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治四年,七月,柔嘉公主适崔氏。

    自兴安门南至崇文坊东,燎炬满街,彻夜不歇,微微风吹,火炬摇曳,映透长安。

    长安城道上,彩旆随风飘扬,宝马香车滚滚而过,似影重叠,乐声尽透长安,引来八方观者,一时之间,街道尘烟四起。

    小童们在成人腿间扒开条小缝,探头而出,仅能看到车轮不绝,箱箧连连。

    徐昙与杨洛屏也到街上凑些热闹,起初两人还互挽着手挤在人群中,不多时便被硬生生冲散,在人群中遥相望着。

    皇城中,龙楼鲁馆窗扉尽开,沐在朝阳之中,暑正阑珊,秋凉渐起,天气正当好。

    玉庭之内,皇家绮宴场上,大戚的能臣显贵济济,人声鼎沸。

    女伶数百,身着珠翠缇绣,手执金莲花,舞袖长展,连袂而歌。以玉磬、琴、瑟、箜篌、琵琶、五弦等和之,乐工少年姿秀,立于左右。玉喉高歌,丝竹管弦齐喑,一派歌舞升平。

    席间百壶渌醴、千斤鱼肉、玉盘珍馐、觥筹交错,臣子与天子同乐,时时有人吟咏秾词丽句,嘉赞帝姬大婚盛况。

    吉时至,柔嘉公主盛装而出,参拜帝后,并承公卿诸臣伏跪之礼。

    礼毕,帝大赦天下,赐群臣、宾从金钱,并赐酺三日。

    因柔嘉公主与崔氏崔瑶婚仪,被禁足宫中的皇后宗湘得以赞出宫门,崔玚也算沾了这光,得以自由出行。

    他与崔琢随着阿爷一道,席于绮宴之间。

    “公主出降,场面着实浩大。”崔琢不住赞叹。

    崔玚只敷衍着应声,眼睛在宴会上来回扫视。

    崔琢斟一杯好酒,送至崔玚唇边,“别瞧了,早离场了。”他这阿兄,自来了这,眼就没停下过,就这般都不如他的眼神尖利。

    崔玚将那杯酒顺势饮下,欲起身先走,“阿爷问,就说我饮醉了酒,在偏殿暂歇。”

    崔琢压住他的腿,不叫他起身,“阿兄,你是真不想出门了?”

    崔躬行同意崔玚到宴,不过是因着堂兄大婚,一家人总要到场,崔玚此刻若是乱跑,崔躬行自然不会当场发作,但回去后,定不会轻饶来了崔玚。

    “尽情享好酒好食吧,你尚不成公主,日后成婚,可没这场面。”崔琢专挑崔玚痛处调侃。

    崔玚自然也不惯他,抬手就是一掌,“我若尚不成公主,你也娶不得教坊女。”

    两人狠狠对视,齐齐偏过头去。

    搬至常乐坊后,他不被囚在房中,可在家宅内自由行动。白日里装模作样,夜深时他又偷偷溜出,与卢隽同饮时,卢隽刻意夸张,他家小弟芳心大乱,不思进取,夜夜南曲笙歌。

    崔琢心悦南曲舞姬之事,他在邠州时就已知晓,只是觉得崔琢已非孩童,他并未过问,如今是崔琢先犯禁,怪不得他讽刺挖苦。

    难怪李沅真曾言教子丘少思些楚馆章台事,确实误事。

    蓬莱殿内,李沅真正与李静阳行双路棋。

    李静阳身侧跟着个面生的婢子,说是新进的新罗婢。

    高丽、新罗曾多次向大戚皇帝进献美人,民间亦多私贩新罗婢之事,豪门大户多以家有新罗婢为耀,是以私贩新罗婢之事虽禁不止。

    李沅真掷骰子的空隙,抬眼瞧了瞧那沉静不言的婢子。

    人非草木,却可如货物般任意买卖,这到底是人各有命,还是世道不公呢?

    “今日逢春大婚,你作何感想?”李静阳坐而凝思,细想着如何行棋。

    李沅真落棋迅速,毫不拖沓,“她这驸马德才兼备,性又温和,甚好。”

    “崔氏如今,当属斑子之党,你不着急?”

    “急有何用?事已至此,儿总不能拆了她这桩婚事。”

    李静阳举棋,仰头睨视李沅真,“九官啊,我虽在暗中协助你,可你要明白,姑姑不可能会一直为你善后,朝堂党派,权柄争斗,这都是姑姑深恶痛绝之事,只因是你,姑姑偏爱于你,才甘愿沾染这些琐事。”

    “儿自然明白。”李沅真撑了下颌笑着,“可是姑姑,儿已尽力而为了,二兄遁走,成月寻他不得,想必是已出大戚,事关通敌要事,儿教四兄为马前卒,已是如今能做之最了。”

    “你这岂不是成你四兄之美?”

    “难道姑姑以为,儿该再次亲自犯险?”

