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夜我去找卢隽,探探卢家口风。”崔玚烦躁,团扇急急扇一阵,又放下,他紧盯着李沅真的眼睛,“我问你,我阿爷说你放弃我便不与你龃龉时,你如何想?”

    “自然是心动万分。”

    但崔公不反她,有的是人反。她要的是扶助,不是袖手旁观,倘若崔公在她与李惟的争斗中仅是作壁上观,那有或无,实在无所谓。

    崔玚的眼睛瞪大,幽怨的目光射向李沅真。

    可惜李沅真接收不到。

    “卢二娘子非我不嫁可如何是好?”崔玚手肘向后撑着,闲闲一叹。

    李沅真被崔玚的话逗笑,“卢盈才要怕你非娶不可。”

    “荥阳郑、岗头卢、泽底李、士门崔,山东(崤山以东)世族禁通婚,到时若无计可施,只好拿皇令来压一压我阿爷。”

    “这禁婚令俨然是虚令一道,这些年间,世家大族没几个瞧进眼去,河东薛郎,尚得公主,却也曾言: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李沅真不得不摇头怅然,“世族眼中,公主也是比不得五姓女。”

    为防世家势力过大,威胁朝纲,先帝曾颁禁婚令,明令几姓后世禁通婚,但收效甚微。

    禁婚并不能根除门阀政治之弊端,唯大行科举,才可为大戚官吏换血。

    但这些话显然不适合说与崔玚听。

    崔玚重新拿起团扇,在李沅真面前扇几下,谄笑道:“我定会谨遵禁婚旨令。”

    李沅真推远他的手,“你且在家歇着吧。”

    “你近日如何?”

    崔玚只身犯夜,当然不是来与李沅真斗嘴耍闹。

    “复权,寻仇。”李沅真说出这话时,并无多少喜色,“王孟蔼死了,她害死阿兄,死有余辜,这本是件极畅快事,可她竟能摇撼我的内心,使我畅快不得,近日我时常想,我若不是滏阳公主,我会是谁呢?”

    崔玚揽过她的肩头,与她依偎在一起,“你就是你,世上独一的李沅真。”

    “不。”李沅真轻轻摇头,“我可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也可能是逼不得已堕入风尘的章台人,总之,定不会比做公主自在。我非芸芸众生中微如草芥的一个,永远不会明白生何多艰,哪怕我亲眼所见,我亦无法切身有感,我之心生怜悯,是否有不需颠沛流离的沾沾自喜之意呢?”

    她也是近日才敢承认,她所谓爱民,从来都是虚挂的佳名,她不过是为了权势才会看黎民百姓一眼。

    就如同北去灵州,明明一路诸多可贴近民生之事,她却一一免去,驱使她探访大舒乡的,也是那般行径能显功绩,扬美名。在其后觉察到危险,她甚至都没有权衡利弊,轻易便放弃继续探查。

    她所做所为,是为了得天下人赞誉,是为丰满羽翼,是为登临万人之上。

    李沅真少有这般低落时候,发于内心而言,崔玚甚想安慰她一番,但他出口却是:“阿沅竟也有彷徨时。”

    无论是年少时的烂漫恣肆,还是如今的步步为营,李沅真的内里从未改变,崔玚所熟识的李沅真,一直是无畏无惧,心若有趋,便一往无前。

    能说出这番言论,是李沅真的蜕变。

    “你与我说这些,定不是要悲春伤秋,你是想说,你原本虚空的理由,如今有了实处,谋天下与为民生并不相悖,莫要过责自己。”崔玚到底是不忍揶揄李沅真,他与李沅真的手指交握,“回京前,我阿兄曾对我言,‘只管随心而为’,今日这话送与你,阿沅,你只管随心而为,我会一直在你身侧,哪怕孤军迎战千军万马。”

    情话可以不含一缱绻字,尽道缠绵意。

    “我怎可能会孤军奋战?”李沅真终是笑出声来。

    兵不预谋,不可制胜。

    她从来都是先计后战。

    “我建言四兄北上河东时,想的还尽是自己,此刻想来,也该叫他见识些民间疾苦,天潢贵胄食民之脂膏,阖该担民之忧。”

    崔玚轻叹,“你若登临帝位,定是大戚之幸。”

    大戚之幸吗?

    但愿如此。

    “身体如何,可还会呕血?”崔玚追问一句。

    李沅真摇头,“身体倒是无异。”

    “你要小心,虽不知何人害你,但他埋这祸端,不达目的定不会罢休。你要休养好,尽早取蛊,以免夜长梦多,整日忙至深夜,要待到何时才可有强健体魄取出蛊虫?”

