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还未到,李沅真趁此时间,去了平康坊宴京苑。

    平康坊多风流薮泽①,京都显贵,侠少才子多会于此寻欢作乐。

    此地三教九流杂混,消息也灵通。

    夜色渐深,平康坊内分外热闹,华灯红烛随风摇曳,歌乐欢吟响彻静夜。

    李沅真未走正门,带着玉蘅从后门直接去了洛屏的房间。

    洛屏还在前堂表演,她在帘幕后奏着琵琶,拨弦声似风,灌进耳中。

    大台之上起舞的是宴京苑最不受追捧的舞娘徐昙,她发髻上的金玉鸣珰随动作清脆作响,舞姿轻盈,仅赢得台下寥寥士子喝彩。

    李沅真被洛屏的小婢子引着,到二楼雅间等着。

    左右闲来无事,不如赏些舞曲。她的目光锁在徐昙身上,看她翩翩一旋,又缓缓转身,手中彩练在热腾的空气中飘起又飘落。

    徐昙是极美的,她的美极具压迫性,所以来宴京苑玩乐的富贾并无多少爱看她表演,台下喝彩的,也多半是图个热闹。

    世间男子嘛,面对女子时只存着芝麻绿豆大点的心眼儿。女子要美,但不可美与旁人看,不可美得让他压不住,最好是一颗丹心只向君,温柔顺从不惹事端。

    长安士子狎妓者甚多,娶妓者她倒是未有听闻。

    可笑,可笑。

    一舞毕,台下喝声涨至顶点,算是敷衍给徐昙的嘉奖,李沅真的目光环着舞台看一圈,看到最左时忽得停住。

    在攒动的人群里,她瞥见了一张酷似崔玚的面庞,那是崔玚的小弟崔琢,他身侧跟着的是左拾遗崔瑶,亦是柔嘉公主未来的驸马。

    李沅真嘴唇轻勾,大戚律法,官宦兵将不得随意入三曲狎妓,违者严惩不贷,崔琢无官职在身自是无妨,这崔瑶倒是胆大,竟如此不避旁人。

    仅稍一歇息,琵琶声与新舞便再起。

    崔氏二郎坐在距舞台最近的桌上,崔瑶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只闷头喝酒,纵是再珍稀的佳酿,也不至如此惑人吧。再瞧崔琢,更显得另类,吃食不进嘴,酒也不入肠,双眼随着徐昙的动作来回转,澄澈的眸子里尽是赞叹。

    有点意思。

    她朝玉蘅低语,“请柔嘉的小驸马上来坐坐。”

    二楼视野极佳,她撑在栏杆上,注视着他们的举动。

    玉蘅已把她的话带到,崔瑶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心虚,他抬起头来,朝二楼望去,与她的目光遇上,他遥遥抱拳致意,跟玉蘅上楼来。

    崔琢跟在他身后,三步一回头,回望台上的徐昙。

    崔琢对徐昙……

    李沅真看着他,眉目一挑,崔公家这老三,也是个不让他省心的。

    脚步声近,她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等着看崔瑶如何与她狡辩。

    “臣参加公主。”

    “此番不在朝堂,崔十六郎无需多礼。”李沅真笑着看他,“你这是来此寻人?”

    “来此玩乐。”崔瑶如实说。

    她为他造好了台阶,他倒视若无睹。

    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十六郎过几月就要与逢春成婚了,不怕被人瞧见你来此地狎妓,被人参上一本?”

    崔琢听着李沅真这话,忙替崔瑶解释:“公主,我二人只是来此听曲赏舞,并非要狎妓。”他说着还瞥一眼楼下,然他看一圈,也未看到徐昙的身影,眉目不由得蹙起,面上一副失落意。

    李沅真故作惊讶,“十九郎也在啊,回京后可还习惯?”

    崔琢叉手躬身,语气恭顺,“回公主,某在长安一切妥帖。”

    顿了一瞬,他忽得想说些不该说的话,但终究抑住了那份冲动。

    兄长之事,他不该随意插手。

    余光里一道绯色身影一闪而过,李沅真知道那是徐昙。

    她示意玉蘅到近前来,“洛屏娘子退台了,你先请她暂歇一会儿,我等下就去寻她。”

    一听公主还有他事,崔瑶道:“公主有事,我二人不便叨扰,先行告退了。”

    洛屏是教坊司最善琵琶的娘子,当年滏阳公主与洛屏以一曲《乌夜啼》相见恨晚,自此二人便以曲会友,私下常常小聚。

    崔瑶并未对公主在此,有所疑虑。

    李沅真正是此意,还有正事要做,替柔嘉盯看驸马的差使,她还是不做了罢。

    她自圈椅上站起,对崔瑶二人道:“那二位就在此赏玩,一切算作我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崔瑶二人将李沅真送下楼才停住,却没再回二楼雅间。他们本就是想来看徐昙演出,现在徐昙也不知去了何处,崔瑶提议去寻个婢子找找。

    崔琢摇头,“徐娘子都曾不知晓过我,贸然前去,委实不妥。”

    如此不打招呼就去寻人,太过唐突,还是暂且作罢,从长计议为好。

    “走走走,十六兄,喝酒去。”崔琢揽了崔瑶,到酒肆饮酒去了。

    此时的徐昙,正揪着盘水晶樱桃,听李沅真为她派任务。

    “明白了吗?”李沅真问。

    “不明白。”徐昙揪下樱桃也不吃,一颗颗散落在盘中,“公主其实不必要冒险,陛下若铁了心立你,如何都好说,哪个不识抬举的非要出来反对,就拖出去杀头,杀他几个这帮老顽固们就消停了。”

