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被困的第八天,我还是被兵丁蒙了眼请出了刘老头家。这次不仅见到了抓我的头领,还见到了另外一个熟人。说见,其实不太准确,应该是听出了一个熟人。不知是不是小时遇见徐承锦那次疏忽所致,自那以后,我就特别在意每个人的声音,对此十分敏感。

    这个熟人的声音,在梁州普遍偏粗犷的发音中,略显软糯,是南方特有的说话方式。在我知道的人中,也有个人是这样的发音。这人谈不上十分熟悉,却也见过几回,正是梁州主簿周顺!

    强压心中的惊惧,我开始回想周顺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整理其中的具体意思。他要我干嘛来着,让我给徐承锦写封诉说衷肠的信?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写这样一封信,但至少这不是一件坏事,我立即答应。

    讲真,这是我写的最为艰难的一封信,能写出这封信我应该感谢姑姑,早年间看的她的那些话本,让我顺利模仿出哀婉缱绻的语句,洋洋洒洒的写满两张纸信纸。信中我追思初见,三年等待,两年相守,将自己的所在以及周顺的事情嵌入信中。写罢,重读一遍,虽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很想为自己叫声好,思绪忍不住的往偏跑,也许哪天我也能写个话本?

    在我忐忑中,我这封信顺利被审核过关,待周顺拿信走后,我又再次被遣送回刘老头家中,继续先前平静的关押生活。我每天都在期待,希望徐承锦已经擒了周顺,并派人将这里围剿了。但这样无事过了十几天,刘老头发现外面驻军有整装似要出村,徐承锦地人还没来。

    我躺在床上捻转反侧:不应该啊,我那些胡编乱造的话,别人也许不清楚,难道徐承锦还看不懂?正在我胡思乱想间,却听院落之中传来一阵骚动。我刚从床上下来,就有人踹开房门,将我拖至外面。

    我被人拽着,踉跄地跟着一群人撤退。此时正是初冬时节,我身上只着有单衣,脚上的鞋子也在行进中丢了一只,但我感觉不到任何的冷意,漫天厮杀声中,所见全是刀光和鲜血。一片混乱中,我还能生出一丝庆幸,还好提前告知了刘老头和五儿,祖孙俩并未出来,应该在某处安全的躲着。

    退军并未走多久,就到了绝境,不知是不是领头的人慌不择路,前面竟是处断崖。很快,被后面的人追上,围了起来。层层人群中,我再次见到张熟悉的面孔。

    徐承锦一身素衣,站在众多甲胄之间,异常扎眼。他冷着张脸,朝着这边说道:“周顺,你还不束手就擒。”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异常有穿透力。明灭的火光之中,他那双毫无光泽的眼睛,似乎有了短暂的光亮,如夜空的星辰般,孤寒闪亮。

    乱军之中,周顺蓦地跪地,凄然泪下,“吾有愧主公嘱托!”随后,朝着上京的方位磕了头。起身之时,已没了先前的伤心,他从身后兵丁手中夺过把刀,气急败坏的朝着我走来,边走边朝徐承锦喊道:“呸,我先杀了她,然后在与你厮杀。”

    未等周顺走至我身前,我看见徐承锦从袖中拿着个铜铃,轻轻晃响,他轻吐两字,随后一声令下:“放箭!”瞬间,无数箭雨飞来,而我在他令出之前,生出股蛮力,挣脱了束缚,趴倒在地上。

    那枚铜铃出自崔氏医馆,为纪念崔氏那位早年走方的先祖,馆中每个正式拜师弟子都会持有一枚,上面刻着该弟子的名字。而徐承锦手中所持铜铃,正是我的那枚。当初为了让徐承锦配合治疗腿伤我给他的,给他时,我曾被迫允诺一事——不管何时何地,他摇响此铃,我都会需照他所说去做。而徐承锦刚刚摇晃铜铃时,说的是“趴下”。

    我一面承受着倒下之人的压塌,一面暗骂徐承锦坑人。如不是我有看他,如不是抓我之人稍有松懈,我现在也跟倒下的人一样,被箭雨射穿了。在我即将被砸晕之时,箭雨终于停下,而我周围已没一个站立之人。

