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二年,这年冬天来的特别早。才十月的天,历经半日阴沉酝酿,终是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我站在窗棂边,正望着外面的细雪发呆,便见五儿急急来报:“夫人、夫人,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

    未等五儿进门,我已朝外赶去,边走边向红缨交代:“先帮我备衣备车。”五儿素来行事稳重,唯一能使她失态的只有母亲的沉疴,想必此时老人正被病痛折磨。

    匆匆穿过冗长的走廊,我与五儿也未多言,直朝老夫人所在的别院奔去。刚入院门,慌作一团的丫鬟婆子便都静了下来,稍作分派,我便转身踏进了暖阁。母亲正躺在塌上,一贯矜贵端方的人,此时却似屋外枝上的最后一片枯叶,浑身颤抖,呼吸凌乱。

    我贴身上前,针灸推拿,好一阵忙碌,才总算将母亲稳住。然而,已渐红润的脸庞依旧布满苦涩,翕合的双唇也在念着什么。我坐在床沿,弯腰贴耳细听,一个模糊的人名钻入耳中却在脑海之中激起千层浪花——承锦,承锦……这个被我默念了无数次的名字,竟在多年之后以这种淬不及防的形式再次听见。

    承锦,徐承锦,我的夫君,不知何时成了一种禁忌,府中上上下下人人对此缄口不言。然而,有些人,有的事,就算无人提及,也会暗自生长发芽,待人发现,它已是株大树。

    我也曾深夜设想无数种种,不知何时这种禁忌会被打破,只是未曾料到,会是眼下这般境况。

    时光流逝,也不过几年,沧海成不了桑田,青丝也只添了些许华发,我就不明白了,这事为何就不肯轻易放过我。

    一时之间,我有些恍惚,前尘旧事纷至沓来……

    ——————————

    幼时,总有人或善意或恶意地说我可怜,他们这样,也不过因我没娘。是的,我自出生就未喊过一声娘亲,但那又如何呢?我虽没有娘亲,但我有个疼我爱我的姑姑。另外,我虽不是爹爹唯一的孩子,但也算是较为受宠的那个。因此,我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

    如果非要说点不足,倒也有一件——我不曾像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样拥有个热热闹闹的生辰。每年,我的生辰都极为冷清,那天我是定然见不到爹爹的,唯有姑姑给我煮碗长寿面聊表庆祝之意。

    我也曾问过姑姑,爹爹去哪儿了?闻言,一向性情温和的姑姑,也难得面露不悦之色,并不回答,只是让我小心吃面,不要弄断。

    后来,我大致知晓了些旧事,也明白了自己生辰冷清的原因,原来这日也是娘亲的忌日。而我也到了安安静静也觉得蛮好的年龄。

    习字之时,父亲送了我许多书札手记,他说这些都是娘亲的遗物。于是,在姑姑的教导下,我开始临摹上面的字体,以此哀悼那个因为生我而英年早逝的女子。

    六岁,我被父亲领进了荆州城内有名医药世家崔氏一族开设的医馆,开始学习医术。这是姑姑和父亲早已商定好的事,据说也是娘亲唯一的遗言。至于我自己是否想学医,这不重要。总之,在许多艳羡中,我端端正正地拜了馆主崔万为师,成了崔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这倒不是我在学医之上有什么天赋,一切全仰赖于娘亲的福泽——娘亲生前便是崔老先生的弟子,也曾名噪一时。

    其实,关于娘亲,不论姑姑还是父亲,他们虽都甚少对我提及,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了解。荆州城内,能够告诉我娘亲种种的人太多。因此,我虽从未见过娘亲,却对她也算熟稔。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都说我越发相似娘亲,就如我的名字——若素。不仅长相相似,就连性子都是一样的恬静淡泊。对此,我有些哭笑不得。我不知娘亲是不是真的恬静淡泊,但我知道我是纯粹背医书背出的后遗症!

