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欢腾仍在继续,崔璿已被张敛带到别处,与众多才子佳人一道,行藏钩、射覆酒令,做樗蒲①、投壶游戏。

    崔玚有些躁烦。

    万树江边杏,翻飞似飘雪,杏花与春水,歌舞与欢吟,反让他生出悲凉的错觉。

    他始终放不下与滏阳公主的那点旧事。

    整个曲江畔,人人皆是玩乐畅快,独他没了宴饮的兴致,脑子里只想着即刻回到府邸,俯在尺寸案几之上,写几句酸言酸语,一抒今日乃至积年憀恨。

    但酸言酸语并不能抒怀,倒不如写些咒骂之言,以排遣心中愤愤,就写……就写:李沅真今夜摔在朱雀门前!

    思及此,他自己倒先笑起来。

    算了,算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自寻烦恼来。

    愤愤懑懑不如潇潇洒洒。

    他饮下酒樽中最后一口酒,拍拍衣衫,自凭几上直起身来,而后舒展几下臂膀,转头冲正被罚饮酒的崔璿喊道:“阿兄,你且在此,我到前面瞧瞧。”

    崔璿含糊应声,摆手以示知晓。

    几步外,一位绿衣女史挡在了他的面前。女史垂着头,不做铺垫也不讲原由,只淡淡一句:“郎君,公主有请。”

    大戚公主众多,然这女史口中的公主是谁,崔玚心知肚明。

    刚压下的酸楚隐隐又有些冒头。

    他回京少说也有一旬时日,纵使他并未刻意躲避,却未曾与滏阳公主照面,他以为他二人就这般陌路相处也好,但好像天不遂他愿,公主也不遂他愿,在他竭力克制住自己后,她又来他的心湖里掀波挑澜。

    风又起,将一旁的杏花吹落,小小的花瓣拂过崔玚的眼睫,粘在他的襟前,时间仿若停滞。

    女史安静地等待着。

    等游宴之人纷纷侧目,眼露探究时,他拍落那瓣杏花,沉沉道:“带路吧。”

    女史引他至曲池坊西北隅清月观。

    清月观是前朝旧观,后经修缮,成了专供永修长公主修行之所。三年前长公主移居靖安坊,这里也便空下了,只偶尔出城踏游,来此暂歇。

    观门口候着的涟青,算是他的熟人。

    涟青福身的瞬间,竟让他恍惚,以为他是要踏进颖王府。

    他轻轻叉手,算做招呼,而后跟随女史进了清月观里。

    从外看无有特别之处,踏进方知内里别有洞天,到底是天潢贵胄,长公主的清心之所也建得如此气派。

    他紧跟在绿衣女史身后,穿过紫虚门,绕过雾隐殿,又跨了几折回廊,才到了后园摘星楼。

    “公主在内。”

    女史双手合拢,微微倾身屈膝,向崔玚行礼,而后退在一旁。

    恰此时,一只玳瑁猫如风般蹿过摘星楼的重檐剪边,崔玚仰头打量一眼,才抬脚踏上了台阶。

    滏阳公主端坐着,手执细毫于洒金宣纸上誊抄经卷,他将脚步放缓,走到离她三五步远时停住。

    她早已察觉到他的到来,只是未分与他半点心思,他也未出声提醒。

    一时之间,唯有纸张翻展的哗啦声伴着远处的箫鼓琵琶在静谧里辗转。

    半晌后,她伸长手臂把未干的宣纸铺平,发间的垂珠簪钗因着动作轻轻地摇,她缓缓开口,语气像是这三年皆是他的一瞬虚度:“英光,长公主这处道观,建的如何?”

    崔玚沉默着。

    他曾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幻想过再见李沅真的场景。

    她是身贵位尊的公主,他是被贬谪的官属,他理应稽首跪拜,并臂伏地,与她尽显尊卑之明。

    但真见了面,那股可笑的自尊竟跟他较上了劲。

    此刻他站她坐,她要仰头看他,于他内心而言,稍显得平衡。

    李沅真的问话是多么无关痛痒,原来困于从前的,自始至终只他一人,他的口鼻如同被棉絮堵住,说不出话,也呼不出浊气。

    这世间有些人,果真不可再相见。

    不见之思,发乎心,止乎行。相见之怨,溢乎心,表乎行。

    他引以为傲的宽宥、大度与不在乎,此刻险成虚空。

    纵使他总强说自己无怨,心底还是对当年之事满是介怀。

    怨父亲固执,怨李沅真无情,更怨自己无能。

    于是乎,他用缄默聊表怫郁。

    崔玚不应,李沅真倒也不恼,低笑了声,换了个话茬:“年前阿爷给柔嘉选驸马,物色了崔珮,你叔父说崔家配不得公主,恐公主下嫁后受委屈,回绝了阿爷,令阿爷恼到不行,你们崔家啊,倒是净出些硬骨头。”