    当我被人拔出扶起,身上的衣服早被血染红,除了被砸的疼痛,也有不少刮伤。望着满地横尸,我轻叹一声。刚要接过送来的氅衣,却见一人从尸骸中站起,举着刀朝徐承锦冲去。

    我有片刻的失神,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见徐承锦倒在我的眼前,头磕在一块大石上,正涓涓鲜血正从磕碰之处朝外流出;而我,摇摇晃晃地站在他原先站立地方,腋下还插着把刀。我偏头,看见周顺带着双不甘的眼睛倒下。

    当我倒下,我觉得自己看见了落雪,星星点点的雪花,在夜色中轻轻地飘着,随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我再次醒来,已是一月之后,人已在兴元府内。

    红缨拉着我又哭又笑,她说,我有几次生命凶险之时,还好最后都熬过了,她还说,在我昏睡之中说了很多的 “对不起”。我浑浑噩噩的听着,纳闷自己为何要道歉。

    在我昏沉之时,徐承锦来了。屋外似乎在下雪,他暗色裘氅上沾着些许落雪。看着这些化为水渍的落雪,我想起了晕前看到的雪花,终于想起我在跟谁道歉。

    开始我以为我是在跟周顺道歉,他谋化多年却最终落得一场空,实在不得不说声可怜,可想想他自作孽还拉着那么多兵丁一同赴死,又实在不值得我为之道歉,若要说愧疚,我更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兵丁;后来我以为我是在徐承锦道歉,毕竟我将他撞倒,害他头破血流,但他现在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不是对他抱歉。

    原来,我在跟自己的心道歉。姑姑说,你要守好自己本心。可我还不知自己的本心是什么时,我先把自己的心弄丢了。

    我愣怔怔的想着自己的事,并未第一时间注意到徐承锦的异常。直到他坐在我床沿,精准地抓上我的手,我才发现他的不同之处。

    与那夜所见相同,他目光深沉,却又有些不同,此时他双目灼灼辉辉,清亮无比。我看着这双眼睛,以至徐承锦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懂。我是被手上的疼痛唤回神思的,本能地想将手收回,却被徐承锦抓的更紧,不禁倒抽一口,“疼”字脱口而出。

    这倒让徐承锦松了手,只是他人也略显慌乱。正在窘迫之时,母亲进来了,他将徐承锦赶离床畔,问我哪里疼。在母亲的轻声细语中,我揉着手,难得的委屈道:“手。”一时屋内众人都哭笑不得,倒是徐承锦难得的面露羞愧。

    母亲并未多待,见我一切都好,便先走了,只是她这一走,屋内的人都走了,只留得徐承锦一人。我俩面面相觑,一时倒是无言。沉默良久,我抢在徐承锦之前先开口了:“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恢复的?”

    我本以为徐承锦是在围剿周顺之前恢复的视力,没想竟是那日我的一推。他这次跌倒再撞伤头,倒将脑内的淤血清了,醒来眼睛也好了。

    后来,我又问了许多。刘家村的屯兵尽皆身亡,合葬在刘家村后的断崖之下;刘老头祖孙俩儿人已被安置在府内,若我愿意,随时都可以见他们。那把惹事的子午鸳鸯钺,如我所想,不过是氐人首领赠予徐承锦曾祖的普通兵器。至于能凭此刀暂驱氐人一族的说法,不过是当年氐人帮了母亲之后,为了防止大虞朝廷的奴役,用来哄骗世人的流言而已。

    至于周顺,据其宅邸亲信所言,他在十一年前身持前大司马密令,潜在梁州寻机掌梁州军;未等他事成,六年前,大司马在上京提前发动政变,诸多势力断于太尉的北府军下,只留部分人马隐匿于梁州。无法动摇徐氏在梁州的影响,他就生出了假借氐人之力的想法。