    我本就讷口少言,在一本本的医书摧残下,更是疏慵愚钝了……不想,到了他人眼里,这反倒成了与世无争。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学医这事心存疑惑,不知自己是否能像娘亲一样,也能名优秀的医者。毕竟,大多医书都看起晦涩而乏味,不像姑姑的话本来的有趣。

    后来,我就没了这样的烦恼,甚至从中找到了乐趣。而这一切,还需感谢崔老先生的孙子崔寅。

    崔老先生——我的师傅,誉满荆郢雍三州的名医,馆中弟子自是精挑细选,自然没有什么泛泛之辈,有些更是出类拔萃。其中,崔寅为最,样样出挑,颇得医馆上下赞赏。但是,这对身为崔老先生关门弟子的我,却是不幸,因为我时常需与他一同接受崔老先生的考核,自然,次次被他碾压。不想,这倒激发了我的学习欲望。熬过了最初的艰难困苦,反倒从中找到了乐趣。

    很多时候,我也会在午夜梦回间设想,如果没有姑姑的远嫁,我是不是现在已成了姑姑所希望的那样,也同娘亲一样,成了荆州城内有名的大夫?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

    姑姑出嫁那天,锣鼓喧天,高朋满座,人流如梭。在漫天喧嚣中,唯有我是不合群的。我窝在姑姑的臂弯中,哭的撕心裂肺,求她不要出嫁。在我的一遍遍哀求中,姑姑也是凝噎垂泪,但吉时的炮仗响起,她还是将我放开,盖上了喜帕,踏出了闺门。

    那年我十三岁,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姑姑会离开。我追出房门,追出前厅,却在院中被父亲拦了下。

    父亲紧紧将我抓住,沉声说道:“知你姑侄情深,你舍不得她走,但你也知道,李侍郎随父蒙冤多年,你姑姑也等了他多年。而今大司马倒台,太尉翻出当年错案,李家不仅沉冤昭雪,父子还都官复了原职。反观咱们杜家,自你祖父被贬来到荆州,就一日不如一日,早非昔日可比。李家仁义,不忘早年婚约,李侍郎也仍愿娶你姑姑为妻,如此大好喜事,你怎可因私心坏她吉时?难不成你还能毁了这门婚事才成?”

    父亲的话我早听人说过,其中利弊我也知晓,可心中还是存了几分侥幸,觉得只要姑姑愿意回头,这事就还有得商量。可姑姑盖着红盖头,走的坚决,连回头看我一眼都没有。

    在父亲的阻拦的臂弯,我哭的力竭。待我醒来,迎亲队伍早走的不见踪影。在父亲的好言相劝之下,我勉强吃了些清粥。见我吃了饭菜,父亲眉目稍有舒展,放下心来,以为我再难过几日,这事也就过去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两个月之后,我留书离家出走了。

    离家之时,我认为我想的清楚,那时,我已不在奢望姑姑能够回来,我任性妄为,只是想去上京看看姑姑婚后的生活,想要知道她是否真的一切安好。

    至于我的这个想法,待我日后心智渐长我才懂得,哪需我闹到离家出走这么严重,我那时只要告诉父亲,他就会派人送我去上京。但当时的我,如同魔怔一般,做了最差的选择。

    我这一生,多是乖顺,唯有两次叛逆,每次都让自己的生活脱了轨。这是一次。

    当时,我不知它为我带来什么,直到我十六岁的生辰后不久,徐家的提亲队伍,一路敲锣打鼓行,招摇过市行至我家,我才明白它对我意味着什么。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说来老套,但也是生活的无可奈何——我原以为我并非什么深闺之人,基本的人情世故世俗险恶还是懂得,带着足够的盘缠,小心谨慎些,怎么也能一人走到上京。然而,我才出门不过几日,盘缠被人窃了不说,还被人追的满街乱窜。也是运气,幸遇徐家母子领队经过,得他们仗义相救,才未被人抓去卖掉。随后,得知我要去上京,正与他们目的地相同,便一同上了路,这才得已平安到达上京,见到姑姑。

    那是我和徐承锦的初见。该怎么形容呢?即使事隔多年,又经历了后来种种,每当想起这段,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对徐承锦的初次印象极好——十七岁的少年,鲜衣怒马,仿佛连阳光都格外偏爱,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如同渡了一层初春的暖日,一双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辉。

    可惜,我对徐承锦的好印象,维持了半天都没。

    姑姑常说,识人一道,还是需要日久方能见人心,往往一面之缘最不可信,因为多数初见都是错觉。以往我还觉得姑姑这话说的太过武断,但用在徐承锦身上,却在正确不过。

    很快,我不得不修正并增加对徐承锦的评价。他是阳光少年没错,但不是初春的暖日,而是七月的烈日,我就没见过像他这般恣意而又骄纵的。

    当我在他的母亲徐夫人询问下,简短的讲完自己为了救治一对穷困的母子从药店抓药出来被人偷走的钱财后,不得以在饭店干杂活凑路资,不想今日被歹人识破女儿身只得沿街逃窜后,少年神情倨傲,牙疼般地点评:“独自出门还爱乱管闲事……银两被偷也是活该。不过,你可知为何会被人识破身份?”

