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日功夫,杨康被梅超风救走了,期间发生种种,不得而知。好在,他可以直接赶去溧阳,与赵王他们汇合。

    此次他孤身独行,倒颇有寂寥之意,尤其是进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好暂时在山神庙里过夜。

    哪知,远远就见里面有火光,走近些他便察觉到里面有人,眉头轻皱,待缓步迈入,便听闻破空声传来。

    欧阳克将扇一展,挡在身侧,才发现只是些小石子,看清楚发暗器那人之后,眸子闪过几分讶色,缓步走过去,“穆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穆姑娘也没想到会是他,“错过了投宿,在此休息一晚。”

    “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这位是……”欧阳克注意到,女子身侧立着一个小少年,不过十二三年纪。

    “路上偶遇一位朋友之子,我们便结伴而行。”

    穆姑娘不打算多介绍,那小少年看了看两人,倒是颇为有礼,冲他拱了拱手。

    欧阳克微讶,想不到这小少年看着落魄狼狈,气质举止倒是不俗,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当即笑微微执扇还了礼。

    许是各怀心事,倒也无甚寒暄的,火堆旁有干粮,糕点和果子,穆姑娘分了他些。一时之间,庙里只有火焰哔啵跳动的声音。

    今夜的月色甚是明亮,从敞开的窗子里透进来,欧阳克轻阖双眸,靠在石柱边,遮住了他大半身子。

    穆姑娘和那小少年远远在另一边,就听到极低的声音传来,“璟珩,你睡不着么?”

    璟珩“嗯”了一声,“姊姊,我想我娘,还有我兄长他们……他们是到天上变成星星了么?”

    就听穆姑娘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不是,他们不会回来了。”

    “你还是骗一骗我好。”璟珩声音有些压抑,像是极为难过和痛苦,却又强忍着。

    “我骗你,你会信么?都道是人死如灯灭,可又怎么能一样呢,灯灭了可以点一盏相似的灯,不会不习惯,人不在了,便是真的不在了,你再也听不到那人说话,你对她所有的埋怨都无处可说,甚至你想听那人训斥你也是妄想。”

    穆姑娘的声音轻柔的像一阵风,刺在人心里却是锥心的疼,“如果难过,不要忍在心里,哭一哭没甚么不好的,我会陪着你。”

    欧阳克缓缓坐起身子,瞧见那个小少年靠在女子怀里,穆姑娘一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慰。皎洁的月光投在两个人的身上,撒落了满地,她的脸庞像玉一样圣洁。外面烟薄景曛,风和雾淡,空气里的些许尘埃又抹掉这画面一层颜色,使这景象宛若一幅淡墨挥扫的写意画。

    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浅浅的影,时间寂静淌过,窗扇将柔和的月光分割开来,欧阳克就远远坐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静静看着他和这位姑娘相隔数尺的空间里,光影摇曳。

    不知道过了多久,穆姑娘慢慢放开了小少年,扶着他躺好身子,看着他脸庞上泪痕犹在,用帕子替他小心擦拭掉。

    忽然身侧有人挡住了月光,在地面投下浅浅阴影。

    欧阳克不知为何,起身走了过去,见穆姑娘转过头来,杏眼微张,像是在询问他是否有事。他怔了一怔,刚想解释说没有甚么,就见穆姑娘伸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一指外面,示意两人出去说。

    “抱歉,打扰了公子休息。”穆姑娘轻声说道。

    “穆姑娘误会了,是在下听到姑娘方才所言,有些感触。”欧阳克将扇子握在手里,眼前的女子眉眼柔和,连带着他掌中冰冷的扇骨也有了点温度,“方才那位小公子,姑娘是要送他去哪里么?”见穆姑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欧阳克解释道,“姑娘不要多心,在下只是随便问问。”

    “我们要去临安。”

    “那咱们顺路,不妨结伴而行。”

    穆姑娘不置可否,又提起一事,“上次在太湖船上失事,后来我在岸边发现了一名女子,看打扮该是你身边的女弟子,可惜她受了箭伤,失血过多,我尽力施救,还是没能救回来。”

    “是么?”他没有细问那个女人的名字长相,后事如何,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在他心里划过痕迹,欧阳克语气怅然,“她们当时各自逃走,便是生死由命了!”

