蓝身着一袭纱裙在宫室中游走,这宫室原本是她从小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此刻却那么陌生,迦罗蓝转了很多圈,像是陷入了迷宫,怎么都找不到出口,终于,不知走了多久,她推开门,抬头望见了天边那一轮冷月。

    见了月亮的瞬间,迦罗蓝神色微冷,她抬手,斥道:“何方神圣,敢在女梁邀我入梦?”

    “南无阿弥陀佛,贫僧怀恩,拜见女梁国主。”自阴影处走出一紫袍僧人,紫袍袈裟上有银线纵横,在夜色中闪着微光,这人肌肤莹白如玉,竟比那银线更夺目,仿佛天边的月华倾泻而下,环绕在他身边。

    再看他面目同怀远有九分相类,皆有高峻的眉骨,容颜俊美而轮廓深邃,除了眉间那一点朱砂,他身上更有一分不同让迦罗蓝瞬间辨明了他的身份。

    怀远是激流中的磐石,眼中有百折不挠的坚定,他笑得少,薄唇常常轻轻抿起,眉间微蹙,纵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不移其志。而怀恩则是岸边的幽兰,静静地凝视着天地万物,风姿优雅,他唇畔时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眉目舒朗,圣光皎洁,令人望之便心生敬慕。

    兄弟二人,一刚一柔,刚者乃金刚怒目,柔者有菩萨低眉,当真是佛门双壁。

    迦罗蓝觉得,大慈恩寺的住持长成这幅样子,当真会让人顶礼膜拜,只是迦罗蓝能从对方柔和慈悲的目光中看出一丝冷漠,与怀远不同,即便怀远淡漠,眼中仍藏着火焰,怀恩的眼中却是一片死寂,这死寂隐藏在他唇边的笑容下。

    他们那么像,又那么不同。

    迦罗蓝在女梁能够轻易地进入别人的的梦境,毕竟这里是她的主场,她背靠昆仑拥有无可置疑的强大力量,可是在这里,她居然毫无觉察地被怀恩拉入梦中,可见怀恩此人力量之强。

    既来之则安之,迦罗蓝不觉得怀恩能对她做什么,她也很好奇这位东土极富盛名的僧人是什么模样。

    迦罗蓝坐在走廊下,她靠着柱子,整个人看着十分放松,隐隐有反客为主之势,“不知住持亲自入梦,所为何事?”

    怀恩静立廊下,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国主欲与我东土佛门结为姻亲,贫僧怎能避而不见。”

    “怎么?难道住持还要我,叫你一声……”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个有些顽劣的笑容,“哥哥?”

    怀恩闻言笑着摇头,“贫僧入空门多年,早已斩断尘缘,当不得国主以兄长相称。”

    断尘缘,一个二个都说自己断了尘缘,可兄弟二人如此相似,才是真正的尘缘不断。

    迦罗蓝如清风一般飘过去,围绕着怀恩绕了两圈,口中的话语却很是不留情面,“斩断尘缘,我看是六根不净吧,住持这一身紫袍,还有你洛阳秦氏满门权贵,这也能叫做斩断尘缘?”

    迦罗蓝话说得毫不留情面,怀恩面上却是半分怒色都无,他依然噙着那一丝淡淡的微笑,“权柄,家族,声名,皆是普度众生的工具罢了,国主着相了。”

    不知为何,迦罗蓝莫名的不喜欢怀恩,她觉得这个人才是寺庙中莲座上的那尊泥胎金象,他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喜怒哀乐,无论人间极乐还是众生惨相,他不会多笑一分,更不会皱一皱眉头,他只是挂着淡淡的微笑,那笑仿佛凝固在唇畔。她这人就是这么恶劣,她喜欢看怀远红耳朵,更喜欢看这位怀恩面具皲裂的样子。

    怀远生来要取经,怀恩生来就是佛像,笑话,都不过是肉体凡胎,难道真要立地成佛?

    迦罗蓝冷笑,不过眼下并不是与东土佛门撕破脸皮的时候,她挥袖,面前宫室瞬间变作沙漠,冷月下,神女伽蓝默默伫立。

    “主持此来,不就是为了见一见神女伽蓝?神女伽蓝就在这里,主持距他不过一步之遥。”

    怀恩淡淡道:“是,也不是。”

    “哦?”迦罗蓝疑惑。

    “真经只一卷,终究不成气候,贫僧所求,何尝不是普度众生。”

    迦罗蓝大概有点明白这人的意思了,“若主持所求也是解脱众生,那么主持不如听我一言。”

    怀恩深深地看向迦罗蓝,这天地间许多人都当不得怀恩一看,皆因他不知有什么神通,一看便仿佛要看进人的灵魂深处。

    迦罗蓝倒是不在意,她神情磊落自如:“在我看来,怀远的出塞已成事实,神女伽蓝中的法师告诉过我,求取真经只能是命定之人,若怀远就是那个命定之人,眼下便是真经出世的时候了。”

    迦罗蓝看着眼前静静地望着她的僧人,道:“真经十二卷,现下不过找到一卷,道阻且长,佛门现在谈制止或者掌控不觉得为时过早么?眼下或许就是佛门得到真经的最佳时机,法师难道没有胆量让怀远求得真经,再与他斗上一斗?”

    “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难道是东土佛门的行事风范么?还是说你们就已经提前认输了?”

    月夜下身着紫纱的女王陛下步步紧逼,她的面庞伴随着那些蛊惑人心的话语散发着惊人的美感。

    就在迦罗蓝将要停住自己的脚步时,怀恩忽然上前一步,二人紫衣相接。

    迦罗蓝看着怀恩殷红的嘴唇轻轻开阖,“女王之意,便是贫僧之意。”

    “国主费一番口舌在贫僧与怀远之间说和一番,不知所求为何?”

    迦罗蓝自然知道论玩权术心机,她怎么可能玩得过怀恩,她不过是抢先将对方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从本质来看,这不过是示弱罢了。

    该进入正题了,迦罗蓝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精神,“怀远一路西行,我可以帮他求取真经,你要知道,西方一路,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甚至也不会插手你们二人的争端,但是,我要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东土皇帝和东土佛门能够照拂女梁。”

    图穷匕见,怀恩淡淡道:“如国主所愿。”

    迦罗蓝闻言,笑眯眯地说:“得东土佛门主持一诺,我可以安心上路了。”

    怀恩垂眸,不言不语,身影逐渐消散。

    迦罗蓝招招手,梦境四分五裂,一切重归黑暗。

    睡榻上的迦罗蓝翻了个身,黑中带着紫的长发黏在红唇上,她伸手拨开那缕发丝,红唇微弯,睡了过去。

    千里之外的大慈恩寺,万籁俱寂,孤塔中盘坐的紫袍僧人静静聆听夜半钟声,待钟声停歇,他睁开眼睛,他目光落在西方,喃喃道:“女梁国主迦罗蓝……”话音一落,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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