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风钻过垂丝飘帘,吹动李沅真额前的碎发,明明眉眼没什么变化,但给他的感觉却早与从前大相径庭。

    十六七岁时的李沅真,眼中有着如东海明珠般的光辉,熠熠动人,盯住你看时,眸子犹如一潭碧波,在朝阳映照下潋滟。二十一岁的李沅真,连眼皮都抬得不如从前高。

    崔玚竭力想从她那双不甚清明的眼眸里,窥见从前。

    然回应他的,是噬人的深渊。

    “公主有事,不妨直说,无需向某①行这些弯弯绕绕。”

    李沅真一依着玉槛偏头看他,“我倒真有一事,想要崔郎代劳 。”

    他就知道。

    “何事?”

    “崔公虽回长安,但复职一事还需时日,近日在长安过得不甚自在吧,总叨扰你堂叔,也不是办法。你家在靖善坊的旧宅,在我手中,涟青已去公主邑司取来地契,今日你便可带回去。”

    这是代劳?

    崔玚搞不懂,“你如此行事,能得到什么?”

    “我所图是何,你不知?”李沅真回身,“我如今,可是要好好奉承崔公。”

    心中猜疑与她的回答对上,却让崔玚倍感哀郁,如指挠似针刺。

    他在心中自嘲:他在期待什么呢?

    算计二字,直白地涌上他的心头。

    那些悲观夸大的猜忌不再是脑海中的虚影,它们在此刻,有了具体的形状。

    无言的对峙亦是无谓的挣扎,他不想也不能再陷进那个深不见底的泥潭,索性叉手行礼,退了出去。

    逃避本不是他的秉性,但此刻,是他的上上之法。

    三月春风合该和畅,吹到李沅真这儿,却尽是夏日的躁烦。她没有挽留,目送他离开,等风将案上的经卷翻页,才收回眼。

    玉蘅进来时,李沅真已经将誊抄好的宣纸折好,用一块青黑平正的小石压着,又将原版经卷合好,放回书架。

    “玉蘅,我其实,也不是很想与他重修旧好,对吧?”

    公主的脾气变幻莫测,玉蘅拿不准,她不像涟青那般伶俐,只得讷讷开口:“奴不知。”

    不知,不知。

    李沅真想,她也不知。

    她冷眼旁观,看他与父兄遭贬,看他陷于不义,看他真心错付。

    如今他获赦返京,她该讲几句体己言,也算是把从前之事揭过,总之,万不该故意挑他患处戳。

    但,她就爱看他气恼。

    气恼总好过无所谓。

    不然逗着无趣。

    “拿上宣纸,走了。”说完,她即起身向外走去。

    玉蘅行至案前,见公主折的宣纸实在不规整,展开重新捯饬一番,无意瞥见纸上小字。

    “不傻不痴,不是崔郎。”

    再仔细一瞧,通篇尽书此八字。

    “涟青回来了吗?”刚踏下一方台阶,李沅真转头道。

    玉蘅被李沅真的突然转头吓一跳,手一抖,忙慌张把宣纸折好 ,应道:“回公主,涟青早已在观外候着。”

    “回来也无用,崔郎呀,不吃这套。”稍顿了顿,李沅真又道,“如今朝中未有官缺,崔英光连八品官都荫不上,长川不在,府上正巧缺个得力护卫,让涟青给杜照希传个话,在千牛卫给崔英光置个差使,到公主府来当值,先送个人情去,免得过几日我亲自去拜谒崔公,叫他撵出来。”

    “是。”玉蘅应下。

    杜照希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三日,李沅真就见到崔玚身披对牛绣袍,笔直地站在殿前。

    他面色不算好,当是被她所气。

    然她神清气爽,唤耕云为她梳妆。

    从前的她,是不爱捯饬这些胭脂水粉的,在外野久了,汗液淋漓,面上敷了铅粉极不舒适,用衣袖擦起汗来,也极不方便。她爱骑着那匹她喂养的小马驹,跑出凉州城外驰骋,最远能到焉支山下。

    她口中每唤一句“雀头”,小马驹就跑得更快些。

    雀头还是小马驹时,长得比同龄马驹都高大,她一眼就相中了它,只是后来,别的马驹都窜得老高,只它长得慢极,最后堪堪长至四尺二寸。

    但这并不妨碍,雀头是凉州第一快马。

    如今雀头被养在公主府偏院外的马场,已有年岁没在草原上狂奔。

    今日休沐无事,是该领崔玚去瞧瞧雀头。

    她出声止住耕云梳发的动作,“莫梳高髻,改编发束起,找身袍服来,我今日要到城郊策马。”

    “是,公主。”耕云停了手上的动作,低声应着。

    梳洗完毕,她踏出寝殿,未叫婢子跟随。

    “跟上。”怕某人愚钝,只晓得守在殿前,她特意走到他面前提醒。

    崔玚跟在李沅真身后,往宅院南处去,那里是公主府的园林,假山花鸟,入目成景,但仔细一瞧,却无有珍奇宝玩、名花异草。

    “你可还记得雀头?”她自连廊上回头,等他跟上。

    他怎么会忘?

