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崔玚都闷声不吭,他止住了痛吟,却止不住后背肌肉的颤抖,李沅真的手每落一处,那处的肌肉便顺着肌理瑟缩。

    李沅真看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烦,手上力道不由加大,崔玚速即变了声调,痛呼出声。

    “故意的是吧。”崔玚攥紧胡床上褪下的衣衫,借此缓解痛意。

    “这一整日策马颠簸,汗水浸滋也不见你呼痛,怎么现下稍稍清理一下,就这么难捱?到底是何人故意?”李沅真有些恼他如此不顾惜自己,旋即口吐恶言,然手上力道却收住了。

    崔玚素来争犟不过她,索性咬紧了牙关更不出声。

    李沅真用干净的布子轻擦崔玚身上的酒血,好让伤口干燥起来,她随口说着,“前日你阿爷在朝堂上反斥我时,我就该想到,他回去定要限你行止,让你与我断绝往来,只是我没料到你阿爷竟能忍痛对你下此狠手。”

    崔公虽严厉,但也是极疼爱子女的,她做县主时,也曾与崔躬行有过一段和乐时光,那时崔孍还未出阁,她常去崔府寻崔孍去长安两市闲逛,每每这时,崔躬行便要叫崔玚跟着她们,嘴上说着:“县主得闲便来臣府上玩,臣与县主甚是投缘。”

    只是物是人非,世事难料。

    他们如今,要算犯冲。

    她在崔玚背上轻轻吹气,缓些他的痛感。

    崔玚颤得更狠,李沅真这气吹得他肉痒痒,心痒痒。

    “只是起了些口角冲突。”崔玚不愿多谈,若叫李沅真知晓他的心意,必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你如此,尽是在感动自己。”李沅真用眼神仔细描着那些伤痕,“你为我做了何事,要让我知道,不然岂不是白做?旁人都是做一分,讲成七八分,做三五分,便要夸成十二分,你倒好,反道行之,闷声不言。”

    巧言令色总能讨人欢喜,无论是真心或是假意,总归是摆上了明面。

    何人会不喜听好言呢?

    崔玚这样只做不说,不夸耀不卖惨,于其自身并无裨益。幸是她慧眼识人,否则崔玚就是茫茫沧海一遗珠,徒有光辉,难见天日。

    “我非那般花言巧语之人,再者,公主是否太过自信,怎得就断定我是因你而伤?”崔玚梗着脖子,一副傲骨模样。

    “那你是因何而伤?”李沅真直接问。

    崔玚用满不在乎的语气答道:“我与子丘操戈争斗,打翻烛台,燃了我阿爷的藏书。”

    李沅真轻笑一声。

    “你别不信,我所言绝无半句假话。”反正整句都是假的。

    “何时烧的?”

    伤口晾得差不多了,李沅真取了粉剂沾在指尖,往崔玚身上涂去。

    崔玚佯装思索,“约么是昨夜戌时二刻——嘶——”

    李沅真一声不吭就将粉剂招呼在他身上,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若不说具体时刻,李沅真还能信他个一二分,但昨夜戌时二刻,崔琢分明是在宴京苑眼巴巴望着徐昙起舞。

    “我昨夜在宴京苑见着崔琢了。”李沅真恶劣地一笑,“你猜是何时?”

    聪明反被聪明误,早知就不说是二刻了。

    崔玚放弃挣扎,带着股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道:“就是为你才伤的,这下满意了?”

    李沅真又沾了新的药粉往伤口上抹去,药粉沾到外翻的血肉上,崔玚顿觉火辣辣地疼。她的指尖抚在他的皮肉上,泛着股令人心安的凉意,凉意掠过后他又感到灼燥无比。

    “当然满意,崔郎甘愿为我做到如此,我怎能不心生感动。”

    李沅真如此说,倒叫崔玚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他假意轻咳两声,随即转了话头,“招呼方才那小童来替我敷药吧,公主万金之躯,某实在不敢担,再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衣衫半褪的,于礼不合。”

