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李沅真还与涟青推推搡搡,门一开,立马换上沉静冷淡的脸色。

    她徐徐走到玉蘅面前,抬手拍了拍玉蘅的肩,“以后有人来,你不用管,叫涟青来吧。”

    她这算不得安慰的安慰,吓得玉蘅连忙起身,声音里带着哭腔,“公主,奴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未怪你。”李沅真蹲下身,与玉蘅平视,“是我疏忽,让你受委屈了。”

    公主屈尊降贵蹲在面前,玉蘅更害怕了。

    她的眼神一个劲儿地往涟青脸上瞟,想从涟青的面色上看出些端倪,可涟青面色与平常无异,叫她无从断夺。

    婢子犯错,不会被责罚吗?

    她之前在宫里当差,常听陛下的妃嫔们说起滏阳公主,说公主无有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整日在前朝混迹,心思也深沉冷硬,她刚来的时候,是很怕的。

    但在公主府这些时日,她觉得公主与传闻大相径庭,公主整个人都是冷淡的,她不会对下人们动怒,也不会故意折辱惩罚奴婢,或者说,公主并没有闲心去关注婢子小厮们的举动,所以她在公主府无比自在。

    看着玉蘅怯生生的神情,李沅真叹气一声,嘱咐种月到邑司令那为玉蘅添些月俸,算作抚慰,便起身回寝殿去。

    涟青给玉蘅一个放下心的眼神,跟上李沅真。

    房间里只剩种月还在,玉蘅拉着种月的手,眼里满是惴惴的求知欲,“种月阿姊,公主——是真的没有动怒吗?”

    种月在公主府两三年了,是了解公主秉性的,她宽慰道:“你尽可宽心,公主说不气那定是不气。”

    听到这话,玉蘅才算稍放下心。她暗自立誓,日后定要勤心侍奉,不辜负公主如此待她。

    次日早朝后,李沅真留下陪李鸿到太液池赏春。

    太液池内蓬莱、瀛洲、方丈三岛相望,岛上鹈鹕、鹧鸪往来翻飞翠鸣,池鹭平飞掠过池面捕食,惊起一道细澜,雁子凫雏于碧波中群集嬉戏。岸边雕胡①、紫萚②丛生,芙蕖才堪堪长出浮叶,浅浅铺在水面上。

    李沅真搀着李鸿上采菱舟,乘游于池上。

    为北狄之事扰心数月,李鸿今日才得闲,赏些晚春。

    李沅真俯在舟侧,弯腰在水中划着细波,水下还有刚萌的荷花钱叶③,等采菱舟从上方划过,压弯的钱叶才又挺直。

    “朕听说崔公家十五郎到你府上做护卫了。”李鸿坐在舟头,望着岸边的水榭殿阁,与李沅真闲话道,“九官可有怨过阿爷,当初散了你的婚事?”

    怨与不怨并未有何分别,那番情境下,他们也不可能会安然成婚。崔躬行当时不待见她,到如今也不待见她,若真嫁作崔躬行子妇,那日子可就热闹了,她何必自寻怒生。

    “阿爷,这是儿自己的选择,儿从未后悔过,又何来怨念之说。”她依旧荡着池水,池中锦鲤不怕人,贴着她的指尖游过。

    “如今无事,你若还念着崔十五郎,朕倒是可以为你再赐一回婚。”

    李沅真淡淡一笑,“阿爷,今日在朝堂上你也见着了,崔公与我说话含枪带棒,刚一复职便提议要削我权势,阿爷若是为我和崔英光赐婚,他怕是要撞死在殿柱上。”

    李鸿也被李沅真的话逗笑,爽朗地笑出声,“九官啊,这可是你自己寻的苦头。”

    “我是想着拉拢拉拢咱们刚正不阿的崔仆射,可是崔仆射实在是过刚,拉拢不来。”李沅真笑着摇头叹息,语气里尽是惋惜。

    她嘴上讲着可惜,但目前局势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本也没想让崔躬行站到她这边,她需要的,仅是崔躬行能稳固朝堂,顺便反对一下李惟。

    “九官,阿爷知道你是为了大戚的稳固。”李鸿眼里满是欣慰,“你从小跟着我,什么秉性我最清楚。”

    “那阿爷如今还不是更看重四兄。”李沅真嗔道。

    被偏爱总是有些特权,此等话也就李沅真敢如此直白地同李鸿说。

    采菱舟行到蓬莱岛,李沅真由宫婢搀扶着先下船,站定后转身去扶李鸿。

    李鸿攥着李沅真的手,轻拍两下,到太液亭内才松开。宫婢垂首布置着案几,不一会儿就摆满了瓜果糕饼。

    乐师在翻动的帷帘后奏乐,和着太液池上的风声与鸟鸣,缓缓入耳。

    “朕看重的,是大戚的永世其昌。”李鸿坐在御座之上,回应李沅真的怨嗔,“九官,阿爷如此行事,不是舍弃你,‘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④,这世间对女子的成见太深,你无有足够的拥趸,怎能安然坐在龙椅之上?且做帝王者,需宵衣旰食,为天下殚精竭虑,阿爷只希望你能随心而为,不为外事所困。斑子与你虽不亲厚,但他不是心思狠戾之人,等阿爷百年之后,你亦可享荣华富贵。”

    “阿爷,儿并不觉得苦累。”李沅真满眼坚定,“若儿能得大戚朝臣百姓拥护,阿爷还能像三年前那般,决心立儿为储吗?”