    为何被识破伪装?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除做男童打扮,为了配合父母双亡家中只剩我一人、不得不年幼独自出门去上京寻找亲戚的设定,我穿的是家中下人的粗衣,脸上更是涂了土灰,标标准准的黄黑面皮,实在想不出自己为何会被人识破女儿身。

    徐承锦一脸“笨死你”的嫌弃,揭晓了答案:“你可曾留意,一般像你这样半大的男孩,声音多是不太好听。”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的确是我的疏忽。仔细想来,医馆中那些半大小子是比以往不爱说话了,毕竟各个开口都是难听的公鸭嗓,就连优秀的崔寅也不能幸免。我怎么就忘了呢?

    在我懊悔不已之际,徐夫人体贴地为我的粗心找到了合理的说辞,她说我毕竟还年幼,难免有所疏漏,待日后再阅历丰富些就好。总之,她对我是诸多的夸赞。

    在徐承锦面前,得到他母亲的夸奖,平日没少被人称赞的我,心情颇为复杂,一面觉得受之有愧,一面又觉得受用。

    然而,随着到达上京路途的日渐减少,我对徐家一行的了解逐步增加,我终于知道了徐承锦的骄傲从何而来。先不谈徐承锦这人怎样,单就他们这支队伍,就值得大虞为之称赞。

    而这其中,徐夫人更是深受世人赞誉——我万万没想到她就是话本里的传奇女子、世人口中称颂的巾帼英雄、先帝御笔亲赞“千古清风”的贤淑夫人,梁州兴元府的那位徐夫人。

    关于徐夫人,荆州最受百姓喜爱的话本作家“当年明月”曾作有一首长诗,单表其一生功勋,这首诗我能倒背如流,全诗如下:

    梁州韩家有奇女,文韬武略善弓骑。

    飒爽英姿徐郎顾,刀来剑去两恩意。

    徐韩本有同盟谊,再添姻亲更觉喜。

    帐内伉俪无嫌隙,烽火双骑破羌敌。

    一朝祸事萧墙起,逆臣通敌妄称王。

    夫君埋骨乱石中,父兄裹尸边关里。

    吞悲咽泪抚弱子,素衣堂前大整军。

    风雪征程几数载,斩得贼首祭亡魂。

    天子赏赐百千强,妇人拜辞还家乡。

    操兵御寇守疆土,勤政惠民修善堂。

    州户丰赡蛮夷归,商旅络绎笑颜开。

    谁人不言夫人优,宗社卷上有其名!

    诗中萧墙祸事是指大虞十一年前的一场战乱。当时益州参军侯瑾勾结秦人,在蜀郡起兵叛乱,杀死益州刺史后,自立称王的事。徐夫人的夫君徐继业奉旨领兵南下平乱。平乱军刚走,秦军来犯梁州,徐继业的父亲徐达,率领韩家父子与之苦战,虽守住了梁州边境,但都战死沙场。噩耗才刚传到兴元府,又闻平乱军受困侯军埋伏,尽都葬身乱石阵中。

    一时,梁州上下人心慌慌,就连大虞朝廷都已准备放弃此地,驻兵梁州境外御守。其时,徐承锦六岁,徐夫人披麻戴孝,携幼子在堂前临危受命,肃整府中官兵,安抚州内百姓,竟在南北夹击中稳住了局势。四年后,她又随同大虞朝廷军,率领梁州兵直入蜀地,擒得蜀王侯瑾,为其夫君报的血仇。