    “这是要我背负残暴无德的骂名。”李沅真端起桌上茶盏,细呡一口又道,“我是不在意能否流芳,骂名也能担得,但我不想后世提及我时,讲得全是我诛杀朝臣。”

    “公主,自古称王称霸的,哪个没杀几个朝臣,更有甚者功臣也未能幸免,但史书不也记载着他们的功绩。”

    “话虽如此,可我亦有我的坚守,旁人如何与我何干?我要让世人皆知,这一切都是我李沅真应得的。”李沅真放下茶盏,瓷质的茶盏底磕在木质的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你按我的计划行事即可,我不在长安,自己机灵点。”

    “是。”徐昙应道。

    事已交代清楚,李沅真站起身不再多留,洛屏此刻还在房内候着她,她若耽搁太久,极易引人生疑。

    玉蘅这几月,聪慧了许多,她不言明已能知晓她的意图,回去定要嘉奖一番才是。

    洛屏的房间与徐昙连着,李沅真推开洛屏的房门,“遇到了两个熟人,耽误了些功夫,洛屏娘子久等了。”

    洛屏赶忙起身上前迎接,“公主要忙尽可去忙,奴多等些时候无妨。”

    她跟洛屏探讨了小半夜琴艺,才在月头高悬时,离开宴京苑。

    这已是她不知多少次宵禁后游荡在坊外大街上了,她做县主时,总喜欢偷跑出去,遇见街使还要逃窜。

    她做了公主后,六街卫士街使见着她,皆是毕恭毕敬,无人敢拦。

    怨不得人人都爱权势。

    *

    “公主,为何要让徐娘子停止计划?”涟青推开房门,端一碗梨汤放到桌上,轻声问。

    李沅真在窗边案几上埋头批阅奏章,她微微偏过头,笔杆戳在肩头,“只是暂且如此,我远去灵州,不是件安稳事,在此期间,李惟不能有差池,否则内忧必生,朝中稳固,我在外也能多些保障。”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自信不疑的人。

    但这与留有后手并不相悖。

    她有能力灵州之行全身而退,但这世上意料之外的事也确实存在,有个防备总归无错。

    “我们明日启程,公主要到陛下那辞别吗?”

    “明日下早朝后去一趟紫宸殿就好。”李沅真又低下头,继续批着折子,“今日处理好这些奏章,我也算彻底清闲了,你不必心有负累,权当是去游玩,毕竟我们此行无心插柳才能柳成荫。”

    涟青将梨汤往前一推,“公主润润嗓吧。”

    公主既已有定夺,那她便听命遵从,无论如何,她都会全心全意为公主奔走效力。

    *

    李沅真今日较平日起得晚些,她坐在镜奁前,任耕云为她梳妆,“涟青,几时了?”

    “卯正三刻了,公主。”

    李沅真未再作声,宝石八棱镜里映着她沉静的脸,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崔英光不选她,在她的预料中,倒不算多么令她伤忧,她有足够的把握,凭借自己赢得世人的认可。

    “那便不等了,你与玉蘅的行装收拾妥当后,到通化门候着,我拜别阿爷,直接出城。”她的思绪仅分神半刻,然后迅速恢复清明。

    涟青领命去查看了马车装载情况,向种月交代了府中杂事,就和玉蘅到通化门候着了。

    此去灵州,是巡玩之名,李沅真只是到紫宸殿拜别了李鸿,就带着涟青玉蘅,以及杜照希为她挑选的两名侍卫,出发了。

    他们走在官道上,要在日头下落前,到达下一个官驿。

    李沅真与将杋接與两个侍从一道在前骑马,涟青与玉蘅反倒在马车里安然。

    涟青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握着本集子看着,只玉蘅在马车里坐立难安,从上车到现在,半个时辰了,一直在问,如此会不会不妥。

    玉蘅再次出声时,涟青掀开了马车前的帷帘,示意玉蘅到前面来看,“公主乐得自己驾马,你就安下心吧。”

    前面骑马的公主,看着是挺畅快的,玉蘅看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扒在與壁上,感叹出口:“涟青阿姊,老天爷可真长眼,让咱们遇上了公主。”

    “你出生就是贱籍,这也是老天长眼?”

    玉蘅睁大双眼,忙拽下帷帘,恐前面的公主听到,“涟青阿姊,我们就是这样的身世啊,有如此遭遇,已经算是老天爷开恩了。”

    “非也非也。”涟青对玉蘅的想法大不认同,“公主与我说,命是生来定好的,但运却是要自己写的。你想想,是不是你平日里勤恳,做事调理,才被公主选到公主府来的?”

    玉蘅沉思片刻,摇摇头。

    她摇头不是否认自己勤恳,是她真的不知原因何在,公主没说过,她也没问过。

    这问题她也没法问。

    涟青看她这样,叹了口气,“你就记住,你有如今这样的日子过,少不了你自己的勉力,你不能把什么都看作是命,看作是旁人予你的。”

    玉蘅似懂非懂,一双大眼看着涟青滴溜转,在涟青热切的目光中,她点了点头。

    尽管她现在还不明白涟青阿姊的话,但涟青阿姊是府上最最厉害的婢子,她的话,肯定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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