    对于上京的党相之争,梁州一直力求独善其身,周顺的身死倒也保得梁州无恙。因此,徐承锦低调处置了此事,并未将其公开。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说大虞朝堂的动荡,但如同往常,并未留下太大的感触。那时,我想着那位绑我的头领,反倒再次感慨流言不能信,它甚至会害死人!叹了口气,我朝徐承锦道:“我累了,想休息会。”于是,终于将徐承锦送走。

    在我养病期间,我所居住的院落几乎成了府中最热闹的所在,常有人来回走动。其中,老医师是要给我治伤送药,刘老头祖孙俩儿是五儿要找我玩,善堂的吴老夫子是有账目要我确认,唯有陶大有这倒霉孩子,没事也爱来凑热闹。其实,他来也没什么,偏偏每次他来不久,徐承锦就会来,言说要抓他回去训练。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次情况依旧相同。

    即将临盆的杨倩倩,扶着那她圆润的腰肢,围观了一次我的无效劝说,含笑问道,“小嫂子,你真看不懂?”我……我还真懂,但我不懂的是徐承锦如此所谓那般。倒是红缨的话,让我知道了问题所在。

    也不知我不在府内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红缨变的有些啰嗦。她说,在我被绑期间,徐承锦几乎夜不能寐,周旋于绑匪之间,还要担心我的安危;她还说,在我昏睡期间,徐承锦常守于我床畔,若无大事就没离开过;她更说,最近我对每个人都笑,唯独对徐承锦太过冷淡,纵使徐承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也不该这样待他。

    我从妆盒中翻出生辰那日徐承锦摸索着插在我头上的发簪,望着这根素净的珍珠簪,想着红缨的那些啰嗦,我轻叹一声:她哪儿知道我这是在跟自己生气。

    放回手中发簪,我起身推开了一直紧闭的窗棂。一阵夜风吹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紧了紧身上的氅衣,我便看着院落里的白雪红梅发起了呆。

    未让我多想,病弱的身体就开始拖起后腿,哆哆嗦嗦关窗间,我瞥见了天上的那轮圆月,皎皎明月溶溶月光,安安静静地挂在夜幕之中,霎时之间,我明白了姑姑所说的本心是什么。

    我扶着窗,低声呢喃,“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这是姑姑写话本的化名“当年明月”的由来,而我现在才明白它的含义。“可是姑姑,这好难啊。”一个身处俗世洪流中的人,要怎样无欲无求才能像天上的月一样,一直冷眼看百事呢?

    不管如何我懊恼,当初懵懂无知之时,怎么就傻傻的答应了姑姑一个超级难题呢?但这夜之后,我确实放下一些东西。待我将身上的伤全部养好,已是桃红李白的时节,倩倩的孩子也已降生。在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我与母亲一同乘车去看望她和孩子。

    孩子粉雕玉琢,煞是可爱,我们坐在落花之下逗玩着孩子。欢笑间,我会时不时偷偷地朝母亲看去。母亲是喜欢孩子的,一直都是,她常说孩子能让人更坚强。

    许是我表现太过明显,回去的路上,母亲拉着我的手,柔声道,羡慕了?不着急,你们还年轻。母亲的声音太过温柔,让我觉得受之有愧。想了想,我还是将心中所计说了出来:“母亲,你再给侯爷另娶一房吧。”此次受伤,我表面能看到的伤虽已好转,却也留下不少暗疾,比如体虚惧寒,比如子息困难。

    不想,母亲慈爱的一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性,承锦那时令人朝你放箭不是也没办法嘛,怎么就气了这么久。前段时间不是才好了点吗?”

    我如梦初醒,后知后觉的明白红缨的念叨,原来她所说的徐承锦不对是指这事啊。可我又怎会因为这事生徐承锦的气呢,他一贯穿深衣,那日却着了素衣,不就是为了让我在人群中看清他吗?而且若没那些箭雨,我可能已经死在周顺的刀下了。我犹豫了片刻,低头道,“是他现在已不需我做眼睛了。”

    许久未见任何动静,我忐忑不安的抬头,却见母亲满脸怜爱,她再次抓起我的手,一下一下的拍着我的手,说,傻孩子,你早已成为了他的眼睛。

    母亲这话就让我不懂,然而,未等我再问,马车已行至府门。母亲收起所有怜爱,又是平时那个飒爽的妇人,她扬手道,“咱回府吧。”我虽有心在问,但终究没寻到合适的时机,只得放弃。

    晚间,我正准备休息,却听外间传来一片喧闹。我才刚走出内屋的门,就见徐承锦歪歪斜斜朝我走来,他边走边嘟囔:“你,我说你,就这么想让我另娶吗?”

