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罗蓝与怀远站在龟兹伊罗卢城门前,只见眼前城池城门大关,这在商路上是极其罕有的情况,毕竟这里是极富盛名的城池,更是商路上贸易重地,关上城门不知有多少行商损失惨重。

    他们抵达龟兹的时间正好是夜晚,故而在城外的密林中安营扎寨,闪烁跃动的火焰旁,迦罗蓝的双眸熠熠生辉,她对一旁的毘雅道:“明天我和怀远法师会入城。”

    闻言毘雅道:“国主,不如让我们入城一探,贸然入城太危险了。”

    迦罗蓝与怀远目光相接,他们之前在船上已经商量过龟兹之事,她道:“不必,龟兹中有许多诡秘之事,你们若是入城无法脱身,我们再进去,外面就没有策应之人。我们入城后你们需要在这里截停进入龟兹的商队,且密切关注城中动向以及阿奇尼的音讯,若有变故可以及时传讯给我。”

    接着迦罗蓝又做了一些详细地安排,直到后半夜一行人才歇息。

    翌日清晨,迦罗蓝和怀远站在紧逼的伊罗卢城前,她望着怀远道:“法师,你我一同共览这伊罗卢城的好风光,如何?”

    怀远深觉眼前少女是个妙人,她浅笑嫣然,倒不像是即将身涉险地,迦罗蓝未等怀远回答,上前,叩响了城门。

    轻轻地两下,却觉天地之间似乎有些什么动静,门轻轻交错,居然开了,迦罗蓝用力,将这大门推开。

    二人静立在伊罗卢城门前,一时间有几分怔然,怀远却是一步当先,踏了进去。

    甫一入城,仿佛天地倒置,二人一个错身,踏入一片人海,迦罗蓝恍惚,抬眸间不期然撞入怀远眼中,对方眼中一片澄明,将迦罗蓝护在身旁,“国主,小心。”

    迦罗蓝兴致勃勃地观赏龟兹风物,不像是身涉险地,倒似来某处名胜游览观光,龟兹王城城郭三重,他们不过刚进了外城,城中多为黄土筑成的房屋,二人自街市行过,一路上便见了两间寺庙,怀远走走停停,凡是路过寺庙便要遥遥一拜,迦罗蓝瞧着笑道:“圣僧何必这么拘礼?我听说龟兹城□□有寺庙百所,我们从早上拜到太阳落山也未必能够访遍各处,走啦走啦,佛祖必不会介意的。”说完,也不管怀远什么反应,拉着怀远的衣袖,快步向前去了。

    怀远无法,正要说什么,却见眼前的少女一袭蓝袍,面上不施粉黛,去除往日的那些宝石装饰,却未损半分神采,防风的面纱盖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到她那双灵动闪烁的眸子。怀远怔了片刻,居然是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迦罗蓝拉着怀远在城中街市的小摊上四下翻看,这里正是商路上商品汇集之处,入目有龟兹出产的葡萄、杏、梨、桃等等,更有好些颜色鲜亮的布匹,想来这就是誉满西域的龟兹锦。

    迦罗蓝同怀远道:“法师莫笑我,我从前来龟兹常常是王室亲迎,接着就住进了馆驿或者行宫,还真没有机会来逛逛龟兹的街市,看看这里的风光。”

    怀远望着来往行人,颔首道:“伊罗卢的确是西域名城,风光无限。”

    迦罗蓝却是扬眉:“法师此言差矣,我们女梁城人口虽然比不上龟兹,若论繁华也是不差的,不过我觉得所有的城池中若说商业繁盛,还数怛逻斯城,那粟特人的确会做生意,怛逻斯兼东西风物,绝对令法师大开眼界。”

    二人入城本以为城中该是什么情况,或是尸山火海,或者人间炼狱,却不想这里繁华热闹,半点战火都无,按照行迹来看,阿奇尼的三千人明明已经入城,却如同泥牛入海悄无声息,二人面上虽是不显,心中难免生了疑窦,故而寻了一处酒楼落座,只要了些水果点心,二人在楼上,迦罗蓝支着下巴同怀远说话,道:“按照我们手中所掌握的信息,阿奇尼的军队均已入城,可眼下伊罗卢城中哪里来的战端呢?我倒是好奇,阿奇尼三千兵士难道是被龟兹给吃了?”

