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街的灯火通明首先映入黎筱的眼帘,许多店铺门前都挤满了人,沿着小河边也支起了密密麻麻的烧烤摊,吆喝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交谈声。

    和上街截然不同的让人心安。

    池念念拉着她四处闲逛,从街头介绍到了街尾。

    哪家的早餐好吃,哪里最适合一个人坐着,奶茶店在哪,面包店在哪,还有街上新开的网红店里什么东西千万不要吃……

    她想田镇的人,好像也和房城不太一样。

    他们在一家小炒店门外分道扬镳。

    池念念说一路上都很热闹的,因为约了人,所以送不了她。

    陈帆缠着她还在喋喋不休的介绍周遭灯红酒绿的的建筑,只有乔衍已经坐了下来,背对着他们翻看桌上的菜单。

    -

    穿过池念念最后说的那栋居民楼,黎筱马上看见了坐在祠堂门口正和邻居家几个婆婆聊天的黄幼俞。

    老人起身欢喜的朝黎筱走去,关切的问她吃过了没。

    黎筱点点头,回答了几个寻常的问题过后就借口身体不适先回家了。

    跨进大厅,麻将桌还端端正正的摆在客厅,地面已经认真清扫过了,烟味和汗味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晚饭过后寻常夜晚的寂静。

    黎囡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的苹果削到一半,视线被大门口突然出现的黎筱吸引过去。

    “吃饭了吗?”她停下手里的动作。

    “嗯。”黎筱点点头:“我先上楼了。”

    “叔叔婶婶已经回去了,给你打了电话,但没拨通,他们让我和你说一声。”黎囡补充道,举起手里的苹果:“要不要吃点水果?”

    黎筱摇头。

    她习惯打开勿扰模式,习惯保持沉默,以为这样就能心安理得的适应无人问津的日子。

    她轻声应和,打过招呼后径直走进楼梯间,穿过二楼的低压区,三楼只有黎筱一个人住,走到走廊的尽头,李玉兰撕掉了原本的门牌号,找人订制了新的边框。

    0187

    她的手机尾号。

    房间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装上了新的窗帘,铺好了床上用品,家具也添置的很齐全,很淡的风格,放眼望去都是白色调。

    黎筱搬起书桌前的椅子走到阳台,窗外是后院的菜地,好在空间广阔,看起来还不算闭塞。

    傅泽的电话在她坐下的那刻准时响起。

    已经数不清是这个月的第几通了。

    “喂。”她回拨回去,接起电话。

    “我和我爸妈商量过了,他们都很支持。”

    关于傅泽决定要来田镇这件事,他们已经争吵了不下百遍,两个人各持己见,谁都不肯先松口。

    傅泽是李玉兰最得意的学生,中考那年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市重点高中,家长眼里品学兼优的好代表,两家人经常聚在一起吃饭,谈论一些黎筱和傅泽的参差。

    市一中和市重点的参差。

    他们之间无话不谈。

    傅泽自以为了解黎筱的所有,所以在郑晨合对黎筱的暴力被揭穿后,崩溃的不止是黎筱。

    她叹口气,争执的情绪上来了:“傅泽,你能不能不要拿你的未来开玩笑,这样一点都不潇洒。”

    “我很认真,这不是玩笑话,也不是觉得有趣才冲动的结果。”傅泽压低声音:“我爸妈做的决定,我爸妈买的车票,我爸妈收拾的行李,我爸妈替我办的手续,他们都同意了,就证明我的决定没有错。”

    我爸妈,我爸妈,我爸妈……

    如此义无反顾的三个字,就是因为我爸妈也非常希望你能好。

    黎筱低下头,心情压抑到再也不想开口。

    “而且医生也说你需要陪伴和关怀,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和叔叔阿姨说话。”傅泽语气激烈:“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解决问题?”黎筱的鼻腔里传出一声嗤笑:“他们当初选择不上诉的时候想的是要解决问题吗?”

    “……”

    她永远忘不了郑晨合在法庭上嘴脸,撕扯着的笑脸像是刻进了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本庭宣布,被告无罪。

    傅泽轻叹口气,他不比黎筱轻松。

    “你还是困在里面出不来。”

    “承认吧黎筱,你需要我。”

    -

    月光穿过云层露出一角,淡薄的洒在黎筱身上,银白色的光芒包裹着黑夜,四下安静的出奇。

    只剩蝉鸣响亮,突然响彻夜空,打断了黎筱所有思路。

    半晌,她果断且决绝的开口:“你想多了傅泽,我不需要。”