    我蹙眉,扶住将要倒下的徐承锦,正欲让人帮忙,却见红缨谴散众人,连她自己都走了出去,在我“回来”的命令声中,反将门拉好了。我扶着个醉汉,暗叹口气,只得认命,正在考虑该怎么处理这醉汉,耳边却传来醉汉不耐的烦催促:“说话!”

    “说什么?”我顺着醉汉的毛摸。

    “你就这么想让我另娶吗?”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我无视。扶着醉汉调整位置,想将醉汉往外送,“侯爷,你喝醉了,该回去休息了。”

    然而醉汉并不配合,挣脱我的搀扶,跌跌撞撞的走进了内屋,“本侯没醉。本侯要在这里休息。”

    我站着想了想,他这要求也不是不可,府中上下哪处不是他的屋,他想在哪休息都是合理的。于是自己往外走,边走边说:“那侯爷早些休息吧。”

    “你别走。”未等走出门,就被人从后抱住。徐承锦一改刚才的醉汉形象,埋首在我颈侧低声道:“我这两三年眼瞎,难道你也眼瞎了吗?我的一片真心你就一点都没看到吗?”

    我被这个突来的拥抱弄懵了,待反应过来,只觉心跳过速,习惯性问道,“你说什么?”

    抱着我那双手更加用力,耳边那人轻声道,“我说什么?杜若素,你听好了,我说我心悦你。初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很特别,明明很聪明的人,却时常呆呆傻傻的,让人忍不住就想招惹。新婚之夜,我故作随意的问你可嫌弃我腿瘸眼瞎,当你说你已经在这里了,你不知我有多高兴。后园的杜若是为你种的,本想你生辰之时讨你欢喜,谁知你竟认为那是我在讨好倩倩,还要我娶她。你怎么那么就那么想另娶呢,平日咱私下说说也就算了,你今日居然敢跟母亲说!人人都知我心悦你,就你能将我的明示暗示统统无视,我又偏偏不想让别人告诉你这事,总希望那天你能自己明白。看来,我低估了你的眼瞎能力,只能自己明确告诉你。杜若素,我心悦你,只心悦你杜若素。”

    我愣怔怔的听徐承锦如同自语一般讲完,惊悸过度反倒冷静下来。我挣开背后那人的束缚,回头想看看徐承锦是不是醉傻了,但那双熠熠生辉的眼,证明它们的主人此时清醒无比。我面无表情道“侯爷,你醉了。”看着徐承锦颓然低下头,我继续道,“侯爷就此歇息吧。我去给侯爷端碗醒酒汤。” 在对方未反应过来前,快速开门走了出去。

    背靠廊柱,我还心跳如雷,觉得刚才一切都太过不真实,实在太像处话本。原来姑姑说的话本的美好,我不懂美好在哪里,今日懂了。

    然而,抬头望见天上那轮明月,我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彩云易散花易落,唯有明月照古今,兀自圆缺;而我的生活,还在继续。我揉了揉脸,向厨房走去,准备熬碗醒酒汤。只是这次幸运了很多,红缨已将醒酒汤煮好。

    时间在月圆月缺间交替着前进,三年的光阴好似飞箭。当初徐承锦摸索着插在我发髻上的那根珍珠簪,我已从他人口中知道那是他寻了多时送我的生辰贺礼,但我依旧未戴过,它始终安静静的躺在妆盒内。只是偶尔梦回间,我会看着身边沉睡的人,然后起身拿出看看。