    李静阳将目光收回,继续行棋,“叫你再次犯险当然不可,姑姑只是怕你以为的马前卒,最终是明堂主。”

    “儿近日体虚身弱,竟不似从前勇毅,灵州一行,险些丧命,耗费了儿太多心力,左右如今未有变故,姑姑教儿歇上一歇吧。”

    棋局输赢已然分晓,李沅真收手,赞叹不已,“姑姑谋思,儿甚钦佩。”

    李静阳慈爱地拉过李沅真的手,仔细摩挲着,”九官若是累了,自然可以歇一歇,但最好不要歇太久,安逸使人生堕。”

    “儿受教。”

    帝姬婚宴上的乐章穿过蓬莱殿的户牖,悠悠入耳。李沅真站起身,向李静阳行万福礼,“儿该到宴前去了。”

    “去吧。”李静阳的目光一直随着李沅真,直至殿门关闭阻碍她的视线。

    李沅真却并未回到绮宴之上,她仅是到宴上捉了崔玚,拉着他便向宫门走去。

    身后崔琢说了句什么,周遭太嘈杂,她未听清,她毫不在意。

    长安千家万户近乎全数聚在街上看公主婚事的浩大景象,李沅真与崔玚绕道安福门,选了人少的街,到城东南曲池去。

    此时是曲池少有的静谧。

    万朵芙蕖迎风招展,池水碧波荡漾,蛱蝶穿花而过,蜻蜓点水而飞。

    李崔二人登上乐游原顶,遥望长安东北正掩映在腾腾烟雾之中的巍峨宫阙。

    长安十二街,皆铺红挂彩,煞是好看,李沅真席地坐于原上,张开双臂,任风从指尖抚过。

    “瞧着今日盛景,我总心忧。”她喃喃吐出一句。

    崔玚宽慰道:“如今盛世已是百年难得,你且将心放下。”

    “月盈则亏,物极必反,这盛世也延续了数十年,谁又会知未来如何,到底要怎样才能抵挡盛世衰颓呢?”

    新朝建立之初,战乱刚息,百姓觉得,只要过上太平日子,就心满意足,后经几帝励精图治,大戚百姓日渐富足,可总有吏治所不能达之处,积病不除,大厦倾覆,只是时间问题。

    权贵专权,吏治不清,倒还好说,可若生战事,便会极耗民生财力,李忺这一逃,变数太大。

    “若有战,倒也无需惧怕。”崔玚自然站到向阳处,为李沅真遮着光,“寰宇之内,国力强于大戚者无有,自古征伐事,在兵强,更在国强,只要能有持续不断的人力物力做支撑,便不会输。”

    李沅真随意双手抚这身下的草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但愿北狄不选这最下之法。”

    自大戚初年,便不同前朝一般,执意开疆拓土,是以边地征战多以防御为主。挑起战乱之外族,胜少败多,征战为的就是与大戚议和,以求贡赐。

    明面是夷狄称臣纳供,实则为大戚天子恩赐夷狄,受赐一方有厚利可得,自然乐得奉承大戚国威。

    李沅真拉住崔玚的衣襟,教他弯身靠近,“帮我做件事。”她深褐色的瞳眸里满是严肃,“查一查杜照希。”

    崔玚诧异,眼眉轻轻一动,小声道:“他不是你之心腹吗?”

    李沅真叹息:“是我心腹不假,可我怕他成我心腹大患。”

    围困李忺之时,只杜照希在燕王宅守备,向来做事滴水不漏的杜郎将,却能在重兵把守下叫李忺遁逃,她实在难信这只是杜照希失职。

    永修长公主难查,他一千牛卫中郎将不难。

    “好,反正我整日闲极。”崔玚顺着李沅真的力道坐下。

    李沅真向后一靠,躺在崔玚的大腿上,熏熏微风摇荡着崔玚的发。她伸出手去,理着他的发丝。

    崔玚只低垂着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任她动作。

    “你与卢盈婚事如何了?”这样旖旎的气氛里,李沅真问出了最为煞风景的话。

    崔玚受不了李沅真灼灼的目光,抬手轻轻盖在她眼上,“定是不能成,我询过卢隽,他说卢二娘子不愿意嫁作人妇,闹了一通,卢相心疼女儿,便作罢了,只我阿爷怕我知晓后,又生事端,一直瞒着不与我说。”

    “崔英光啊。”

    “嗯?”

    “你这辈子,只能栽在我手里了。”

    崔玚筋骨分明的手遮住了李沅真半张脸,但那翘起的唇角早暴露了她的表情。她的睫毛密长,轻轻眨着,一下一下挠着崔玚的掌心,掌心处渐渐变热,伴着丝丝缕缕的痒。

    崔玚无奈,“可怜我一腔赤忱,公主当多多记心间才是。”

    “我记性不太好。”李沅真赖皮道。

    “是吗?”崔玚将手撑在两侧,俯下身去,抵着李沅真的额头,“那我如何做才能教阿沅记得?”

    眼前忽然大亮,崔玚又突然靠近,李沅真的眼睛快速眨几下适应,“我不知道啊,这又不是我该思虑的问题,崔郎应当自己想法子。”

    “给个提点。”崔玚低沉的声音像风一样灌进李沅真的耳朵里。

    “提点嘛。”李沅真认真想着,“就像你抱怨我的那样。”

    “哪样?”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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