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被禁足宫中,李惟探望不得。调令匆急,他等不到与阿娘辞行,只在临行前一日,去了趟平康坊宴京苑。

    月之八日,平康坊南门之东保唐寺有讲席,平康坊诸妓多互相牵率听讲,或伴人而游,日纳假母①一缗,谓之买断,可暂得自由身出坊。

    今日恰逢二十八日,诸妓多外出,平康坊虽也热闹,但较往常却是冷清些。灰顶红柱间,灯火映印摇曳,沿着坊里的十字街一路走,南曲从东第三家便是宴京苑,时人更爱称之为杨七家,是南曲最红火的,文人士子络绎不绝。

    李惟刚转过街角,就见一群士子哄闹簇拥着进院去。他紧随其后,穿厅过院,那群人在大堂入席饮着花酒。

    李惟未与几人照面,独步上了二楼。

    他眼尖得识出了崔琢,这叫他甚为意外,依照崔公门风,若是知晓三子这般行径,怕是要气恼到三月不许崔琢出门。

    那方已然坐定,乐师奏起舒缓的音乐,只听假母一声“新郎君嫖资加倍”,引得席上诸士子一阵大笑,其间笑得最为局促之人,想必就是这新郎君了,竟不是崔琢,如此看来,他倒是常客了。

    同来的有钱人大手一挥,拍出大笔通宝,假母笑颜一展,忙叫人:“去请杨都知。”

    所谓“都知”者,乃大戚最顶尖名妓之称,需才情兼备,方可获称。

    人还未到,一阵佩环脆响先早早传出,在侍婢的簇拥下,杨洛屏终于亮相,杨大娘子一出场,满堂哗然。

    她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美人,她是才女。

    在这平康坊内,才女要比空有皮囊的美艳舞姬更得追捧。

    下方已开宴,只见杨大娘子令旗一举,先豪爽饮酒一杯,随后行起酒令来。

    堂下热闹李惟只瞧了个大概,他迟迟等不来徐昙,有些烦躁。方才侍婢明明讲徐昙正空闲着,他这都等过一道酒令了,也不见徐昙身影。

    “啪嚓”一声,竹筹丢出,落在崔琢面前,杨大娘子巧笑嫣然:“十六郎,你出错了,今夜怎地如此心不在焉,可是有何心事?”

    崔琢自知出错,只笑一笑。觥录事②腿脚倒是麻利,当下就跑到崔琢身侧,给他这倒霉郎君斟满酒液,监督他饮够整整一壶。

    其余士子接话道:“杨大娘子,你说崔十六郎出错,他错在何处啊。”

    杨大娘子不急不忙,细细指出,引得满堂喝彩。

    徐昙终于在这阵喝彩声中掀开垂帘走了进来,她的面色不好看,像是生了重病。

    李惟方才等候的烦意登时就消散了,他起身快步迎上她,拥住她的病躯,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我才半月不见你,怎地就这般模样了?”

    徐昙席于茵榻上,轻咳两声,“前夜染了风寒,今时正昏昏然。”

    徐昙虽面色不佳,精气神儿倒还不错。

    李惟想,徐昙今日闲窝在自己房中,也并非全然因着身体抱恙,她也是想同小姊妹一道去保唐寺听讲,只奈何囊中羞涩,舍不得拿出一缗来纳给假母。

    她算是这宴京苑里最不得人气的舞姬了,宴京苑诸妓多为富豪辈,只她穷穷酸酸,平日里赠她的金银细软,不知被她用在了何处。

    见徐昙愁眉不展,李惟低声哄道:“你若不喜在这南曲,我自可赎你自由身。”

    “靖王好意,妾心领之,只是妾无他艺傍身,离了教坊,妾不知该如何立身。”徐昙自觉这一借口可谓天衣无缝,教坊女大多是到了年纪嫁作人妇,才脱离这里,没什么技艺傍身,还不如在教坊内讨生活。

    “我说过,我可娶你。”李惟目光灼灼,言辞恳然。

    徐昙忍不住叹气,“你我云泥,妾担不得娶字。”

    当年应公主之请接近靖王之时,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会惹下这等桃花债的。

    任谁也不会料想得到,天家贵子会心悦教坊女。

    这是万万不可的。且不说有倒戈之嫌,就是于她自身,也是危险行径,教坊女和天家贵子有纠葛,定会落得凄惨下场。

    于是她非必要时,甚少与他见面,即使见面,也冷冷淡淡。

    这一招,目前而言,尚有成效。

    李惟显然早已碰壁许久,对于徐昙的拒绝都不过分在意了。他与徐昙并排席于茵榻上,轻轻道:“我要到边关去了。”

    徐昙的眼睛睁大了些,像两颗熠熠闪光的夜明珠,李惟觉得她的这双眼最为好看,可她的眼皮转瞬就微微塌下去,掩住了夜明珠的光辉。

    “出巡吗?”她明知故问。

    “嗯,出巡。”他随声而应。

    李惟揽过徐昙,紧紧抱住她,前有九官灵州之行遭险遇难,如今虽是惩治了王贤妃,但危机仍潜伏在暗,他这一遭前去河东,不知有何险事等着他。

    他想找徐昙扮些可怜,施展些苦肉计,但在看到她面上隐忍的担忧后,还是放弃了。他不愿徐昙为他担惊受怕。

    纵使徐昙多次回绝他,李惟觉得,徐昙是对他有情的,只不过世俗与身份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有胆量闯一闯,徐昙却没有。

    这怪不得徐昙,她本身的生活就极艰难,这如何奢求她有胆量去抗衡呢?

