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仅凭王贤妃一人,难能成此事。”李沅真乘胜追击,“二兄、太原王氏,甚至燕王妃母族也要查。”她的眼睛一瞬不瞬,紧盯着盛怒之中的李鸿。

    宗湘微微偏头,眼角扫过李沅真,藏于袖间的手紧握着,时刻提防着李沅真不守信用,妄自胡言。

    “查!自然是要彻查!”李鸿一掌拍在案上,内侍惊跪一地,“魏确,即刻命人查封燕王宅邸,与之亲近之人亦停职严查。”

    魏确应声而出,步履匆忙,不敢有慢。

    “你是如何查到这些的?”稍平复了些心绪,李鸿看向跪在殿内的李沅真,问道。

    李沅真据实相告:“阿兄留给儿的那封信,儿越看越觉得另有深意,又于偶然间发觉那方剂之不妥,于是严谨起见,问询了刘医正,证实心中所测,但儿当时只是知晓阿兄亡故并非全然是体弱之故,并不知何人暗害于他,故未敢打草惊蛇,私遣长川暗查真相,又恰逢前些时日重伤,忆起从前种种,儿才终于确定,毒害阿兄之人,即是王贤妃。至于皇后殿下,儿以为功可折过。”

    宗湘回头,黛眉拧紧,满脸惊诧与怀疑,李沅真会替她说话,真是稀奇。

    不给宗湘开口的时机,李沅真继续道:“她虽绝口不提王贤妃暗害我之事,致使阿兄一再陷于危险境地,最终殒命,但她也算救儿一命,如今更是能站出来指证王贤妃,阿爷,还是莫要惩戒皇后殿下。”

    她这一番话,不蠢不笨之人都可听出是何种含义,“功可折过”实为“功不折过”,“莫要惩戒”即是“莫要放过”。宗湘的面色换成愤恨,她剜一眼李沅真,放低姿态与语气,言辞恳切:“陛下,妾也是为自保,妾当时是被骇破了胆,怕揭穿此事,会伤及斑子和逢春,为人父母者,为儿女殚精竭虑,望陛下应当能谅妾之用心。”

    李鸿紧捏着眉心,叹息不止,处死王孟蔼并不足以教他消气,他此刻急需一个出口,使自己暂得喘息,而这一出口,宗湘是绝好的选择。

    他怒声呵斥道:“你身为皇后,却不能以身作则,管好后宫,即日起收回凤印,禁足三月,俸减半,后宫事物暂由贵妃代理。” 说罢,他看一眼李沅真,拂袖离去。

    延英殿只余他们三人。

    宗湘气极,顾不得皇后大体,奔至李沅真面前,揪起她的衣领,恨恨出声:“李沅真,你就是如此与人为谋的吗?”

    长川欲要上前,被李沅真摆手制止住,她不急不躁,掰开宗湘的手指,“皇后殿下难道听不出,儿是在为你求情吗?”

    “呸!李沅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耍花招!”宗湘再度抓紧李沅真的衣领,力道大到险些将李沅真拽倒。

    “儿未提及谋逆事,已是仁至义尽,再者,皇后殿下仅是禁足罚俸,暂失了后宫之权,比之阿兄丢了性命,不知强过多少倍,皇后殿下要知足才是。”她甩开宗湘,自地上起身,也离了延英殿。

    等她走出丹凤门,回头望去,心间满是萧索。

    都言“冤有头,债有主”,可这世间多得是无头之冤,无主之债。

    阿兄亡故,阿爷忙于继位,无法抽心关切,作为天下之主,竟能让王孟蔼在眼皮之下行此凶行,而她,亦是没能及时发觉,致使阿兄年少埋骨。

    这世间事本就不是非此即彼,黑与白之间掺杂着太多太多复杂的颜色。

    “去入苑坊。”

    她要去盯看一眼,切不能教李忺遁逃。

    马蹄刚踏进入苑坊,李沅真就看到涟青匆匆跑来,她的额间满是细汗,嘴里叫嚷着什么,因着距离太远,李沅真仅能辨出“不见”“只余”的字眼。

    “燕王不见了!王府内只余燕王妃!”

    李沅真终听清了涟青的话,只不过,这并不是她希望听到的。

    她今日心间隐隐的不妙还是应验了,李忺果真遁逃,只是,到底是谁在暗中帮他呢?