    崔玚的关怀李沅真心领,但嘴不领。

    “你也知时候不早了,我要歇息,回吧。”说罢,李沅真甩开崔玚的手,站起身来,依着记忆翻身而下,随后进房关门,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给他反应时间。

    崔玚只得无奈一笑,将所剩的小半坛若下春饮尽后,再度潜进夜色里。

    晨光透过轩窗洒在崔玚床头时,他听得门外一阵喧腾,不过片刻,即有人开了他的房门,瞧他在内,才松下口气,又锁了门。

    门外侍卫刚换,他便伸展了四肢,继续今日的呼号。

    不知阿爷何处遣来的侍卫,一个比一个冷漠,他自觉呼号声凄切至极,竟换不来侍卫半点同情。

    日近午时,崔玚才见到了崔琢。

    崔玚趴卧在榻上,闲与自己对弈,门外一阵窃窃声响,即使相距有些许远,他亦是清晰听出了崔琢的声音。

    第二日午时,他这好弟弟才想起他这兄长,他可真是,分外感动。

    崔琢此来,目的更叫他感动不已。

    “卢大托我带句话,想娶他卢隽之妹,痴人说梦。”崔琢前来,纯为传话,话一说完,毫不在乎崔玚是否听到,转身即走。

    听着崔琢脚步远去,崔玚忙起身,趴伏在门缝间,扬声道:“去与阿爷说!”

    香室之内,女冠看着渐复生机的蛊虫,出言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素衣婢子恭敬道:“那人带一队兵马穷追不舍,他们人多势众,并不好下手,好在我们脚程比他们快些,定能安然抵达。”

    女冠垂眸,“这蛊何日能发?”

    “需多等些时日。”

    女冠蹙眉,声音冷冽,“等?等到何时?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婢子急忙跪地,解释道:“女冠息怒,这蛊如今刚脱了险境,起死回生,并无余力生发效力,纵使强催发之,不足以撑得过催发之关,若急于求成,极易殒其性命,那这不死蛊,便失了作用。”

    女冠的眉蹙得更紧,问道:“这蛊如此之弱,当真有用?”

    婢子伏跪着,大气不敢喘。

    李沅真是死是活,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李沅真要死在该死的时候。

    早或晚,都不可。

    “你确定他已经死了吗?”女冠又问道。

    “奴确定。”那婢子回忆着当时情景。

    月黑风高夜,她将匕首来回刺中那人胸膛十余次,血流三尺有余,纵华佗再世,亦是回天乏术。

    她等到那人身僵体冷才离去,绝不会有差错。

    “死了就好,再不会有人能救得了她了。”女冠说罢,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她隐在背光处,只可见唇红齿白。

    “当年胡氏夜奔至我面前,夸夸而谈此蛊功效,托我救人,交出蛊虫后,自己也丢了性命,她定想不到,她所爱情郎,当夜就随她去了阴曹地府。”女冠的笑意越来越大,“如此多好,黄泉路上也有照应,她应当谢我才是。”

    蛊虫似听到了她的笑声,蠕动着身躯,欲要爬出木盒。

    女冠冷哼,涂有蔻丹的纤纤玉指轻轻一点,只听“啪”的一声,木盒应声而闭。

    她语气轻缓,似暗夜里缠在风中的鬼魅,“不自量力,你觉得翅膀硬了,是吗?呵,小小虫豸,只可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纵你如何挣扎,也不可逃脱。”

    这话是对蛊虫而言,又不仅是在说蛊虫。

    婢子收起木盒,“女冠,奴需公主鲜血做引,才可催发蛊虫,血要极鲜,最好出体不过半刻。”

    闻言,女冠面色一变,甚是不悦,“这蛊虫何时能发,我再为你寻血。”

    她满盘的计划差些就被李沅真毁掉,往日留她,是想要利用于她,可如今,留着反倒成了阻障。

    她要尽早除掉李沅真。

    细说起来,当初这蛊并非是要下给李沅真,她有更好的目标,可要怪就怪李沅真锋芒太盛,成了她的眼中钉。

    造化弄人果真不假。

    “你且退下。”女冠淡淡屏退了素衣婢子。

    婢子留下丹药,悄声而退。

    女冠用温水送服了丹药,独跪在蒲团上。

    道家言:食草者善走而愚,食叶者有丝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气者神明而寿,食谷者智慧而夭。

    人食易腐之物则会气浊变秽,阻碍体内阳气生发聚集,从而无法飞升。

    她早就不食五谷。

    辟谷、既炁、服丹药,她求老生不老神仙梦,也求受万世景仰。

    服药毕,女冠虔敬低诵:“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其殆。”

    “……”

    香室内焚香萦萦,诵经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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