    原来,他和那些女子们之间的关系如此浅薄淡漠,更像是交易,来来去去,也留不下甚么。既然这样,又何必会有惆怅之意呢?穆姑娘心中这样想着,到底也没有询问出口,而是伸手去摘了一片树叶,凑到唇边轻轻吹奏,曲调悠远绵长,恬淡温和。

    欧阳克就立在一旁安静听着,后来问过才知,那夜在苏州荒山上,她被怪异的箫声所扰,也曾以树叶吹曲,算是间接救下了他。

    这一路上,他们果然相伴同行,江南山河风光,人物景致皆与北方不同,欧阳克对着穆姑娘殷勤周到,关怀体贴。好在,一路上还算安稳。

    好容易堪堪到了溧阳城内,街上喧哗热闹,商贩众多,穆姑娘见身旁的小小少年璟珩一路上心事重重,郁结于心,自然会分出几分心神留意着他,见他盯着旁边的糖葫芦摊看了几眼,走过去买了一串。

    璟珩疑惑地看过来,穆姑娘微微笑道,“方才见你频频回顾,替你买下了。”

    “多谢姊姊。”璟珩没有多解释,只是接过来咬了一口上面又圆又大的山楂。

    穆姑娘一转头,就见欧阳克发怔似的看着自己,又听他说,“咱们先找个地方投宿吧。”

    穆姑娘便也没再多问,点点头。

    到了客店门口,守卫将他们拦住,一个穿着官服的官员走了出来,挥挥手说有位大人已经把这家店包了,让他们去别的地方。

    欧阳克便问是哪位大人包下来的,那官员趾高气昂的让他们赶紧走人,听得他心头火起,将扇一展便要动手。

    “算了,”穆姑娘挥袖轻阻,“何必跟他们争执呢,我们走吧。”

    “哎,怎么又是你!”那位大人仔细看清楚她的长相容貌,自己往后一退,将手一招,“来人,把这个行刺大人的女刺客给我抓起来!”

    侍卫差役闻声而动,根本不给人解释的机会,欧阳克冷哼一声,见他们如此蛮横无理,哪里肯容?几招就把他们打翻在地,个个哀嚎不已。

    那位大人这下也是瑟瑟发抖,不敢再逞威风,这副前倨后恭的模样,还真是好笑。不过是一段小插曲,几人又换了地方投宿。

    欧阳克夜里没甚么事可做,一个人在楼下喝酒。恰好见穆姑娘从外面进来,两人都是一怔,“穆姑娘,你出去了?”

    穆姑娘颔首,“一个人喝酒?”

    “是,穆姑娘能否赏光一起喝一杯?”

    一个人喝酒总是孤单的,他邀请的很是真诚恳切。

    穆姑娘坐在旁边,欧阳克又让老板添了一副碗筷,随意地问起她为何这么晚回来,得知她去了医馆,惊讶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我是去医馆替人问诊,忙得久了一些。”见他诧异,穆姑娘解释道,“我和璟珩还要继续赶路,但是盘缠不够了。”

    “原来如此,其实姑娘不用这么辛苦 ,在下这里还有一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穆姑娘轻声解释,“只是觉得,人活一世,生老病死,转瞬即逝,天灾,战乱,压迫,争夺,活着的时候便要经历种种苦难,不一而足。可惜寻常医术药方,疗效有限,我四处游历,醉心医道,便是希望能有些新的收获,如果能帮到更多的人,也是一件好事。”

    欧阳克沉默半晌,叹道,“穆姑娘真是宅心仁厚。我原以为,天下女子皆是纤纤弱质的菟丝花,想不到还有姑娘这样的心怀大义的女子。真是另有一番韵味。我和姑娘一路从苏州荒山到这里,也算共患难,俗话说日久生情,在下对姑娘,真是情难自禁……”

    说到后面,他又恢复成那轻浮浪荡的模样。

    “公子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我与姑娘,男未婚女未嫁,岂不是天作之合?总好过姑娘一个人漂泊江湖。”

    穆姑娘微微笑了笑,目光微抬,神色并没有甚么变化,“对待朝夕相伴的女人都可以随意舍弃,不放在心上,公子真的付出过感情么?”