    “我已经买好票了,收拾收拾大概一个星期就过去。”他自顾自的开口,一点儿也没听进黎筱的话。

    “你别这样傅泽,真的很没意思,你这样只会给我压力。”她仍旧保持着争执的情绪。

    “你不用担心,我有自己的分寸。”傅泽温声安慰她。

    他知道黎筱的顾虑。

    他的现在,他的未来,他能够预料到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变得和她一样。

    “傅泽。”夜凉如水,和她的声音一样:“我不想把你也拉下水,我的人生已经毁了,但是你的不能。”

    “我说了我会对我自己的决定负责,你反对的理由没办法成为阻挠我的原因。”

    “……知道了。”她垂下头叹气,知道自己说话没用,再浪费多少口舌都阻止不了傅泽的决定,于是想要逃出争执:“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先挂了。”

    耳边迅速清静。

    她太了解傅泽的作为了,比任何人都要果断,所以不是认定一件事就倔强的不肯放手的人。

    他很聪明,脑子永远转的比结果快,明白如何去斟酌利益的得失,并且清楚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可这一切清醒到了黎筱这就会通通失效,她看不出他对自己的感情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关系。

    原先的纯粹变质了。

    手机里跳出来的全是傅泽发来的消息。

    她一条也没回,搬起椅子重新回到屋子里。

    书桌上的小夜灯泛着黄光,桌面上杂乱的堆砌着一叠教材,她从最底下抽出了厚厚一摞A4纸。

    满满都是傅泽替她整理的资料,一个学期的课程都在里面。

    她在书桌前坐下,摊开厚重的笔记本,里面记录的东西不多,边边角角有些破损。

    傅泽的字体很清秀,比一般男生的要工整,一笔一画都写得很清楚,排版有序,每个重点都标注上了清晰的红色。

    大学霸的笔记。

    黎筱头疼的看了眼手边的试卷,大片的空白和少之又少的加分,鲜红的成绩触目惊心。

    可事实是她的学习底子一点也不差。

    李玉兰和黎雄也从不管她,一个因为上班忙的起早贪黑,一个全身心都放在学校里根本不愿多看她一眼。

    除了压力,他们什么也没给黎筱。

    按部就班的作息,循规蹈矩的步伐,她要努力踩实他们画下的一串又一串脚印。

    李玉兰给她的目标是市重点的冲刺班,人人撞破脑袋都想进的高中,和少之又少人能进的冲刺班。

    不是不可能,但因为是李玉兰的期盼,所以绝对不可能。

    那是她第一次挣开轨道,试图奔向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旷野。

    她在数学考试的最后改掉了所有选择题的答案,只差两分,她以全校第十的成绩考进了市一中,然后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命运在迈进一中校门的那刻起,天翻地覆。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郑晨合的嘴脸,真诚友善的向她靠近,笑着站在自己面前津津乐道。

    他说他有个特别漂亮的女朋友叫蒲苗,是同学们在私底下投票出的段花,他们在一起四年多了,经历了太多风雨,可没什么能够把他们拆散。

    那时她还愿意想,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情比金坚啊。

    可他低头笑了一声,突然凑近,又对她说:“感情这种东西保质期很短,热烈的爱过就够了,承诺一瞬变心一瞬,真情不可能永恒……世界上有太多难以言喻的情感,但我确实对你一见钟情。”

    黎筱愣住,摇摇头说,抱歉。

    他不服输,诚意满满的上前,迫切的想把那颗真心剖出来摆在她面前:“我真的很喜欢你,给我一个机会。”

    结果一样得到了拒绝。

    唯一不同的是黎筱得到的结果,没有一笔带过,也没有无事发生,而是轰轰烈烈的将自己的人生葬送在了那样简单的五个字中。

    抱歉,对不起。

    第二天这件事情响彻房城一中。

    她不知道事实是怎样反转的。

    可结局就是那样狼狈不堪,那样突如其然的降临,将第三者的头衔牢牢扣在她头上,挣脱不开,消化不了,无论走到哪里都在遭人唾弃。

    没有人愿意听她解释。

    因为那天之后郑晨合和蒲苗的感情依旧很好,一样的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在操场散步,一起在走廊上公开的暧昧,也一起对着黎筱大骂她不知廉耻。

    她经常会在书桌里发现恶心的情趣用品,在校道上遭到不明物品的投掷,她的座位会变的乱糟糟,书本上写满了屈辱的文字。

    有人会伸脚绊她,在擦肩而过时把她撞倒在地,在课堂上公然的辱骂她恬不知耻……他们把她关进空荡荡的器材室,只为了听她一声哀嚎,在门外捧腹大笑。

    最后一次,是一群人把她拉进废弃的宿舍楼,漆黑的寝室中,郑晨合的笑声在夜里阴森的可怖。

    他撕扯着她的校服,肆意嘲笑着她。

    她已经记不清那个过程到底有多漫长了,如果时间能够冲刷的是那样屈辱不堪的记忆,她倒愿意喜欢时过境迁这个词。

    丑恶的嘴脸,羞耻的灵魂,丧心病狂的呼叫萦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一双双恶的手向她伸出,把她拖进地狱折磨致死。