    “龟兹之怪在于风平浪静,不过若国主行过船便知风平浪静之下,只怕暗藏波涛。”

    迦罗蓝示意怀远看窗外,她颇有意味道:“法师只看外面,一大半皆是衣锦褐,断发着巾帽的龟兹人,并无阿奇尼之人,这就真是怪了,我们要在这不算太大的城池里面,寻一支三千人的军队。”

    怀远侧身看向迦罗蓝,“只是眼下不知国主有何计策。”

    “三千人那么多,一眼看不到就说明的确不好找,你我既然为真经而来,那不如白日寻访罗坻大师当年的足迹,寻找真经的下落,到了晚上夜探龟兹王宫,此等与战争相关的秘事,若有风声定是能从王宫中一探究竟。”

    迦罗蓝放下手中的桃子将一双细白的手放入水中,轻轻撩动盆中水,她那双狡黠的眼朝着怀远微微弯起,“法师,请与我共游龟兹如何?”

    怀远望着这样一双眼,有一瞬居然找不到言语,只得轻轻叹道:“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迦罗蓝手中拿着点心,支着脑袋听怀远同她说起罗坻法师的一些事情,认真地仿佛在听什么吸引人的故事。

    怀远用他清润的嗓音说起了另一位传奇僧人的故事,“这位罗坻法师本为龟兹公主之子,身具龟兹王室血脉,父亲则是西门国的人,他年少时曾在西门国生活过,之后回到龟兹,剃度出家,值得一提的是当时龟兹一带笃信小乘佛教,而这位法师回到龟兹后发扬大乘,之后东土战乱,法师为吕光所掳留在凉州多年,后由姚兴邀请前往长安,广开译场,译注经书。”

    “看来这位法师的确是一位贯通东西的高僧,想来若真经出世,接到启示的人也的确应该是他吧,而他感应到这一切便将那本罗坻手札留了下来,作为对有缘人的引导,或许这就是你们佛家所言,冥冥中都有因果?”

    怀远颔首微笑:“不想百年光阴过后,你我皆要去追寻罗坻法师留在龟兹的那些痕迹。”

    “所以,法师,接下来我们应该去哪里呢?”

    “既然要探寻真经,罗坻法师在龟兹生活过的痕迹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些许启示,我与国主的第一站应当是王城东方的王新寺。”怀远说着,目光深远看向东方,迦罗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边,转而笑道:“王新寺,我倒是不曾去过。”

    二人既然已经定了路线,便付了钱下楼,龟兹的街道仍是熙熙攘攘,他们步伐轻快走向西方,迦罗蓝神情闲适,颇见几分轻松写意,她满怀期待,倒像是个将要出门逛街买些好吃的的少女。

    正如一路行来所见,龟兹城中佛门极为昌盛,光这小小的都城中就已经有了百所寺庙,来往僧人极多,形貌不一,二人路过一些寺庙门前时,只见他们将佛像拉了出来,僧人正在清理佛像,佛前则放置着一盘一盘的硕大花朵,迦罗蓝看了几间寺庙都是如此,忽而想起了什么,对一旁的怀远道:“法师,我们来得好巧,正好要赶上龟兹的一场盛事。”

    怀远微微笑了,“哦,关于龟兹的盛事,贫僧也略有耳闻。”

    “法师自然是知道了,算算日子,再过两天便是龟兹行像的时候,到时候各家各寺庙会将供奉的佛像抬出,在街中游行,一直到昭怙厘大寺门前,那天热闹极了。”说完迦罗蓝有些得意的样子,笑道:“不过我知道,你们东土也有行像,在四月,是佛诞节,也是法师的生日。”

    迦罗蓝的话语在怀远心中忽而激荡起一些情感,可那如同海啸一般的情感涌起又骤然退去,他居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怀远愣了一瞬,迦罗蓝何等敏锐之人,瞬间便感觉到怀远神情有异,他似乎听不得自己的生日。