    就是这只雀头,将他的趾骨摔断,致使他躺在榻上半月不能自由行走。

    他与李沅真约为婚姻后,第一次独处,就是在京郊,李沅真骑着那匹名为雀头的紫骝马,与他比试。

    他那头壮硕毛亮的银霜,输给了个头只四尺二寸的雀头。

    他不服,扬言是马在奔驰,与何人驾马无关,她能赢,定是雀头善奔,李沅真把缰绳往他手里一递,“换马,再比。”

    结果就是,他甫一上马,即被雀头摔下马鞍,刚巧折到趾骨。

    马有失蹄之时,他亦有。

    自那之后,李沅真想起来便要笑他一阵。

    那时她的表情倒是和此时一样,满脸揶揄。

    “不记得。”他赌气道。

    “你这语气,可不像忘了。”她倚在连廊的雕花柱上,“快走两步,今日让你见见它。”

    见它做甚?

    若能选择,他连它的主人都不想见。

    偏院马场修缮得甚好,草料与御马相同,还有小厮专门看护,雀头生生被养肥不少,从前遍体的精肉,现在看着已不甚壮硕。

    李沅真捋着雀头背上的毛,感慨道:“雀头已经跟在我身边十四年,按人寿算,是匹老马了。”

    崔玚顺着看过去,李沅真已经给雀头戴好辔头,她握着缰绳,牵它出马厩。

    “走,跑一圈,我府上骏马,随你挑。”她跃上马背,先出了偏院,小厮早早侯在院门前,为她开门。

    崔玚随意挑了匹黑鬃马,追上去。

    他们自朱雀街出城,到城南郊野跑马,明德门是最先开的城门,一路南去,街上越来越多进城的商贩,络腮胡子的粟特人坐在约有丈高的骆驼背上,边走边舞着手里的琵琶,驼铃在喧闹的天街上,亦清晰可闻。街上顽皮的小童,绕在骆驼周围,随着驼队往西市去。李沅真紧紧缰绳,放缓马蹄。

    她长到十三岁,才随阿爷回了长安,那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大戚的物阜民丰,国力强盛。

    她在凉州时,阿爷常与突厥人交战,突厥士兵各个勇猛异常,但大戚仍旧胜多败少,尽管如此,突厥还是屡屡犯境。

    她不解,问阿爷,阿爷揉着她的脑袋反问她:“九官觉得,他们为何?”

    “他们想要我们的牛羊和粮食。”她答道。

    阿兄不认可她的回答,反驳道:“他们是想要我们的土地,如此就能在这里畜养牲畜,种植庄稼,一代复一代,子子孙孙尽可温饱。”

    “于长远看,晨风之解更准,但他们发兵时,想的也仅是一夕温饱,所以九官说的也无错。”阿爷的话里满是慨叹,“自大戚初年始,每至冬时,一岁寒过一岁,突厥地旱干冷,稼穑难成,五谷不登,畜牧的牛羊,也因天寒难以成活。而仅一关之隔的我们,国富民安,百姓不为明日饭食发愁,他们自然想要来夺。”

    “那我们不与他们打仗,不行吗?”

    “不行啊小九官。”阿爷捏着她的脸,“他们攻城,作为大戚将士,就要拼死守卫城关,若他们攻进来,是要杀人的。”

    那时的她不懂,直到后来开蒙启智,与阿兄一道习读兵法,她才明白,除穷兵黩武的上位者外,无人喜征战。

    北地民谣多唱:“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②

    实在讽刺。

    大戚与突厥的战事,至阿力冉降戚,明仙公主远嫁和亲,才算暂歇。

    明仙公主,是永王幼女,她们的阿翁③是同胞兄弟。为和亲之事,晋封了公主。

    十二岁的李沅真,还未见过这位堂姐。阿爷说,她要自凉州出关,嫁去突厥,嫁给那个年近半百的突厥王。到时她能见她一面,此生唯有此一面。

    大戚国强,却总爱送公主和亲。

    她甚是气恼,言阿翁软弱,被阿爷罚禁三日。

    和亲之事,是为固边防患,以上御下的姿态,牵制异己势力,于国于民,皆是喜事,可又有谁为和亲公主想过?

    时至今日,她仍对和亲之事感到厌烦。

    真正的盛世,是无需要女子作如此牺牲的。

    而今,硝烟或会再起。

    她长长一叹:“长安实在繁华啊。”

    要一直如此,才好。

    崔玚瞥她一眼,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

    快至城门口,李沅真转了手腕,使雀头朝最东边城门走。

    明德门外即是乐游乡,风光旖旎,雀头踩在新出的嫩草上,顿时兴奋起来。

    时值春三月,踏青之人颇多。

    顺着初阳渐升的方向看去,是斗花的仕女,三五一堆,解衣作帐,举裙幄之宴,以名贵殊奇之花作比,簪奇花多者为胜。

    距李沅真最近的裙幄宴上,胜者是卢宰相家的幼女卢盈,她在宫宴上见过几回,性子活泼得紧。

    远处还有放纸鸢的孩童,蹴鞠的郎君,河岸赏春的黄发老者。

    长安,就该如此,大戚三百六十州亦要如此。

    她快意扬鞭一喝,雀头如箭矢般直冲出去,她自马背上侧身回首,“此去凤栖原约有十里,我在潏水岸等你。”

    崔玚闻言当即挥鞭追赶。

    四年前没比得过,四年后怎能再输!李沅真如今做惯了公主,出行皆是车辇代步,雀头年也已高,今日之试,他必要扳回一场。

    晨云微霞色,照在远望不尽的莽原上,两点黑影在其上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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