    公主是天家贵女,娇纵跋扈惯了,蔑视礼数,自然不能作寻常娘子对待,要伏低做小敬着重着忍着,世家大族里没几个愿意尚公主的。

    除他这个蠢笨子。

    然他现在也不愿了。

    气氛有些凝着,李沅真似是不觉,继续道:“你不应便不应吧,我有兴致讲。你叔父只崔珮一子,无非是不想你十一兄今后过低声下气的日子,柔嘉在诸公主中,性行最为淑良,但若说以夫为纲,勤心侍奉舅姑②,那必是比不得寻常娘子。不过,你们崔家倒也没太拂了阿爷面子,你一个族兄,叫……叫崔瑶,说是他应了柔嘉,我们也算是攀上亲了,对吧?”

    柔嘉公主如何,崔玚不知。但滏阳公主如何,他不想都知。

    “哦,瞧我,差点忘了,你我本是要成亲的,如此比起来,这点儿亲确实算不得什么。”

    高高在上的公主精准地找到他的旧疤,而后毫不犹豫地一把揭开,尚未长好的伤口复又鲜血淋漓。

    若方才只是心中有怨,那此时他便是心中含怒。

    “李沅真!”

    怒呼公主名讳,实乃大不敬。

    但话已脱口,收束不回,他的嘴唇张了又张,到底没能说出那些更决绝的话语。

    半是怒半是恼的表情,惹得李沅真直发笑。

    她未把他的不敬听进心里,只是将干了墨的宣纸随便卷起,“我以为你在外这些年,能有些长进,结果——”她嗤笑一声,“我早就与你说过,喜怒不可形于色,太沉不住气,可难成大事。”

    何谓大事?

    崔玚心中,一生无灾无疾,亲戚亲厚,兄弟和睦,与妻琴瑟和鸣,与子共享天伦,便是大事。

    他自是比不得滏阳公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也没有公主心缜思密的谋定和路人皆知的野心。

    但他扭着一股劲儿,偏不想顺着她,“公主为何如此笃定,我这三年,也稍长进了些,怎还会同当初那般蠢笨至极?”

    李沅真答得随意,却字字诛心:“你心不狠,无论如何长进,终会败给心慈手软。倘若当初之事再有,我还能再利用你一次。”

    太过自信的表情,最是刺伤旁人的眼睛。

    被拿捏的感觉,让崔玚愤恨,也让他自恼,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无力回驳的事实。

    昭彰二十年冬月,先帝于宫苑举行冬狩。

    皇家围猎,满朝文武及家眷在猎场观礼行猎。

    三驱过后,先帝自左猎杀,豢养训练的鹞子经天而飞,猞猁自地追逐,齐力围剿猎物。先帝当时身体有亏,狩得金斑豹一只,便下马放弓,交由王公贵族继续猎捕。

    彼时的崔玚,早已知晓阿沅即是长芦县主,也在长安酒肆中,多次遇到过她。

    当看到狩田上身骑骏马手挽雕弓的长芦县主时,他毫不意外。

    长芦县主,生为女儿身,却从不走定给女子的世俗道。

    她身骑一匹紫骝骏马,率一队人正面冲在前,又命两队快马从侧翼包抄,将一头金斑豹围堵回来,找准时机,搭弓射箭,一箭穿膛。

    那一日,她共猎得金斑豹三只,麂子七只,野雉野兔十余只,在诸王公贵族中,拔得头筹。

    先帝听闻,大赞长芦县主英武,特赐美酒佳肴与之共享。

    席间,李沅真突然起身,将刚自狩田巡猎回来的崔玚捉住,带到圣前,而后二话不说跪下叩首。

    崔玚大惊,虽不知此刻是何情形,倒也知晓不随之跪下的后果,他立时屈膝伏地以目问李沅真话。李沅真直视先帝,丝毫不理会他。

    “圣上,妾与崔宰相次子崔玚情投意合,今时我二人年岁已宜嫁娶,请圣上赐婚。”

    平地起惊雷,惊了一旁的众人,更惊了崔玚本人。

    他是何时与县主情投意合的?!他怎不知?!