    药上一半想起她是公主了?还于礼不合,老迂究养出来的小迂究。

    “别守着你那些虚礼了,马上就好。”李沅真动作快了些,她也确实折腾崔玚许久,有些话还是留在他养好伤再说吧。

    方才还呛声的两人,默契地同时闭上嘴,房里光线渐渐晦暗,李沅真起身燃起灯烛,烛焰微微跳动,烛芯噼啪爆出细小的声响。

    拆下的裹布已不能再用,这等偏野未有医家,只得暂用衣物敷住,免得化脓。李沅真在桌上还未来得及放好的包裹里,翻腾半晌,终于翻出件棉布外衫,棉布要比绫罗锦缎厚些,兼具柔软透气,还能承些轻微渗血,算是现下最适宜的裹布了。她用力一扯,将那件外衫扯成几段长条。

    裂布声引的崔玚偏头,“如此衣衫,扯了可惜 。”

    李沅真走近他,扶他坐起,“慢慢抬好手臂。”

    崔玚照做。

    不得不讲,李沅真包扎伤口的手法甚为娴熟,一圈圈缠下来,崔玚倒没觉得多箍得慌,只是衣料上沁着李沅真常用的熏香气息,溢在他的鼻息之间,叫他呼吸不畅。

    李沅真在他胸前系了个漂亮的结,收手时还在结上拍两下,“它再好,也仅是件衣衫,毁就毁了,你可不同,你若是伤口生浓留疤,我可是要心疼的。”

    她半假半真地开着玩笑。

    “公主莫要总戏耍崔某 。”

    “我如何戏耍你了?”李沅真眼皮一抬,深褐色的瞳仁里映着摇摆的烛火,“你费尽千辛追来,总不会是来做护卫的吧,你也说过,我不缺护卫。”

    崔玚皱着眉,他追来时,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他只挂心她的安危。

    李沅真的护卫绝非凡俗,定能保她毫发无损,可他就是忧心不已,他非是要亲眼见她安然才可将心放下。

    他这一路心急心切,追她寻她,怕与她错过,哪有功夫想三想四。

    “我只是想让你知晓,我选你了。”

    自那日李沅真要他回去考虑后,他终是决心将那些被他逃避掉的问题翻出来仔细思量。

    他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定一人便不会移心,但他有些不幸,认定了一个野心极大的人,所以这段感情中,他注定要做那个患得患失之人。

    李沅真说人生不过几十载,眨眼便过。他……确实不愿再与李沅真错过。可他冲动出逃后,与李沅真未来又当如何呢?

    他猜不透,也想不出。

    但总归是要守在一起,才可知后事如何。

    -

    昨夜崔玚跪在堂前,崔躬行不忍继续打下去,停住鞭子语重情深道:“你以为朝中党争就如孩童扮戏吗?自古成王败寇,差半步便是粉骨碎身,那些折在争权夺位之上的人,是无能吗?不,他们是无运,是棋差一着,你觉得公主能稳操胜券吗?”

    崔玚低着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若是能,就不会以身犯险亲往灵州。”崔躬行后退几步,跌坐在圈椅上,继续道,“阿爷之所以反她,就是怕有朝一日她与靖王斗败了,连性命都保不住,她一介女流,谁可信服?不得民心是担不起天下的。如今她若是能放权,做个闲散享乐的公主,靖王就算防她,也不至夺她性命,她却一意孤行,非要争上一争,你若追随她,可知会给崔氏一族带来何等祸患?”

    崔躬行说到此处,不由得怒拍身侧的木桌,手中的马鞭跟着颤了颤。

    崔玚低着头,思绪纷扰。

    “人这一生,很多事都比情与爱重要,世家予你荫蔽,你就要竭力维护家族荣光。”崔躬行叹着气,“我一贯劝说你的叔伯们,勿要参与党争,但你十六弟将尚柔嘉公主,她乃靖王胞妹,这其中已隐含站位,崔氏百年根基,绝不可沦为他李家人争权夺位的奉祀。”

    “你听到了吗?”崔躬行的声音再次响起。

    崔玚抬头道:“儿明白,但儿相信公主。”

    他明晰其中利害,他自己的生死,他可以拿去赌,可他身后的宗族,他赌不得。但崔氏宗族经年与宗室存有姻亲,崔瑶更是将尚靖王胞妹,哪怕最终靖王得势,他们崔氏与天家这盘错的姻亲,也能保崔氏不落。到那时,折损的不过只是他崔玚一人罢了。