    面对这样的风流人物,纳言少语的我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炽烈的仰慕之情。然而,徐夫人只是淡然一笑:“我不过是替亡夫守好份家业,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这些年来,唯有一事让我稍感欣慰,那就是看着承锦这孩子长大。今次奉诏进京拜见新君,我就奏请圣上让他接管帅印,他的担子就该他自己抗去。我啊,只盼再等几年,他寻个他喜欢的姑娘,给我添个孙子,我也享享含饴弄孙的清闲日子。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也能无愧徐家的各位先祖、以及亡夫了。”

    徐夫人的这几句家常话,我还言犹在耳,只是,不知哪里出了错,这个“他喜欢”变成了“她喜欢”。别的我不敢讲,但我能肯定地说,我绝不是徐承锦喜欢的姑娘!像他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喜欢我这样笨的人呢?同行的路上,他可多次说过我太笨了。

    看着堂上两位冰人舌灿如花,不停传达着徐夫人对我的喜爱之情,父亲虽神情寡淡,但待人接物却是极尽礼数。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我知父亲这是虽对徐家“看似客气,实着势在必成”的强硬做派不满,但对这门婚事本身却是十分满意,想必很快这事就会敲定。

    果然,两日之后,我与徐承锦的婚事就在各种艳羡声中尘埃落定。关于这场婚事,府中上下谁都能发表两句看法,但身为当事人的我却无话可说。当然,也没人问我的想法,就连父亲,也只在诸事安排妥当后,告知了我婚事将在九月举行。

    在诸多恭贺声中,我偶尔也会想起徐承锦,他那么恣意骄躁的人,为何会接受一场被安排的婚事?他可不像我一样,能随便被人安排。

    我自是不知徐承锦怎么想的,就连我自己,若真有人问,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事,就连这个话题,也唯有一次与姑姑的谈话稍有涉及。

    那还是在上京的时候,第二日我即将离开,我与姑姑并排躺在绣床内,外间的婢女都已入睡。听着远处轻浅的鼾声,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藏在心中的话说出:“姑姑,若素此次上京,除了想看看你生活的怎样之外,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未见身边的人有什么变化,我继续道,“过往也曾有许多人家上门向你求亲,你都用李家的婚约拒绝,外人都道你是重信,可若素知道,你不过是在期待,在期待一个能待你一心一意的郎君,就像你写的那些话本一样。李家这门婚事,你若真要不认,也不是不能推脱,若素不懂,你为何能反对一下都没反对?就轻易放弃,那你多年的期待呢?”

    我一口气将话说完,就怕稍有停顿我就失去了相问的勇气。在陆府,上下皆知,姑姑温婉贤淑,平时是最最好说话的。但是,别千万别被日常迷惑,姑姑其实外柔内刚,一旦有了她决定的事,就没几人能改变。姑姑出嫁前,她没给我说她为何要这么做,那么,我今日在问,多半也得不到回答的。

    可我就是不甘心,荆州百姓最受喜爱的话本作家——没错,荆州百姓都不知道,他们最喜爱的话本作家“当年明月”就是我身边这人——写了那么多才子佳人,她为何就不能如话本一样嫁个如意郎君呢?虽然人人都道姑姑这桩婚事是段佳话,可又有几人知道姑姑的无奈?我不是指责李侍郎这人如何,我只是在说他已有妻儿这事,虽然他的妻愿奉姑姑为正妻。

    当我问完之后,姑姑久久未动;就在我以为她又要不答的时候,姑姑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几不可闻,若非我聚精会神,几乎错过。在我惊喜中,姑姑半支起个身子,伸手抚了抚我额前的碎发,看着我说道:“若儿,我总觉仿你出生不过是昨日之事。不想,一晃之间,你已经长大了。那姑姑问你,你觉得姑姑的那些话本都美好吗?”