    “河东葡萄佳酿最富盛名,待我归来,带些与你尝尝。”李惟轻声道。

    徐昙亦是低声应着:“好。”

    “此去河东,不知要待上多久,我不在时日,你要顾好自己。”

    “好。”

    “若有急事,就托人去靖王府找梁长史,我已嘱咐好他,多留意你。”

    “好。”这声“好”徐昙应得不是很甘愿,像她这般做细作的,是最惧怕旁人留意的。

    “你已连应三声'好',你就没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李惟看向徐昙的目光太炽热,徐昙觉得脸颊灼得难受,她灵机一动,甩出一句最为得体的赠言:“妾愿王爷一路平安,无灾无疾。”

    有这样一句话,也好,李惟很是满足。

    “平康坊内人多口杂,妾听闻,皇后殿下被禁足宫中。”徐昙面色担忧,“可是触怒了陛下,此事与王爷急受命出巡可有干系?”

    李惟微叹,“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倒也不算什么关联,对我之影响不大,你勿需担忧。”

    徐昙点头道:“王爷无事就好,妾也是怕公主借机从中耿介。”

    提及李沅真,李惟的叹息声更甚,“一切我都会解决好的,你就安心等我回来。”

    他的语气不是笃定,更像是宽慰,徐昙摸不清他是否留有后招,继续道:“妾听不少长安士子多赞公主有才略,公主如今势头,未来如何,不好判别,王爷定要谨慎,切不可教人再捏了把柄。”

    “这是自然,朝中老臣多拥我,那些还未涉仕途的士子,成不了风浪。”

    徐昙咳两声,扶气柔声道:“如此妾便放心了。”

    大堂上又掀起一阵喝彩声,崔琢又被灌了满腹的黄汤。

    他这一夜兴致都不高,频频出错,一席士子竞相揶揄他。

    杨大娘子见他明显酒醉,解围道:“十六郎且先到垂帘后歇息,咱们继续,今夜定要选出个诗魁来。”

    一众人又将兴致落到了酒令之上。

    崔琢被侍婢搀扶着,向里走去,他一抬头,楼上飘帘正巧掀起一角,徐昙的脸一闪而过。

    他轻抚开那侍婢,向楼上去,他的脚步有些沉,好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后,才站定在垂帘前。

    等他反应过来,又觉实在唐突,去留不定间,垂帘已然自里掀开。

    四目相对时,崔琢竟不知作何反应。

    徐昙只是施以浅笑,便从他身侧款款而走。

    崔琢来得太是时候了,徐昙正愁不知如何继续应付下去,听到响动,她即刻便说:“靖王有要务在身,却临夜出现在风流薮泽间,被人瞧去难免被参,妾先告退。”

    徐昙向来如此,李惟也没什么法子,他是天潢贵胄,却拿捏不住小小舞姬。

    佳人已走,再留着也是索然无味,李惟紧随着徐昙脚边,跨出隔间。

    崔琢还站在原地,又与李惟四目而对。

    “微臣拜见靖王。”酒虽致他醺醺然,却也尚有意识。

    然崔琢的行礼却被李惟忽视掉了,李惟怒目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扫人兴致的家伙!

    李惟下楼去,崔琢于略显昏暗的帘后勾起唇角。

    当夜,徐昙便乔装一番,趁夜色作掩,潜进了公主府。

    李沅真还未歇,大三百六十州,州州有务,宵衣旰食,实为常事,一旁掌灯的玉蘅早撑着下巴会周公去了。

    徐昙的脚步轻,路过玉蘅身边都未将她吵醒。

    “你之痴情郎今夜又去寻你了?”李沅真没正形时,嘴也是尖利得很。

    徐昙动作恭敬,嘴上却不饶她:“可惜公主之痴情郎不在身侧。”

    李沅真被她这话逗笑,“你啊,是绝不能输口舌之快的,有何要紧事让你深夜到我这来?”

    为掩人耳目,她与徐昙之间,联络颇少,像这般直接上门的情况,甚为少见。

    “公主与靖王相争,若多些世家朝臣相助,势必会事半功倍,毕竟大戚之制,科考选官,尚在微时,权柄仍在世家,今日靖王言语间,亦是对世家朝臣的拥护极为自得,妾以为,公主只将目光放在科考新贵身上,并非上计。”

    李沅真自有计谋在胸,“你之想法固然不错,可世家大族多有家族规训,思想顽固得很,若要揽笼,非是一朝一夕之事,然科考之人却不同,他们大多没有家世倚仗,我若知遇他们,待他们羽翼渐丰之时,便可为我所用,蚕虽弱小,蚕食却是强计。”

    “公主能有谋略在心,妾也便安心些。”徐昙倚上圈椅靠背,叹口气,“妾真想快些看到公主所言新朝是何等景象。”

    “我也热望着那日到来。”李沅真笑答。也许,需要极长时间,但终有一天,她所期望的人尽其才,定可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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