    三年的时光,我觉得自己并未改变太多,但身边的人事却有了不少变化。刘老头在来府中不足一年就在某个夜晚再未醒来,五儿成了母亲身边的贴心小棉袄;吴老夫子在气胡子瞪眼下,被迫接受了我给他安排的侍童;老医师也已离府坐馆颐养天年去了,只是遇到没见过的病例总会请我过去。而这一切中最大改变的还是陶大有。这孩子这些年迎风见长,十五岁的少年虽然身形还是削瘦,却有了几分大人的样子。

    我无视少年伸出欲要搀扶的手,自己跳下马车,“叫你来是让你帮忙的,不去跟他们一起拿东西,跑我跟前讨什么嫌。”

    少年挠挠头,大大咧咧道:“可侯爷要我寸步不离护好你。若你再像上次伤了,回去可有我受的。”

    看着少年没正行的样子,我也懒得跟他饶舌,走去身后安排今日诸事。

    相对梁州这两三年的安稳,邻邦秦国这两年可不太平。去年秦帝病逝,秦太子继位,然而他还未在皇位上做足一月,就有兄弟举兵叛乱,以至秦地大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梁州一时涌进无数秦国流民,且随着那边愈演愈烈的战况,人数越来越多。原来这些流民还只是在戍边的几个郡县活动,后来连兴元府也来了不少。

    兵戈之争,庶民何罪?徐承锦考察一番后,在沔水一带辟得一地,设立新县收容流民。我也在清点了善堂的物资后,联合梁州大户,每月都会他们送些生活用品。每次我也会随队前来,为这里的人义诊。

    而上次来,我不幸被一个乱窜的孩子撞倒磕伤了手肘。对此,我只是感慨了下自己这副躯体太过无用,不想回府后,徐承锦却为此置了一夜的气,差点剥夺了我随队的权利。我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但还是顺着他意,提出了个折中方法——让人随身护卫。本以为陶大有这孩子应该能听我的话,谁知也这么让人头疼,竟真寸步不离的跟了我整个行程。不仅让我觉得束手束脚,还要看着个人力浪费,真是让我心焦。

    回府我本想先找徐承锦好好谈谈,找遍几处他常待的地方都未见到人,只得扫兴回院准备沐浴更衣。只是还未等我进院,就见红缨匆匆迎来,言说徐承锦正在屋中。

    我望望天上日头,心里一沉。秦国内乱,大虞也未闲着,屯粮买马,除了加强边境防御外,朝中上下更是蠢蠢欲动,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从来不缺。大白天的,徐承锦不在外办公,却在内院之中,看来,关于是否乘乱对秦发兵一事,上京那边已经有了定论。

    我面沉似水进屋,却见徐承锦坐在妆台前,手中拿着那根我从不戴的珍珠簪正兀自发着呆。见我进来,他朝我晃了晃发簪,道:“原来一直以为你不喜欢,直到后来发现你会半夜起来看它,才知道你是喜欢的。我很早就想问了,你喜欢为何不戴呢?”

    为什么?因为它就像我对你感情。但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我决定勇敢一次,我看着徐承锦眼睛,正色道:“有的喜欢不一定要拿出,自己看着就很美。就像我对喜欢你。”

    闻言,徐承锦低头“嗤嗤”笑了起来,笑罢,他冲我招了招手,“过来。”我乖顺走近,他将发簪插上我的发髻,“还好我不像你那么笨,我知道你喜欢我,一直都知。”

    我眨了眨眼,正要将发簪拿下,却被徐承锦抱住,他低声呢喃道:“不过能听到你亲自说出来,这感觉还是不错。”好吧,这发簪就在我头上待了两次,一次差点要掉,一次是男子样式的发髻。

    九月,大虞太尉亲率十万大军分四路对秦发动北伐,徐承锦所领梁州军便是其中一支。次年一月,大虞攻破秦国都,秦帝举国投降,秦覆灭。消息传到兴元府,我抚摸着已有五月的肚子,想着徐承锦回来该是怎样的惊喜。然而,三月大军归来,只有惊没有喜。

    关于这两月发生的事情,大虞史书是这样记录的:大军攻破秦国都,正欲稍作休整,上京却传来尚书左仆射病死,太尉急领主军南归,留龙骧将军、太尉参军、雍州长史等文武共守关中。几日,北魏军来袭。龙骧将军率众将抗敌,不敌,战死。