    未想到姑姑会如此问,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美好吗?我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还好,姑姑也不是真的要我回答,问完之后,她又躺了回去,也不知她是在看着绣床顶上的哪处雕花,继续道,“那些无疑都是美好的,美好的如同天边的云霞枝上的春花,让人心生向往。它有恩怨情仇,也有悲欢离合,更有前因后果,几乎跟我们的生活相同。但也是几乎,终究不是生活,它确少生活的烟火气。你懂什么是烟火气吗?不懂也没关系,以后你会懂得。总之,话本这东西啊,它不过是一场梦,咱闲暇时看看便罢了。”

    姑姑轻言软语,我亦静静聆听,虽全神贯注,但也只懂了大概。难怪最初姑姑不愿同我说……

    正当我暗自沮丧,姑姑话题一转,问道:“若儿,有关你娘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一时之间,我以为自己幻听了,起身诧异地看向姑姑。见她神情未变,只是耐心的等着我的回答。我如实道:“也不多。知她是师傅的义女,曾是崔氏医馆的医师,后来钟情于父亲,便嫁了他。生我时,难产而亡。”

    姑姑收回视线,看了我一眼,又再次看向头顶的虚空,“已经不少了。但你可知,事情的最初其实是你父亲先招惹的她。那时,我们全家刚随你祖父迁至荆州,而你娘亲已经小有名气。我至今还记得南郡郊外雨中凉亭内初见你娘亲的场景。清丽芳华的一女子,当她背着草药篓子冒雨踏进亭子,就立刻吸引了亭内所有人的视线。当时,我就不该答应你父亲假装晕厥,让他骗取与你娘亲的搭讪的机会。

    若没那次搭讪,你娘亲也许就不会与你父亲相恋,你娘亲也不会冒天下大不为,身为女子竟敢向男方提出退婚,一时闹得满城风雨。现在想想,那人也是不错的人家,被你娘亲退了婚,还能站出帮你娘亲说话,并且衷心祝福她。而不是像你父亲这样薄情寡义,明明已经与你娘亲约好终身,却转头为了前程另娶他人。事后,他还想坐享齐人之福。”

    话讲到这里,姑姑的声音稍稍大了一点,她平复几息,才继续道:“那时,你娘亲不是不曾考虑过大家就此别过,可她一个医师,哪经得起世人的议论?就算她能,崔氏医馆呢?她只能将错就错,依旧嫁给你父亲。这个世道啊,总是人情薄,世情更薄。

    姑姑原来能谢绝那些提亲,那是因为姑姑占了一个‘信’字。但姑姑不能一直都有理是不是,风水总是流转,‘信’之一字,就来了李家。你看,像你娘亲那么刚烈的人,尚且还会屈于世俗,你又觉得姑姑呢?”姑姑稍作停顿,然后自问自答道:“你姑姑我呀,也只能在陆府内胡闹胡闹,连个李家后宅都奈何不了。”

    姑姑言毕,我俩皆都静默无言。我是接受过多,一时消化不完;姑姑则是依旧看着头顶的何处,既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想着什么。片刻沉默之后,姑姑又是一声轻叹,“只是可惜芸娘何其无辜,你嫡母又是何其无辜。”

    我昏头昏脑,听闻此言还是不禁“嗯?”了一声,睁大双眼,不解地看向姑姑。许是我的样子太傻,姑姑“噗嗤”一声笑了,伸出双手,揉了揉了我的双颊,“先躺好,别着凉了。”

    将我塞回被中、并给我压好被角,姑姑再次躺好,开口道:“咱先来说说芸娘,她跟着李郎,一起熬过了最为艰难的十六年,可李郎呢,为了他的‘重信’,十六年的时光,说负了就负了。你说她能不怨吗?”

    我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暗想:可这又不是你的错,她要怨也该去怨李侍郎,何必成天没事同你过不去。

    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姑姑解释道,“芸娘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子,她同世间所有女子一样,从小就被教导在家要以父为天,出嫁后要以夫为天,不能反对自己的天。你小时背过的《闺训》不就是这些内容嘛。

    你嫡母倒是不怎么守《闺训》,可她依旧无法超脱。你别看她现在这样,但你可知,她曾经也是个天真的姑娘,也曾对自己的婚事做过种种美好的设想,可惜婚后不久她却要看那人另娶他人。梦碎了,你说她能不疯狂吗?可惜她作来作去,只是成全了一个薄情人的深情名。

    她们啊,都是被困在墙垣内的人,可不都是些可怜的无辜之人?又有几人走出?就连徐夫人这种女中豪杰,也不敢逾理太多。”姑姑再次叹息。我也跟着一声叹息,委实觉得姑姑今夜叹息过多,何曾见过她这般唉声叹气。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了。

