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真清醒过来,身上的痛觉也随着一并苏醒了,这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的感觉,她怕是会永生难忘。

    但眼下有更要紧之务等她处理。

    “替我——写信,给涟青。”她三日未与涟青通信,涟青定是着急。

    崔玚一时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了,他轻声劝着,“刚自鬼门关走一遭,你不妨先歇几日,她们如今尚在赶路,居处不定,书信亦是难寄不是?”

    “我手下——不养闲人,你以为——他们都,都是——白吃干饭的吗?”李沅真说完,歇了许久,才又继续,“你只管写,信成后——到官驿去,就说,就说‘双鲤赠卿’,自有人送。”

    “好。”崔玚探下她的额头,没有再继续发热,放下心来,起身去那小童处要纸笔。

    “葱水。”李沅真嘱咐道。

    “好。”

    木门“吱呀”一声响,崔玚跨出了房间。

    李沅真动动右臂,疼痛顺着经络上下一窜。她忽有些钦佩那夜她那股强烈的求生信念,竟能忍着这般剧痛,手起刀落将弯刀直插进敌人脖颈之中。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①

    遭此一劫,也不全然是祸端,鬼门关逛一逛,倒是把小时忘掉的记忆重新牵了出来。

    还是如此关键的记忆。

    虽依旧是不知胡月仪所言是何,但凭着这些记忆,她大致能捋清这件事的整条脉络。

    胡月仪当是有位心上情郎,两人情深相悦,却不能相守,而王孟蔼,不知如何得知了这些,并且控制了那位情郎,以此挟制胡月仪。

    而她首要的,便是鸩害阿兄。

    胡月仪替她做了。

    自她那次向阿爷告李忺状后,王孟蔼便不再与王府上的女眷们有交集,李忺也改了爱欺凌人的秉性。看来他们不仅是知错,更多的是养精蓄锐,以及怕事败露。

    那么——此次刺杀,十之八九与王孟蔼有关,也许还有更多的事,都与她有关。

    怎么就没想到呢?

    如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的李惟,并不是什么大威胁,他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之上,根本不消人猜。而安分到让人毫无察觉的李忺,才是在后的黄雀,出手即是杀招,真狠啊。

    她如今状况,要有月余不能行动自如,需得早早知会涟青及姑姑,重新防范布局。

    李忺——

    王孟蔼——

    一击不成,可就不会有再击的机会了。

    她曾经,是困兽笼中供人观赏的斗虎,而今,她要变一变身份,坐山观虎斗的人该换了。

    “吱呀——”木门再次响起。

    “方才医馆有些忙,等了会儿。”崔玚解释着为何那么久才回,将纸笔置于案几上,抬头看向李沅真,“要现在写吗?”

    “嗯。”李沅真费力一偏头,“我说你写。”

    崔玚执着石獾毫硬笔,沾了葱汁,等李沅真出言。

    “邠州事杂,吾需多留,勿念勿挂。”

    “晋王为奸,去信长安,切要提防。”

    “灵州之局,定要细查,谨防有变,招架不及。”

    “……”

    李沅真忍着痛交代完,眼皮便有些抬不起,身体本就失血有亏,又刚清醒,体力实在不支。趁意识还清醒,他对崔玚说:“此信——即刻发出,快去快回。”说罢,闭目再度沉睡过去。

    崔玚为她掖好被角,自后门出医馆。

    刚踏出门,便瞧见裴稦于坊外街上领卫疾行,他臂上的箭伤已被包扎好,看上去并无大碍,崔玚当即停下脚步,退回门内,伺裴稦走远后,才转了方向往官驿去。

    无论从何种立场考量,裴稦与他都是敌非友。

    敌在暗他们在明,这四下里的危机重重,他不能叫人知晓公主依旧在邠州城中。

    自方才起,阿沅信中所言,便叫他生了太多的疑惑,但此时显然不是要阿沅为他解惑的好时机。

    他甚至不知,这信寄出,是否会叫他们暴露,但看阿沅毫不忧心,想必是这信使格外信得过吧。

    毕竟,阿沅做事,不说事事滴水不漏,可也是缜密细致,少有纰漏。

    这信送得,确实顺利,崔玚仅是同驿馆之人说了“双鲤赠卿”,驿馆里的小郎君便引他到了拐角处的小间里,不一会儿,一个脸戴面具的男子便取走了那封信。

    信既已托,崔玚亦不再多留,速回了医馆。

    李沅真还在昏睡,挽了袖口,他便到前院诊间做活去了。

    那日遇袭,他们所带钱财散的散撒的撒,仅身上值钱的物件还留了几件,也在那夜被他赠给了山野里的老翁。不过,与其说是赠,不如说是赔,老翁与孙女本安生地过活,叫他们一扰,险些丧命,赔些钱财都算礼数不周。但当时情形危急,也仅能如此作罢,若日后得机会,再做计议,以做报偿。

