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黎筱对夜晚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

    窗外车水马龙,人潮撺掇涌动,而她的眼里,只有厚重的水雾簇拥着鼻头的酸涩,那感觉好像被人推进了水里,却无力挣扎,任由湖水汹涌而来,一寸一寸将她吞噬,直至失去光亮。

    “装模作样的狐狸精罢了,她看上去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倒贴没门了还想反咬一口,真拿大家当傻子了,她们这样的人手段最高明了,没想过自己会翻车吧。”

    “女孩子还是检点一些,不要做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人,谁知道她嘴里有多少实话。”

    ……

    耳边聒噪难耐,空气没有一秒是安静下来的,围绕着字字句句锥心刺骨,黎筱平静的生翻了个身。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已经干涸的泪痕,抬手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扶着床沿艰难的坐了起来。

    嗓子干哑,头疼恶心。

    她从柜子里摸出了藏在角落的灰白色小瓶子,就着昨晚的水吃了两粒。

    第四天。

    这是她从房城回来的第四天。

    窗外的天还泛着阴沉,闹钟不过从3:05分又往前走了一分钟。

    那天晚上之后黎筱再没和乔衍见过面,每天三点一线,餐厅,前院,卧室。

    乔衍家的院门紧闭了三天,整栋房子安静的诡异、就连池念念他们也很久没出现,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没有遇到羁绊,她没有再次诚惶诚恐,她也没有握住最后一丝或许能够拯救她的光亮。

    只有黄奶奶的麻将桌上照例凑着一堆熟悉的面孔,整日有说有笑,客厅里烟雾缭绕,嘈杂的声响时刻驻足在三楼窗台外。黎囡一样的早出晚归,经常因为工作安排夜不归宿,她在隔壁镇上的数字中心工作,就算是开车最快也得半个小时才能到。

    日子太快回归了以前的平静,体验期太短,身边又只剩她一个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想,如果傅泽要来的话,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形单影只。

    -

    傅泽再和她联系的那天田镇下了场很大的雨。

    从凌晨开始,轰鸣声不断。

    黎筱在一阵惊雷中清醒,拉开窗帘后便再也睡不下去了。

    她呆愣着坐在床上出神,只知道凝视着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滴滴拍打在玻璃上,伴随着雷鸣划过寂静的夜空,制造出无穷的响动。

    乔衍家前院的花草盆栽被吹翻在地,二楼的落地窗门紧闭,灰色的窗帘遮挡住了屋内的一切,阳台外的仅剩的长桌上也蓄满了水。

    不知道是不是台风要来了。

    她在三点左右才再次昏沉的睡去,重新睁开眼时,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从二走到了十。

    今天起晚了,但还没人来叫她吃早饭。

    窗外雨滴的声音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雨点砸在院子里的水坑上,靠着这样微弱的痕迹,黎筱才依稀分辨出还在下雨。好在突如其来的暴雨降低了的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树木被洗刷后最原始的味道。

    黎囡在她洗漱完毕走出卫生间后敲响了房门,略显匆忙,略带歉意:“这两天镇子上有点事,我和奶奶可能不怎么在家,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的话语虽短,但言简意赅。

    黎筱没有过多的询问理由,还在苦恼该如何应付傅泽今天就会抵达田镇这件事,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快要到中午的时候,雨才真正停下。

    黎筱简单的垫了两口面包,而后扎起头发,从鞋柜里摸了把伞出来准备上街一趟。

    她记得黎囡和她说过,从前门出发,超市的方向和去主街的方向相反,走出门外的路,还要穿过一条不算太长的巷子走到街上,路程不长,大概小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和昨天不同的是街道上多了些生气,道路的两侧停满了轿车,站在路边的是一群四五十岁上了年纪的男女,面色焦急的正在商讨些什么。

    路过他们不过两分钟的时间,黎筱久违的再次见到了乔衍。

    人群拥挤在别墅门外,热闹却又凄凉。

    乔衍也看到了她,视线微弱的望了过来。他的眼里写满了疲惫,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好像下一秒就能倒头睡去,少了几分前两天那般神采奕奕,头发也短了很多,让刘海下那双明媚的眼睛失去了遮蔽。