    县主哪怕对他芳心暗许,也该问下他的意思……吧。

    先帝倒是对这个孙女的行径颇感赞赏,李氏子孙,就该如此敢爱敢恨,由此看向李沅真的目光,更加充满了赞许,“好!你二人既情投意合,朕自不会做拆散鸳鸯之事,冬狩结束后,即着有司准备,明年夏时即可成婚。”

    李沅真勾唇轻笑,将头一扣,“谢主隆恩。”

    崔玚被此形势架住,只得和李沅真一样,叩首谢恩,应下这门亲事。

    后来,崔玚才想通,这场于他而言荒唐又仓促的赐婚,是李沅真的精心谋划,只因他姓崔,落到他头上,也是巧合。

    他阿兄当时已有婚约,小弟尚且十六,只他年岁合适。

    他们之间的山盟海誓,都不过是长芦县主的逢场作戏。

    那时先帝年事已高,有意要立储君,她在为她的父亲揽拢党羽。而他的父亲身居宰相之位,身后又是高门望族的崔氏,确实是值得拉拢的要员。

    常闻女子耽于情爱,李沅真当属女中奇葩,崔玚丝毫不信,李沅真仅是与他叙那点虚假的旧情。她做事,从来只权衡利弊,今日见他,绝不会是闲谈。

    他不想任她在旧疡上践踏,发问道:“公主唤崔某在此,到底意欲何为?”

    “不呼李沅真了?”李沅真促狭浅笑,“多年未见,与旧情郎诉些款曲,不可吗?”

    “当初之事,公主对我无恨吗?”他如是问,也如是想。若非他父亲从中阻挠,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女,也不至如今还在为那位置与靖王明争暗斗。

    “这句话我也问你。”她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问题又抛给他,“当初之事,你可怨我?”

    怨恨是最无用的东西,可怨恨也是最有效的止痛良药。他只有怨着李沅真,才能在每个忆起她的时刻稍得以喘息。

    “怎能无怨。”怨即是怨,他不想隐藏,也无必要隐藏。

    可——

    “我亦有错 。”他补上一句。

    “那是我和崔公之事,与你无关。”她自蒲团上站起,一步一顿走向他,“你我之间,是我欠你。不过,实在难料,我竟伤你甚深,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情却浅。”

    李沅真贴得有些近,崔玚后退几步,倚靠在承重的雕花木柱上,偏过头看阁外池水。

    她揪着崔玚散在肩上的一缕发,挽绕在指尖,“常言道‘因爱而生恨’,无爱哪来恨,你此番言行,是仍对我有情?”

    “这世间无情人少有。”

    “哦?”她语气上挑,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崔郎当真心纯,这世上少有的是有情人。”

    “可是。”李沅真话锋一转,“这些年,我总忆起你我年少时,也曾多有欢愉,你说,你我是否能再续旧缘呢?”

    “公主莫要寻我开心,你我尊卑有别,崔某不敢高攀。”他将脖子拧得更甚,心中计较着:半个时辰前还和封悦洲你侬我侬,如今却要与他再续前缘。

    李沅真觉得,她若再贴前一步,崔玚能背过气去。

    “这不是我要思虑的。”她擦过身去,行至临池玉槛前,双臂交叠枕了上去,“我只管,随我心。”

    他的声音闷闷,“我不愿。”

    “你当然可以不愿 ,我不是非要强迫你。”

    池水细漾微澜,似荡着他的心魂,“公主招惹人,又不负责。”

    语气含怨,喃喃自吟。

    “我实不敢,再蹈覆辙。”

    许是受了崔玚感染,李沅真的语气也沉了下来,“当真?”

    “当真。”

    他们之间,又回到了伊始的静默。

    在外这些年,崔玚时常想,李沅真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他爱不得恨不能。

    他左思右想,日日想,夜夜想,想到的也只是她口中常谈家国天下,算是忧国忧民的好公主。

    可李沅真到底爱的是天下子民,还是那份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不敢细想。经那一事之后,她的一切在他眼里,尽数着上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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