    这医馆主人亦是心善,收留了他们,只要求他要在医馆帮忙,来抵他与阿沅在此的吃穿及诊费。

    -

    日影拉长,浅浅一层金光敷在李沅真面上时,她终于醒了过来。

    崔玚并不在房内,倒是有个十三四岁的小童俯在案上翻着本破旧的医书。

    李沅真喉咙一阵痒,捱不住咳出声来,身上的伤口挣扯着,疼得她直冒冷汗。

    小童从书页里探出眼来,倒了杯温水喂给李沅真。只不过小童一言不发,手臂伸得长长的,李沅真饮完即刻便收回了手。

    “怕我?”

    小童点两下头,忽得顿住,猛摇着头。

    李沅真怕再动到伤口,只牵起了唇角,摆出一副笑脸来,只是这一笑,显得愈发诡异。

    “我现下这副模样,你怕什么?我还能起身揍你不成?”

    小童的眼眸滴溜转两下,依旧不言语。她虽知晓,但那夜扑面而来的血气与浑身是血的李沅真,叫她实在难放心怀。

    本来医者便是忌讳对血肉有惧,她如此反应,师父也对她劝导疏解过,可她就是克服不了,要不也不会被师父赶来这守着,想到这,小童怯怯的表情换成了沮丧。

    李沅真无奈,她再怎么可恶,也不至叫十几岁的小童都心生惊惧吧?芳城的年岁与这小童相仿,就很喜欢她这个三姐。这必定不能全部归咎于她。

    “叫什么名字?”躺着无趣,身上又痛,李沅真忍不住想与人说话。

    小童窥一眼她,低声道:“今采,杨今采。”

    “今采小娘子,勿看你那医书了,同我说说话吧,我这般躺着,很是无聊。”李沅真刻意放轻放柔了嗓音。

    杨今采倒扣下书,声音轻轻,“娘子要同我说什么?”

    “何话皆可啊,比如你喜欢什么?”

    李沅真平日对底下弟妹们毫不关心,芳城喜欢什么,她根本不知,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这般大时喜欢什么了。

    “我喜欢读医书。”杨今采低头,手指摩挲在案上那本泛黄卷页的医书上,眼中终于有了鲜活的颜色,比看向李沅真时生动许多。

    “为何会喜欢读医书?”李沅真再问,她不禁暗叹,她何时这般没话找话过。

    杨今采还闪着流光的眼眸,转瞬蒙上了一层阴翳,“我阿娘生了怪病,三年前离世了,那时把方圆几个乡里的郎中方士都找来瞧了,都说治不好,我阿爷怕白丢钱财,就再未寻医,后来师父到我们那采药,给我阿娘瞧病,也说难治,难在集不齐药,不久我阿娘就死了,我阿爷看师父心善,一直闹着师父带我走,说我随着师父能有条生路,他哪是要为我寻生路,分明是惦记师父口袋里的五百文钱。”说着说着,杨今采几欲落泪,声音更是哀沉“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只值五百文,铜钱半贯。”

    她越说越伤心,李沅真有些措手不及。

    “我就想,我定要勤学苦练,精进医术,我不是只值半贯钱的累赘,我要做乡邻赞颂的女医,天下之症,解方诸多,我定能配出替代珍惜药材的方剂,造福乡邻,让穷苦之人,皆有力可医痛疾。”

    杨今采抬着头,第一次直视了李沅真的眼睛。

    李沅真好像在这双泫然欲泣的瞳眸里,看到了一股韧劲。

    就如同三年前,那个满是星辰的夜里,她眼中迸发出的神色一样。

    “那你读过多少医书?”

    “不多,师父的藏书我都读了,可我知道,天下的医书多如瀚海,我也仅是读了些皮毛。”而这些皮毛,也折腾得她够呛,她始终不是个聪慧的人,没有过目不忘之能,她只能以勤补拙。

    “那你想读更多医书吗?”李沅真想了想,又说,“世上最全的医书。”

    “想!”杨今采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那你得好生照顾我,等我好了才能给你看。”

    杨今采撇撇嘴,满脸质疑,“娘子莫说空话,你怎会有世上最全的医书。”

    李沅真冲她一笑,“我说有就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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