    然而,史书中的“不敌,战死”几字下,却是一段丑闻。北魏来袭不假,龙骧将军率众抗敌也没错,但战败的原因不是不敌。据归来的将帅所述,正在战事白热化时,太尉参军朝阵中的龙骧将军放了箭,致使将军落马军心大乱。混乱中,将军虽重新站起做了撤退防守的指令,但他也因此遭到北魏铁蹄的无情践踏,连个尸体都没人来得急的领回。众军退回城中,又怒斩太尉参军。经此这场内乱才最终导致战败的原因。

    尽管参军临死之时说自己是奉太尉密令行事,但太尉上疏圣上坚称这是诬蔑,此事明显是参军忽然发疯。不管谁对谁错,我只知他们所说的龙骧将军是徐承锦。

    我安安静静的跪坐灵堂之上,守着空荡荡的棺柩,却被母亲劝慰,“将军战死沙场,承锦也算死的其所。但孩子,你不一样,你要多为肚子里孩子考虑,他会成为你的遁甲,成为你的仰仗。”

    我知道母亲说的对,她曾经就是这样过来的,更知道此时她也很难过,也需要安慰,但我实在没什么心情回应她,依旧呆呆地跪着。

    沉默中,母亲低叹一声,谴退左右,她揽着我的脖颈将我抱住,我任她搂抱,一动不动。母亲一下一下的抚摸着我的头,说道:“你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过执拗,我知你们恩爱小夫妻突然生离死别你转不过弯,可孩子啊,你这样不哭不闹的反倒更招人心疼。

    你可曾想过,这兴许是天爷对你的垂怜呢?老话说的好,韶华易逝人心易变,这世间很多男欢女爱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在浓烈的感情都难逃似水的流年,曾经倾心的原因也可能成为他日攻伐的缘由。”

    母亲轻声的说,我静静的听。可她突然松了抱着我的手,向我问道;“你可知当年承锦的父亲为何会那么轻易就中了侯瑾的埋伏吗?”这问题太过突兀,我终于相应了一下母亲,抬头向她看去。

    向来行事果断的母亲,脸上难得显露几分犹豫,她闭目沉吟片刻,睁眼之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继续道:“这里面或许有侯瑾太过奸诈的成分,或许有大军不熟悉蜀地地势成分,也或许有他的判断失误成分,但我始终觉得他是获胜心切,才会如此冒失。

    那几年我们矛盾很多,常为一些小事争执,发展到最后更是相互埋怨。他指责没有妇道模样,而我责怪他心胸狭窄。他奉旨领兵平乱出发之前,我们更是大吵了一架。我因担心他要求随行,他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满脸的不耐烦。那时,我才明白这么多年下来,他已对我厌倦。这个打击对我实在太大,愤怒之余也有些口不择言,嘲笑他,若没我的帮助,他是不会获得战胜。”

    母亲的话讲到这里顿住,她已无法继续,也无需她继续,我伸手回抱她,她未说完的话我已懂。

    母亲擦掉脸颊上的泪,挤出个嘲讽的微笑:“你看,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和承锦这孩子能断在这里,也是一种完美。至少他在你心中一直是最好的样子。”

    我抱着母亲,依旧没说什么。

    记得小时,我和姑姑坐在院落,我拿着姑姑的话本问道:为何每次故事结局都是才子和佳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姑姑道:一个好的话本就该断在恰当的地方。只有才子佳人共度患难,误解消弭,从此两心相悦,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方能隽永流芳,受人欢迎。

    我继续问道:就不能换个?

    姑姑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但这个稍差点。才子佳人历经艰辛,正当两情相悦之时,才子突然死了,战死病死意外身亡,怎样都好,反正死了;然后,佳人为才子苦守家族养育子嗣。这也符合世人的期望。

    那时我还天真,还爱打破砂锅问到底,追问道,为何不是佳人突然死了?