    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有人开门闯了进来。

    手电筒的光亮打在他们脸上,一瞬间暂停了所有,有人在笑,有人在骂,有人趾高气昂叫他滚出去。

    周围一片混乱。

    等再睁开眼时,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除了苍白的天花板外,她看不见任何东西,闭上眼,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欺骗,□□和暴力……

    一幕幕的锥心刺骨无法化作悲愤,她无力反抗,被深深束缚在那个苦痛的夜晚……留给她的只剩同学的疏远,老师的不信任,领导们的避而不谈。

    她遭受着所有人的讥讽和白眼,不堪入耳的谩骂声在耳边厮磨,而那两个改变她人生的始作俑者却得意洋洋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放声大笑。

    她隐忍,退让,在一次次绝望中祈求施舍,她终于鼓起勇气向外界求援,最后换来的却只是李玉兰直截了当的沉默。

    那个她叫做妈妈的人黑着脸走出法院甚至不愿意回头多看她一眼。

    她说,你回田镇去吧。

    因为证据不够清晰事实不够充分,法律宣判不了郑晨合。

    只言片语审判不了任何有罪的人。

    她绝食了三天来抗拒李玉兰的决定。

    李玉兰不愿意上诉,最终在权利面前选择了退避三舍,甚至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她有所亏欠。

    黎筱在医院醒来的第四天,在医生确切的检查过她的身体状况良好后,李玉兰迫不及待的收拾好了行李,替她办完出院手续,带着全家一起回了一趟田镇。

    然后停留不到一下午,又火急火燎的回了房城。

    她说明天学校有领导来审查,班里那群孩子年纪还小,离不了她,所以她就这样丢弃了自己的孩子,只是为了期末优秀教师的职称评选。

    她对所有人都担起了那一份虚无的责任,却唯独忘记了自己的巢穴中,那只饱经风霜的幼鸟即将奄奄一息。

    ……

    记忆的梦魇一点点的将她撕扯。

    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黎筱在一片寂静中惊醒。

    她低垂着眼从复习资料中抬起头,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倚靠产生了酸涩。

    月光被窗帘死死拦在屋外,她从抽屉里摸出遥控器关掉了空调,又把椅子搬出阳台,滞着神情凝望着天边出神。

    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在为数不多的香烟里摸出一根点燃,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消散在眼前,接着又陷入沉思。

    烟是傅泽买的,也是他教的。

    偶尔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会躲起来点一根,也只有在那时候黎筱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尼古丁带她回到了过去,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从噩梦中得到了解脱。

    -

    乔衍家的院子里还亮着灯。

    热闹的声音翻过围墙,爬上栏杆驻足在她身旁,不算大声,但她听的很仔细,所以能够清晰的感知到人群规模不小。

    乡村的夜晚寂静,脱离了城市里的灯红酒绿,坐拥自己独一份的安宁,道路上没有奔腾的汽车和嬉闹的人群,就连蝉鸣听起来也要温柔几分。

    她反而更喜欢这样的无声,可以漫无目的的放任情绪出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拘无束。

    手里的香烟燃了一大半,黎筱低头注视着它,脑海中浮现出的都是乔衍的样子。

    一面端着药瓶,一面安分的撩起头发。

    明明看起来那样玩世不恭,却实打实的让她觉得安稳。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润里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每个字都吞吐的特别清楚…..他的手也好看,算不上修长但骨节分明,瘦削的有力,白净的举在额前。

    还有他的眉眼,漂亮的一塌糊涂。

    于是再一抬起头,她的视线马上撞上乔衍。

    有些念念不忘的回响,来得真快。

    他一手揣在兜里,头发被揉的乱糟糟的,倦意环绕在他迈出的每一步,他另一只手上拎了一袋垃圾,随意的甩进水池边的垃圾桶里很快的转过身就要离开。

    可他顿了顿脚,倒退两步又折了回来,然后正好抬起头看向黎筱家的方向,不出两秒就找到了她的位置。

    他在漆黑的夜里捕捉她的视线。

    盈盈秋水,转盼流光。

    他看见黎筱慌乱的放下拿烟的手,那一点鲜红在夜里亮的发怵。

    这和她太不像了。

    抽烟,熬夜,没礼貌。

    那不应该是黎筱的样子。

    她在视线碰撞的那刻扔掉了手中的香烟,轻轻跺了两脚后就低下头再不敢直视他。

    夜色把她的神情藏了起来,明目张胆的宣告着她不可能属于他的事实。

    就算是这样不完美了黎筱,也早早在一开始就预判到了故事结局的悲哀。

    至于是何等的悲哀,那时还没揭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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