    乐师拨弦急促,像是拨在李沅真的心间,她目光不移,等待着答复。

    忽得池中锦鲤跃出水面,惊起池上鹧鸪,在一阵鸪鸟振翅声中,李沅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复。

    “若立你为储,阿爷是最安心的。”

    有此一言,足矣。

    余下事宜,便由她来拨云见日。

    “阿爷,儿想北上灵州。”李沅真为李鸿斟上一杯茶,捧至李鸿面前,“边境之变,往往在瞬息之间,我们身居长安,变通不及,我前去探查一番,也算未雨绸缪,并且,这也算儿向世人自证的法路,儿向你保证,与四兄能明争绝不暗斗。”

    李鸿接过茶盏,却沉默不语。

    他年轻时,胸中也是一腔热忱,想着为大戚建功立业,死而后已,九官,果真最像他。但,为父母者,不忍看儿女受累有险。

    “再派些黜陟使去吧,若灵州城内果真有变,你是大戚公主,他们定会借机虏你,实在冒险。”

    “阿爷,此事必要我亲蹈边地,否则如何压过大臣与百姓的质疑?”李沅真不想气氛变得凝重,她像小时那般,攥紧李鸿的手,笑着说,“我可是最机灵的小九官。”

    当年凉州城里,她以弱胜强,耍得与她博弈的小将军团团转,虽是玩乐,但到底也有谋略在内,李鸿甚是欣喜,称她是最机灵的小九官。

    李鸿抬掌抚在李沅真的发顶,发间的簪钗轻颤,他稍用力屈指点两下李沅真的额头,慨叹道:“九官长大了,已经不需要阿爷遮风挡雨了。”

    “阿爷永远是九官的遮天高木。”

    李沅真在李鸿面前,始终可以如孩童一般,无需自己强撑。这世上,与她最最亲近之人,只余阿爷。

    不知怎得,她竟在此刻想到了崔玚。

    她暗叹:这世上,除至亲至近之人,也只有崔英光最为她忧心,可现在境况,儿女之情,只得容后再谈。

    “你要北上,阿爷拦你不住,便由着你了,但你要多带些护卫,不然阿爷实在难安。”李鸿谆谆嘱咐。

    “儿想轻简出行。”李沅真解释道,“阵仗过大更易招风,若因此扰动朔方与河东局势,于儿而言,才是最大的祸患困厄。”

    李鸿佯装恼怒:“好你个李沅真,你是早就动了这份心思,只等朕松口。”

    李沅真亦是装模作样的表现自己的赤胆忠心,“阿爷明鉴,儿可是一腔拳拳之心,尽是为了大戚。”

    李鸿又抬手敲了敲李沅真的额头,“巧言善辩,狡猾得很。”

    “都是阿爷惯的。”

    “怪朕太过纵容你。”

    这是事实。

    李沅真自小没有亲娘在身侧,李鸿甚为怜惜,带在身边又最久,比起其他儿女,李鸿对李沅真的偏爱太过明显。

    但这些偏爱,也不是无度可取,李沅真能长承荣宠而不衰,与自身的才干存在极大关系。

    “好了阿爷,今日在这太液池上,我们父女是来赏景取乐,不是换个地方议政。”

    李鸿无奈,“是你的目的达成,想起来要赏景了,朕若不应允你,你还不知要缠着朕说到何时。”

    李沅真嘴一撇,将头一偏,装作听不到。

    乐师琵琶已奏到舒缓处,茶汤微凉,李沅真替李鸿换上新的热茶。

    “何时走?”李鸿还是心有惴惴,问道。

    “过两日。”

    她想等等崔玚的答复。

    “等会儿走时找魏确拿朕的弯刀,那把弯刀曾护过朕的性命,但愿它能替朕护你周全。”

    李沅真鼻头微涩,抱紧李鸿的手臂,“阿爷,我定会平安回来,你勿要替我挂心,儿十几岁时,就可以提枪纵马,与阿兄一道守卫城关,儿今时只强不弱。”

    李鸿年已过半百,沙场上血雨腥风未叫他动容半分,李沅真此番言论,竟让他不忍之心更甚。

    他与宝钧少年夫妻,宝钧只留一双儿女在世,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晨风也在三年前染疾早逝,九官是宝钧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他的目光探出太液亭的莲花瓦当,望向蔚蓝一片的天际,愿上苍护佑,九官能毫发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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