    迦罗蓝还想说话,只是看怀远神情不对,那种瞬间产生的由灵魂发出的不动声色的哀恸,她哽了哽不再说话,只是道:“走吧,看来我们已经到了。”说完再看怀远,只见对方神色恢复如常。

    二人驻足门前抬头望去,只见屋舍俨然,这座隐藏于民舍之中的小小寺庙,便是当年的龟兹王为罗坻专门修建的修行之所,寺中一片安静,倒没有人在院中打理佛像,怀远来到寺前,双手合十拜下,扣响寺门,此刻已经是下午,天边的烈日威势不减,迦罗蓝站在阴处躲毒日头,二人等了片刻,才有一个小沙弥前来应门。

    小沙弥开门后见门外白袍僧人,风姿卓然,站在树荫下面的少女一袭蓝衫转身看过来,一双紫眸摄人心魄,不由便是一愣,片刻回神这才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睛,手忙脚乱地朝着怀远行礼,道:“此处是王新寺,不知大师前来,为何事?”

    小沙弥说的居然是有些生硬的东土语言,迦罗蓝挑眉,这小沙弥出身不凡,一照面就看出了怀远的来历,并且接受过相对系统的语言训练,她目光落在王新寺中,逐渐幽远。

    怀远回礼,“贫僧法号怀远,自东土而来,途径龟兹,欲瞻仰罗坻法师遗迹。”

    小沙弥闻言便笑了,面上带着几分得色,“法师居然是专程为罗坻法师而来。 ”说着有些迟疑,“只是寺中现在不便招待客人。”

    未等二人说话,只听寺内有人道:“慧罗,让两位客人进来吧。”

    小沙弥连忙将二人让了进去,入内可见,王新寺算不上很大,寺内有几座佛塔,寺中遍植石榴树,其上硕果累累,一年轻僧人自室内而出,神情安然,朝二人拜下,怀远还礼,迦罗蓝则用手轻点眉心,这是女梁礼节。

    年轻僧人皮肤白皙,眉目间有几分异域风采,他淡淡笑道:“东土天龙院首座怀远大师来访,贫僧失礼了。”说完又朝着迦罗蓝拜下,“拜见女施主。”

    迦罗蓝上下看看这僧人,忽然才想起来,这人就在她那小册子上,她出言:“你就是昙耶王子?我记得女梁国主刚派人在搜集商路诸国适龄王子的时候,你就急急忙忙出家了。”

    昙耶一滞,还是怀远在一旁道:“昔日佛陀也曾贵为一国王子,出家证道,王子效仿佛陀,精神可嘉。”

    昙耶忙下拜,道:“大德谬赞,昙耶不敢当。”

    说着昙耶将他们引入室内,边走边道:“小僧离开王宫后欲瞻仰罗坻法师之风姿,便来到王新寺修行,不过小僧身份敏感,王新寺这才闭门谢客。”

    这话没说透,不过意有所指,迦罗蓝和怀远二人都明白,不仅仅是迦罗蓝搜寻适龄男子的问题,而是西狄可汗颇黎一直觊觎在侧,昙耶出家只怕与颇黎也有关系,毕竟如龟兹这般大国,也绝不敢得罪西狄,只能让王子出家避难。

    “贫僧此来王新寺也不过是想要瞻仰罗坻法师遗迹,不想却是扰了您的清修。”

    昙耶不意这位以杀伐无情闻名天下的僧人是这样温和,他有些羞赧,态度更加热情了,他引着迦罗蓝和怀远来到一处屋内,道:“这便是罗坻法师昔年的禅房,王新寺百年间,无人住过,我龟兹王室保留禅房就是为了纪念罗坻法师。”他神情间带了几分神往,“想来到了后世,龟兹早已消失于人世间,但罗坻法师的功绩,定然长存。”

    进入房中,屋内摆设简单得令人惊讶,虽然是传统的龟兹装饰,其中铺设素色毛毡,屋内除了静室,不过一间书房罢了,书架上有整理成册的书籍,床榻更是简单,一张破旧但干净的薄被,这样素净的室内,不由令迦罗蓝想起了她曾经在怀远梦中所见的情景,原来天下的大和尚都喜欢这种布置。