    她再注意到的,是他怀里那个瘦削的背影,刚刚好高过他的肩膀,短发齐肩,鹅黄色的上衣在灰暗的背景下晃的人眼睛痛。她被乔衍轻轻搂在怀里,脸颊靠在他的肩头,垂落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黎筱看不清她的神色。

    可她一定是难过的,因为她的沉重穿过街道飘进黎筱眼里,居然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

    或许她们是一样的,一样的难过。

    乔衍很快平淡的收回视线,用手轻轻拍打怀里少女的背,他的神色和缓,动作温柔,像是在安慰一只受惊的小猫。

    他嘴里喃喃着,眼眸低垂。

    只是一条狭窄马路的距离,却让他们变得好陌生。

    陈帆也瞥见了她,站起身来欲言又止,扬起的笑脸上少了几天前刚见那般的活力,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喊她,只是挥了挥手。

    几个人的视线都随着他的动作投了过来,有好奇的,也有单纯为了凑热闹的。

    黎筱紧张的握了握手里的伞,想不出该怎么办,反应的时间太长,最后只好装作无事发生,摸出手机难得的给傅泽打了通电话。

    她低头盯着脚尖落下到的地方,想要脱离出内心的惶恐,直到对面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要给你买些什么?”

    她的语气很淡,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温度。

    “洗漱工具和拖鞋就好,其他我都带了。”

    对方那边的背景音嘈杂,风声,鸣笛声,电流声……许多混乱在一起,凸显出他的焦急,断断续续的传来,“要再缺什么等我到了再买……”

    “嗯。”她简短的应了一声,还没走出他们的视线,紧张的开始没话找话:“找得到路吗?需不需要我去接你?”

    傅泽没听出来她语气里的不对劲: “不用,你发个定位给我,我打车就行。”

    “小地方,不好叫车。”

    “难道你有车?”他真诚发问。

    “没有。”她也诚实作答。

    “那你来车站陪我过夜?”

    很明显,这句话把她问倒了,她没车:“挂了。”

    她很快的挂断电话,盯着通话记录的页面出声片刻。

    下一秒脑海里又跳出乔衍的脸。

    骗子。

    -

    超市的面积不大,站在门外就能一眼望到底,还有巨大的区域提示牌悬在屋顶的栏杆上,所以找起东西来很方便。

    黎筱在日用品区简单挑了些必需品后又随手拿了几包零食扔进车里,逛了两圈回头,犹豫片刻后路过蔬果区,径直走向收银台。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小雨,途经的快餐店里生意冷清,店门牌是普通的红底黄字写着“依干快炒”,有些褪色了,都是风吹日晒的痕迹,但这样老旧的招牌又会让她觉得这家店的味道一定不错。

    所有陈旧的事物都会让她产生这样的感觉,那些饱经风霜后仍旧□□的事物,是时间选择的遗物。

    回到街道上,乔衍他们还站在大门外。

    只不过原先的队形变了,从抱在怀里变成了并肩坐着。

    片刻前还被他搂在怀里的少女此刻正坐在门边的长椅上,依旧低垂着脑袋,眼里无声,身旁陪着她的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门外有一大片花圃,栽满了五颜六色花,绿藤爬满了围墙的栏杆,i乔衍蹲在那棵铁树前,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帽衫,款式简单,连印花都没有的纯灰色卫衣。

    好像今天确实降温了。

    他很高,身形也清瘦,不过十分有力,却不让人感到威胁。

    那天在他怀里时黎筱清楚的感受到了他的挺拔,很有力量的肩宽,居高临下,轻易的就把她裹进安全区里。

    他的上衣下摆在他起身时灌入微风,只是那样寻常站着,连伞都没撑,低头专注的在键盘上敲字。

    刚刚热闹的街道因为小雨再次变得冷清,黎筱很快收回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

    她继续专注自己脚下的路,抬头便注意到了面前多出来的蓝色气球拱门。

    不止一个,占据了道路两侧。

    随之一起闯入黎筱的视线的还有依旧吊儿郎当的胡宇泽。

    她暗骂一句真倒霉,要么一个也见不到,要么一次性见全了。

    她撑伞的手因为紧张开始颤抖,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莫名的慌乱。

    她看着胡宇泽从不远处的麻将馆走了出来,因为余光瞥见了自己才突然改变方向拐了过来。

    上次的经历还记忆犹新。

    在漫长的纠结过后,她还是选择转身逃跑。

    可她没想到的是胡宇泽没有像上次那样不急不缓,反倒更加得心应手,小跑几步就追了上来。

    他们拦在黎筱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胡宇泽扬起笑脸,三个人围成的弧度让黎筱无路可退:“这么久没见,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想我啊?”