    “呵,”欧阳克笑着摇摇头,“她们对我不也是一样么,这些年来,我身边也算姬妾无数了,其实,她们要的是甚么我很清楚,可是我不在乎,就像她们其实也不会在乎我这个人一样。”

    他逐渐敛了笑,饮尽杯中酒,眸子里难掩苦涩之意,“说到底,也不只是她们,从小到大,根本没有人在意过我的心,我的感情,我的付出。”

    穆姑娘静静听着,语气也轻柔几分,“那……你的父母亲人呢?”

    “我父亲只爱武功,至于我的母亲,她也很少想见我,更多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待着。”

    “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又是何苦?”穆姑娘叹气,“只因他们不在意你,你便也不去在意别人,倘若开心倒还罢了,偏偏勉强为之,不过是自欺欺人。”

    因为得不到,所以始终无法释怀。

    “对,或许你说的没错,大概就是因为我太在意他了,所以,他才会这样伤害我……”

    “不要再想这些事了,光阴岁月,会治愈一切伤痛。何况,情深不寿,相处之道,不可相仇,亦不可爱笃,倘若到了无法长久相守的那一刻,又该如何自处?”穆姑娘斟了一杯酒,慢慢饮着,雾一样的眸子里似有许多伤怀感慨。

    “原来,穆姑娘竟是这样想的么……”欧阳克被那双琥珀光一样的眸子吸引,只觉得她心里也是有许多苦楚往事的,不由得心头微颤,低声喃喃自语,“只可惜,有些人,有些事,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又哪还会奢求甚么,长长久久……”

    他苦笑着摇头,轻垂眼眸,拿起酒坛又要倒酒,目光所及便是红袖如云,偶尔由那抹淡淡水红之中透出点点白皙,她葱白的指尖无意识的抚摩着杯子,就听她轻轻开口宽慰,“人活在世上,对人也好,对事也罢,倘若没有些执念,还有甚么意思?公子有心经营,也未尝不会开花结果,眼下一刻怎能知晓未来是何种光景?”

    她眉眼轻垂,敛去眸中如雾一样的万千情愫,只是语调温柔舒缓,沉静温和,话语中似有鼓舞之意,如一阵柔柔春风抚在他的心头,往事激荡起来的许多不甘,迷惘,惆怅,痛苦,像一个个深深浅浅血淋淋的伤口,此刻都渐渐被熨平。

    “姑娘醉心医道,精通金丹之术,难道也是因为心有牵挂?”

    她抬头望向窗外的一轮冷月,思绪也似乎随之飘到很远之外,“那……或许不该说是牵挂。”

    “那是甚么?”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穆姑娘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欧阳克低声重复着,震撼,陌生,伤感,痛苦,他忽然笑了起来,举起酒坛仰头饮下,酒味香醇之中带着些许辛辣,灌进胃里,暖着他的身子。

    “世上之事,本就难两全,相比于短暂拥有又再度失去,亦或近在咫尺而不可求,或许从未得到,更算是一种幸运。”穆姑娘轻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

    然而,究竟哪种是更幸运些呢?没有人能说的清楚,但都会痛苦,被伤害的那个永远是遍体鳞伤。

    他这般痛饮着,穆姑娘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他,视线好像又穿过他这个人,望向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仿佛有另一个她自己。

    原来,看似裘衣骏马、倚红偎翠、无限风光、无尽风流,实则却是孤独、寂寞而缺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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