    三人分别用自己的方式行了礼,而后落座,迦罗蓝一直用目光细细扫过手边的一切,奈何东西太少可以说是一目了然,这实在没啥可找的,再者昙耶在此,迦罗蓝也做不出随意翻动罗坻遗物的事情,不过她细细想了想,若罗坻法师真的将真经留在了龟兹,也绝不会有什么明面上的线索,毕竟这是何等紧要之物,一定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且罗坻留下了手札,言明真经就在龟兹,等待有缘之人,那么他一定会有所提示,关键是提示在何处。

    那厢昙耶向怀远请教了许多关于佛理上的事情,怀远皆是对答如流,深入浅出,其间引经据典,就连迦罗蓝也听得有些入神了,她真的没想到,怀远的口才这样好。

    不过怀远并非在随意地谈天说地,他除了是一个口才高超的布道者也是一个极为细心的倾听者,细细倾听了昙耶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感受。

    “小僧自落发以来,心中或有不宁静的时候,不瞒法师,女梁国主之盛名遍及西域,小僧之前在别国游历一直不得见,却也曾幻想过,若能为女梁国主王夫,该是何等妙事。”昙耶有些脸红,道:“如小僧这般的庸人,有幸成为佛门弟子,小僧真的能够跟随罗坻法师的脚步么?”

    说到这里,昙耶面上忽然显示出几分激动,“不过,一月前小僧来到这王新寺中,那日小僧做了一个梦。”

    迦罗蓝骤然抬头,目光与怀远不期而遇,她有些佩服怀远,怎么线索聊着聊着就聊出来了。

    二人屏息,听昙耶将他的梦细细说来,“小僧梦见了兔王本生故事,在梦中,小僧化而为兔,与狐和猿是朋友,一日有远客入林中,客人饥渴待毙,我等小兽心急如焚,最后狐友奉上鱼,可为客果腹,猿友奉上了果,可惜小僧一无所获,小僧心中一痛,只觉为人庸碌,为兔无能,这时只见一团烈火,小僧纵身入火,舍身饲客。梦醒后,小僧大彻大悟。”昙耶淡然一笑,“小僧庸碌,却也愿做舍身的兔。”

    二人听昙耶说完了自己的梦境,再看窗外已经是黄昏,昙耶忙道招待不周,热情地邀请他们在王新寺住下,迦罗蓝和怀远并未拒绝,昙耶便忙着准备晚膳去了,迦罗蓝和怀远留在房中,迦罗蓝对怀远道:“法师怎么知道昙耶身上会有线索的?”

    怀远道:“罗坻法师乃百年前惊才绝艳之人,前凉吕光将法师扣押在凉州十七载,究其根本便是法师有占星之能,法师得佛足履迹启示知真经方位,法师既然将这卷真经留在了龟兹,一定会留下提示,昙耶师傅刚好在这个时候来到王新寺,焉知不是罗坻法师已经预料此事?”

    迦罗蓝道:“不过就是一个故事,我们能找到什么线索呢?”她环顾四周,一点头绪都没有。

    怀远的目光却落在静室中,静室之上有一副罗坻法师的画卷,画中僧人面有佛像,神情安然,迦罗蓝细细看过,忽然有些有些惊讶,她狡黠一笑道:“我想我知道了。”

    她目光与怀远交接,怀远轻轻颔首。

    “你瞧,罗坻法师身旁放着一只颇罗,颇罗却是一个饮酒器,怎么能放在僧人的身旁?”

    怀远接着道:“这颇罗上的图案正是月纹兔影,在兔本生故事中,兔舍身后,我佛感念其大义,留兔影于月轮之上。”

    “所以,我们要找的东西,从真经变成了一只月纹兔影颇罗?”迦罗蓝一笑:“不错,总算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了。”

    迦罗蓝话音刚落,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逐渐消失,黑夜来了,万物瞬间安静,而后刀剑相接,厮杀之声传来,迦罗蓝抬眸与怀远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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