    今日除阿爷派出的精锐,其余全是杜照希手下之人。

    杜照希——

    “涟青,你且先回,长川,你前去协助杜郎将追缉燕王。”吩咐完,李沅真当即掉转马头,再度入宫。

    若她所料不错,李忺十之八九即是谮害李惟之人,倘若不是他,也定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沅真到紫宸殿寻李鸿未果,内侍告诉她,“大家正在显徳殿庭院习箭。”

    箭羽纷飞,破空长鸣。

    一支支夹带怒气到箭矢深深扎进箭靶之中。

    李沅真自一旁的箭箙之中选了把趁手的弓箭,于靶场外站定,钩弦推弓,抬臂瞄靶,松指放矢,一气呵成。

    羽箭倏地射出,直劈开靶上插着到羽箭。

    她稍叹口气,握紧麻疼着的手臂,不露声色地将那把弓放回箭箙之中。

    李鸿早发觉她来,只是并未理会,自顾在靶场内弯弓搭箭。

    “阿爷,二兄逃了。”

    李鸿握在弓弣之上的手一顿,射出的箭旋即脱靶。

    “儿在邠州遇着裴稦,原本猜测邠州所遭暗杀,是四兄所为,然后来才知,裴稦是阿爷派去接我回京的,儿一直在想,到底是何人要取我性命,直至到了灵州,穆广源言河东无异,儿便更觉迷雾重重,又加儿在穆广源处获悉,北狄王二孙与大戚某皇子有密,儿早就对二兄有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如今他这般心虚潜逃,实在教人不得不防,朔方及河东要加强屯兵,四兄所练之兵,要尽早远赴边关,严阵以待。”

    李鸿将那把弓握至生生折断,他沉默着丢开断弓。

    他默许九官与斑子夺位之争,是他知晓,二人皆不是为求至权不择手段之人。

    自汉云娶赵氏,李鸿便知,这个儿子的心思,只是他并未将其点破,全然视作不知,他总以为,汉云掀不起何等风浪。

    他做皇帝后,总自大自负,才酿成如此局面。

    李鸿沉痛道:“依你之见,加强边防,但这事,先交由斑子吧,你伤未愈,留在京师替朕处理些政务。”

    “儿领命。”这正合李沅真心意。

    她如今身体,扛不得远途,亦扛不得守边关,不妨教李惟前去,事关边地安定,这等大事不容差池。

    坐守京师,运筹帷幄,才是她要做的。

    今日这一折腾,李鸿似忽然变得苍老许多,李沅真想要上前安慰一番,却不知该如何说。

    她与李忺感情并不深厚,甚至可以说相互厌忌,可阿爷不同,李忺是他的亲子。

    就如王孟蔼所言,她是被偏爱的,尽得偏宠特权,她最无资格上前劝慰。

    “阿爷,儿先行告退。”

    李鸿负手立在靶场之上,任由猎猎的风翻卷着他的衣襟,他的声音泛着苦涩:“退下吧。”

    大明宫距公主府不远,李沅真这一路却走得极慢,李沅真在公主府正门停下,侍卫接过缰绳,牵马进了后院。

    涟青搅着手指,正在殿中来回踱步,见李沅真归,忙上前,“公主,事情如何?”

    “预料之外的顺遂。”李沅真靠坐在小榻上,伸长了手脚摊在那处,“我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甚至想好了要耗些时日,可阿爷就那么赐死了王孟蔼。”

    没有念及一丝一毫的情分。

    李沅真也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审视了自己,被偏爱之人,从来都觉是应该。

    她忽然不知,如今得到的这些,到底是她自己勤勉而来,还是阿爷赐予她的。

    “涟青,倘若阿爷厌我憎我,我还能走到如今吗?”

    “能,公主定能。”涟青不是在安慰李沅真,“无论如何,公主已然是如今的公主,有学识,有见地,有胆谋,与其自疑,不如用自身之才,教天下人信服。”

    涟青所言极是,自怨自艾并不能改变任何,她已然是如今的李沅真,那就该顺着这条道,一路坚定而行。

    李沅真眼珠微转,抬臂招手,叫涟青到近前来,涟青撇嘴,以她对公主的了解,公主定是要拥住她,说些肉麻话,“公主你少来。”

    “切。”李沅真也学着她撇嘴,“你这小娘子,总是如此不领情,小心本公主日后再不喜你。”

    “奴好怕啊。”涟青嘴上如此说,腿脚却一步不肯向前。

    “玉蘅呢?玉蘅是个体己人,她定愿意与我相拥而泣。

    涟青瞧了瞧日头,慢悠悠道:“她现在正与耕云种月一道,去看粟特商队了,她说从未见过骆驼,想去看一眼。”

    李沅真在榻上一滚,仰面而卧,“涟青啊,我虽大仇得报,但总觉蹊跷,看似除掉了王孟蔼,却仍觉得迷障在前,看不清前路。”

    她体内之蛊是何人种下的呢?

    最有可能是王孟蔼,可今日她那般反应,全然不知晓她身有蛊虫。

    她像堕入无尽深渊,爬过一段又一段的峭壁,仍摸不着涯边。她不甘下坠,亦爬不到平地。

    涟青拿了薄薄的锦被,走至李沅真跟前,替她搭盖在身上,“公主还是好生睡一觉吧。”

    谁料李沅真猛然坐起,一把抱住她,满脸得逞的笑,“好涟青,这下看你怎么逃!”

    涟青也笑出声来,回抱住李沅真,学着她的语气道:“好公主,奴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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