    崔躬行快被他气死,手中的鞭子试了几试,到底没舍得再挥下去。

    “阿爷,既然你不想我与公主再有牵连,那为何还同意我到公主府当值?”他若未去公主府当那小半日的值,当还溺在对李沅真的怨怼之中,也不至被李沅真三两句话一说,就倒戈作降。

    “我——”

    崔躬行一时语塞。

    这些年,崔玚虽不说,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能看出,崔玚从未放下李沅真。眼看着二十有四了,芙溦与他说媒,寻了几家适龄的小娘子,崔玚一个也不去见,每次都拿崔琢作挡,叫芙溦头疼不已。

    前几日李沅真一副只图玩乐的模样,陛下倾权给靖王,也未见她有何不满,他只当她这些年终是相通,不再醉心于持政弄权,两人若是有缘,不妨再试上一试。

    不料公主竟来一招以退为进,公主为何奔走灵州,凡有些头脑之人都能猜出。他在朝堂之上如何阻拦都没能让陛下改了心思,这方正愁呢,崔玚又来搅事,竟要随李沅真去往灵州。

    逆子!逆子!

    “观勤,扶他回去,给我看紧了。”崔躬行一摆袖,怒气冲冲离了厅堂。

    观勤小心扶起崔玚回房,又请了郎中来,折腾到三更半夜。

    崔玚威逼利诱要观勤放他出府,观勤不从,崔玚就一个劲儿念叨,一会儿说起观勤小时体弱,他如何如何照拂,一会儿又说起要给观勤涨月俸,总之,眼瞧着这夜就这么过去了。

    观勤终是在崔躬行下朝归家前,同意放他出府。

    崔玚留了封书信在桌上,写明他与观勤到宣州去寻崔璿,要在宣州住上些时日,叫家中人勿念。

    他与观勤商议,观勤先去宣州告知阿兄,叫阿兄为他作掩,再回乡暂避,等哪一日他回长安,观勤再回。

    他阿爷自然是半个字也不会相信,但对外依旧会称他去了宣州。

    他与公主非同道而行,又在千牛卫解了职,想来只是灵州一行,也要不了多少时日,等公主回长安,他直去宣州,待上月余,也不会惹人生疑。

    定计之时自信万无一失,此时再想,只觉漏洞百出,凡涉李沅真之事,他总思短智昏,但事已至此,倒不妨大胆些,毕竟李沅真手中之筹,也非逊于靖王。

    -

    “崔英光。”李沅真的一双黑眸紧盯着崔玚,语气却真假难辨,“你选我,是明智之举,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崔玚如此一身伤,肯定是偷跑出来的,这意味着,她不仅未能得到崔公拥护,还要遭崔公记恨。

    但也不差这一遭了。

    人生在世,苦乐参半,灵州路遥,有可逗趣良人在身侧,倒算件乐事,况她也觉与崔玚相处心甚愉悦,那便顺心而为罢,左不过几十载光阴,要及时行乐才是。

    “我只是想给我们一个可能。”崔玚语气极为认真,点漆似的瞳眸紧紧锁在李沅真面上。

    李沅真挑下眉毛,露出近日来最开怀的笑容,“做公主的情郎,是你无上的荣光。”

    李沅真现下正是蓄势的紧要关头,崔玚知道,事成之前与李沅真牵连过多对崔氏一族多有不利。但在长安外,也没人识得他是何人,李沅真不是会为谁停留之人,她已问过他多次,确实算对他多有青睐。

    前路未卜,但他踏出长安城时,便已做好破釜沉舟生死相随的准备。

    他亦笑出声来,只是牵到身上的伤口,又教他面带痛苦。

    李沅真甚为满意。

    “你这衣衫如此脏污,穿不得了,等着,我给你找身衣服换上。”她拍拍崔玚伸在胡床前的大腿,起身往外走,拉开门,她复转头,“接與与将杋身量不如你高挑,将就一下吧,等过了这段偏野,为你置办几套新的。”

    这话听着,怎得如此不中听呢?

    就如同,他是她的男妾面首一般,要依附她才可生存,不过,他现下这般也与之没差。

    崔玚无奈一笑,“那我就多谢公主了。”

    “这是情郎应得的。”李沅真笑得更开。

    此话一出,更为相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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