    姑姑撇了撇嘴,道,世间男儿皆薄性。只见坚如磐石的女子,哪闻守身守心的男子?若要话本受人欢迎,我就不得不违背现实,而这在我看来,却是种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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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荏苒,五年过去,徐承锦如母亲所言,他停留在记忆之中,依旧还是曾经的样子。而我,活成了姑姑早年所言的话本佳人。

    那年四月,我生下一子,取名徐启明。启明虽袭得徐承锦的爵位,但在北府军的钳制下,徐氏一族日渐式微。不想母亲当年一时善心所建善堂,竟成了整个家族重要经济支柱。因此,我的事也相对多了些。许是忙碌惯了,倒也觉得还好。

    母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冬日更是常有痼疾发作。今日不过同五儿上了趟街,回来竟犯了病。安抚好母亲,待她入睡,我走出暖阁,才捶打了两下僵硬的腰,五儿就已捧着茶水走来。小姑娘沉稳内敛,早没了曾经的羞涩,然而,今日,她一双澄澈的大眼,望着我躲躲闪闪。

    我实在看不得小姑娘如此,接过茶水,主动道:“有话就直说。”

    小姑娘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将话讲来,“老夫人今日在街上,说是看见侯爷了,这才发了病。”

    我手中动作一顿,稍作冷静,既是□□也是答复,道,“这世间难免有几个相似之人。母亲可能只是眼花。”

    未在母亲这处多坐,我赶回自己院中,让红缨为我更衣,做男儿装扮,在几人的陪同下,往祥福楼赶去。这是善堂的一处产业,而我要去见个人。

    五年时光虽然短暂,却也发生不少事。四年前,太尉凭借战功官居国相,前年,国相接受虞帝禅让称帝,改国号为“夏”,改元“昌平”。大夏建国,休养生息,放开与北魏的商贸往来。而我今日要去见的人,正是北魏商人。

    北魏商人姓江名晏清,乃陇西商贾世家,此次欲与善堂商谈一批药材采购。我本以为这样走南闯北的商人,怎么也该是个中年人,不想对方甚是年轻。我俩都惊讶与双方的年轻,难免相谈甚欢。

    当听闻我是荆州人,江晏清急切问道:“那陆兄可知荆州有个铃医世家崔氏? ”

    没想师门崔氏已经名满北魏,我笑道:“极熟。正是在下师门。”

    江晏清神情激动,“原来是陆兄师门。说来陆兄也姓陆,那陆兄一定认识陆若素,她可是陆兄家人?”

    我看着对方惊喜之状,疑惑不解,“正是在下舍妹。不知江兄从何处知晓舍妹名讳?”

    “太好了。陆兄快跟我一起去见我大哥。”说着江晏清就要来抓我手,见我躲开,他才稍稍冷静些许,“咳,陆兄勿怪,是我太过激动。不知令妹现在何处?”

    “江兄还未告知,你是从何处知晓舍妹名讳?”

    “此事说来话长。那是我大哥所持铜铃所刻的。五年前,家父去往关中采办,不想遇到大战,被困长安半年。待魏军来,才得解禁。脱困之后,家父一心归家,匆匆抄僻静之路归家,不想半路遇见大哥。当时大哥倒在野外,浑身是伤,嘴里一直念叨着要回去。若非手中铜铃响动,都不会被人发现。

    大哥养伤一年多,虽然保住了命,却失去了记忆,唯一信息就是当时身上的铜铃,上面刻着荆州崔氏杜若素几字。得知能与梁州商贸,大哥和我第一时间赶来,就是想寻机去荆州。没想今日遇见陆兄,竟能寻得令妹!

    可惜大哥现在还在四处打探办理前往荆州通牒文书的办法,并未与我同来见陆兄。”

    我哽咽着,好久才问出,“不知江兄现在能带我去见你大哥吗? ”

    “当然。刚就是想请陆兄前往。”江晏清率先走出包间,我随其后,同出祥福楼。正欲踏凳进入马车之时,见一人撑伞从雪中走来,江晏清喊道,“大哥!”

    簌簌落雪之中,我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时,我泪眼婆娑,许多年的泪水,都在一眼中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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