    她不回答,惊恐的平复情绪,让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在意他们的出现。

    “男朋友呢?下雨天还让你一个人出门,这么危险的天气他一点都不担心你吗?”胡宇泽阴阳怪气的皱起眉,步步逼近:“能找得到回家的路吗?要不要我替他送你回去?”

    黎筱后退撞上身旁的轿车的后视镜,胡宇泽借势伸手扶住她,在她视线流转的瞬间,还是捕捉到了她眸底的不安和失望。

    他马上借题发挥:“不开心啊?”

    “分手了?是不是乔衍那儿子欺负你了?这怎么能行……”

    “我就说他这人不好,总是这样,见谁都是玩几天就腻了,腻了之后马上把人甩了,小可怜啊小可怜,你说你当初要是跟了我……”

    “和你有关系吗?”

    黎筱打断他的话,用力甩开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你爸妈没教过你不要多管闲事吗?”

    “?”

    胡宇泽被她突然的发力吓到,和那天完全不一样,坚定又有力,丝毫不畏惧的注视着他。

    “我爸妈有没有教过我和你有关系吗?”他笑着反问:“你算老几啊?”

    “没关系吗?”黎筱自说自话的应一句:“可我觉得我很有必要替他们教育一下你这样的败类。”

    “败类?”胡宇泽重复一遍,被她这句话彻底点燃:“你以为和乔衍好过就真是她的人可以在老子面前为所欲为了吗?”

    “臭婊子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可这些话也没法激怒黎筱。

    她依然是平静的,只不过那一刻思考的理智突然都被乔衍占据。

    她想起那天胡宇泽毫不手软砸在他头上的那一棍,然后他转身还能小心翼翼的安抚她。

    可那晚搂着他的米矜矜看上去一点也不简单,还有他刚刚抱在怀里的那个姑娘。

    所以有些话开口的过分容易了。

    “嘴巴放干净点。”她本想再次争论回去,却还是忍不住和乔衍挂钩:“我和他没关系,和你也不会有。”

    胡宇泽眼底的笑意终于毫不掩饰的暴露了出来,他扯过黎筱撑伞的手,拉她进怀里:“你怎么知道你和我不会有?”

    黎筱奋力挣扎,抛下手里的袋子:“松开。”

    “你求我。”他的眼神凶戾,笑意玩味:“或者,叫你男朋友来。”

    “哦,我忘记了。”他继续笑,自说自话:“你应该都算不上她女朋友吧。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乔衍的——床伴?”

    啪。

    清脆的一巴掌。

    黎筱的手稳稳落在胡宇泽脸上。

    那一巴掌为了很多东西,她破碎的名声,不堪的灵魂,腐朽的身躯,以及压抑很久最后爆发出的自尊。

    他必须得还给她。

    胡宇泽的眼中难以置信。

    他看着黎筱在慌乱之际抽出被束缚的手,用力的把手上的伞往他身上砸去。

    撑开的伞面受力不大,她迅速脱手,头也不回转身逃跑。她还能怎么办,除了逃避她什么也做不了。

    雨水因为加速的原因渐大,一颗一颗拍在她的脸上丝毫不留情面。

    巷子的长度在她的脚步里缩短,拐过右手边的龙眼树,黎筱终于撞进家里的铁门。

    她跌坐在地上松了口气,耳边并没有仓促的脚步声。

    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渐大,回荡在封闭的耳腔里,还来不及再多喘口气,她又重新站起身,试图在平稳的步伐里找回冷静,慢慢的迈步走上三楼。

    房间里依然残留着空调的冷气,周遭弥漫着不可思议的安静,连墙上的挂钟都走的悄无声息。

    黎筱反锁上门,打开窗子透过气后再次落座书桌前。

    她脑海里思绪万千,命运般的纠缠在一起,可这次她找不到记忆里的引线,无论如何都没法从中轻易的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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