    但姑姑的话匣子显然已经彻底被打开,她起身,轻抚着我的脸,低声呢喃,“又先德云:一念妄心才动,即具世间诸苦。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念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故经云:有心皆苦,无心乃乐。当知妄心不起,始合法身寂灭乐也。

    若儿啊,这段出自《宗镜录》的话,是你娘亲离世前呢喃的,现在姑姑将它送给你。你也长大了,不久之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最终也会与某个男子成亲,但这世间男儿多皆薄性,姑姑只希望你不管身处何种境遇,都能守好自己的本心。”

    姑姑的话前所未有的郑重,在她异常严肃的注视下,我愣愣地点头。她才像放下心中大事一般,粲然一笑,道:“睡吧,明个你还要早起。”。

    至此,一夜长谈结束。姑姑那夜的话,我一直记得,但还是有许多我不懂的地方。比如,可我始终就想不清我的本心是什么。寂静的夜里,我一遍遍的琢磨着,未等我想清楚,我就被徐家的大轿抬进了徐家大门。

    待闹哄哄的人群散去后,我在红烛高照、喜气洋洋的婚房里,时隔三年,再次见到了徐承锦。然而,眼前这人已找不到当年少年地模样,他那张苍白而又消瘦的脸上,一双黑眸无波无澜,即使有烛火跳跃地倒影在其上,也无法让人感觉到任何活力。

    一瞬间,我似乎知道了他为何会接受一场被安排的婚事了。

    在我愣怔中,徐承锦已经颠着右脚,双手摸索着在桌边的软凳上坐下,他语带轻佻的问道:“怎么,很意外?他们没告诉你?也对,若如实告知,你这堂堂郡守千金又怎会愿意嫁个又瘸又瞎的人。”

    望着徐承锦嘴角的讥诮,我眨了眨眼:看来这人改变只是外表,骨子里的东西还是没变。先不说徐家利用舆论压力逼着我家嫁人,而且就他一堂堂侯爷,也不知有多少州府郡守想着将自己女儿送进他家门,谁在意他是瘸是瞎?

    是的,我一直没说,徐承锦是个侯爷,还是个五等封爵的侯,位列诸王之后。除此之外,他还统领梁州一州军政,虽然很长时间他都只是个名义上的执政官,但这丝毫都不影响他的权柄,因为他背后的执政人是他的母亲。

    我不想说是因为我偏执的认为徐承锦的这些不过是承蒙祖荫罢了。至于我为何要这样想,这事还要从侯瑾叛乱后徐夫人稳住梁州局势说起。那时,先帝听闻徐夫人率领梁州各众竟保的梁州无恙,便要对其大肆嘉奖。不料夫人谢绝了所有赏封,言称自己不过一介妇人,只愿有个亡夫的夫人的名就好。于是,先帝封其子徐承锦为侯,让他承袭祖业,继续统领梁州军政,镇守大虞的西部。但念其年幼,暂由其母代为执政。

    三年前,徐夫人说要把包袱还给徐承锦,不知他现在腿瘸眼瞎事情是不是另有了变数?当然,不管怎样,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觉得这可能就是徐夫人能让他娶我的原因。

    对于我的沉默,徐承锦显然十分不满,“难道你也哑巴了?”

    我撇了撇嘴,如实说道:“是没人告诉我,也没人问我愿不愿意。”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被人问了,我也不知道,我没想过自己的婚事。”

    我不知道我这话有哪里好笑,但徐承锦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容突然放大,语气愈发轻慢:“呵,出息。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点长进都没。”

    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别的不说,这几年我可长高不少,医术更是进步不少,离开医馆之前,崔老先生可是夸我的次数比崔寅多。但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吞了回去——这些似乎不太合适跟徐承锦说。

    见我不说话,徐承锦嫌弃地“啧”了一声,又怒其不争的问道:“那现在呢?你怎么想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事情到了现在由得着我怎么想吗?我又不得不如实说道,“我人已经在这儿了。”

    我想我的话一定把徐承锦气的不轻,听了我的回答,他神情复杂的朝我这边望来,像是要透过那双毫无光泽的眼睛把我看清。良久,他才收回视线,这回倒是没在说什么,而是垂着双眼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默让屋内气氛极静,仿佛只剩红烛燃烧的哔剥声。我静极思困,还磕到了床柱。虽然这声磕碰声很轻,但还是被徐承锦听了,他再次开口,居然是让我躺下先睡!

    我看了看徐承锦的右腿,又看了看屋内陈设,还是忍痛拒绝了,也走到桌边寻了个软凳坐下。但枯坐一夜也不是事,我又困极无聊,一时好奇心起,试探道:“我能看下你的腿吗?”跳跃的烛火下,徐承锦眉头紧锁,神色不悦的向我看来,我赶紧解释:“在医馆多年,见到……病患总习惯性的想要看看。”

    徐承锦似乎更加生气了,他冷哼一声把头偏开。就在我以为这是他的拒绝时,他的右手却将衣袍掀起一角,右腿稍稍伸了一些出来。

    我退了身上繁琐的衣饰,单膝蹲在徐承锦凳前,并将他伸出的右脚鞋袜脱下,卷起裤脚,然后搭在弓着另一条腿上。我无视腿肚上那些撞伤和淤青,边从他脚腕戳捏至膝头,边留意他脸上的神情。大致得出结论后,又帮他整理好裤袜,穿上了鞋子。

    当我才将徐承锦的脚放下,就听上方略带戏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何?”

    我从地上站起,弯腰捡起丢在地上的盖帕,倒了些桌面的酒水打湿,净了手后将其丢在桌上,终于走向了大红的喜床,将自己裹被褥中,闷头回道:“不如何,我睡了。”

    我可以同情瘸子,也可以同情瞎子,但绝不会同情那些不听医嘱还爱糟践自己的人!迷糊间,似乎听到徐承锦说他去另择住所。我实在倦怠的厉害,自七月婚事确定,我就日日被逼着做那些不熟悉的女红,好不容易完成,又匆匆从荆州赶到梁州,就为了不错过今日的吉时,这一躺下,所有的疲惫就都冒了出来,我任凭徐承锦独自摸索着出了房门。

    在陷进香甜的睡梦之时,我还在想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他谈治腿的事。

    但生活又一次嘲笑了我的年轻,没想第二日我在丫鬟仆妇的服侍下,拜见了徐夫人——现在我也需称呼母亲了,却被母亲告知她已为安排好课程,希望我能好好学习。我知徐家也别家不同,但万万没想到在他家还要学这么多东西,这些课程之多,覆盖量之大,也是平生未见。这些课程既有家事,如认识徐氏族中成员,熟记各种家规、族规;也有国事,如了解兴元府内日常事务运作方式,牢记官员管辖范围及其各自职能。另外还有策略、律法、商税,甚至还有商贾经营之道。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是跟着母亲见各类人士,就是跟几位先生学习各类知识,甚至连晚间还要研究各类帐本,忙的焦头烂额。至于我的新婚夫君,我们虽然每天都会见面,但单独相处的时候不多。

    随着认知的拓展,我才明白自己原来的某些想法是多么的狭隘。先不说梁州军作为远离朝堂的地方军,自有一套运营机制。单就徐承锦个人而言,早年间他能得先帝封爵褒奖,固有天家对徐氏在梁州人心根深蒂固的政治考虑,但就后续情况来看,他都无疑是个卓尔不凡的人。早在未去上京之前他就已经接手梁州军政,三年前母亲说的奏请圣上,不过是走个官方流程而已。如今他腿瘸眼瞎,依旧稳坐统帅之位,只是终有诸多不便,只能退居州府之内。

    那母亲为何能他娶我?母亲说,徐承锦现在需要一双眼睛,希望我能当他的眼睛。

    但是,据我的观察,能给徐承锦充当眼睛的人实在太多,先不谈究竟需不需要多我这么一个,单就徐承锦本人,我看他就不想让任何给当他眼睛,若非必要,他更爱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否者他的腿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碰伤了。

    可母亲这样说了,我也只好这样听着,并且按照对方要求,好好学习。虽然这些也很枯燥乏味,但因有了学医的经历,我倒是很快熬过最初的不适,随后从中找到乐趣。比起忙碌,我反倒有些害怕无事可做的空闲。

    许是害怕什么就来什么吧,一日,我因先生临时有事,难得获得一日闲暇,百无聊赖间,我在红樱的提议下,决定去后园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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