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雷声大作。

    风雨晦瞑。

    数十尺宽的闪电直劈而下,长安城一瞬间大亮,又伴着雷声暗下。

    夜雷惊醒了长安,孩童哭啼、鸡鸣犬吠此起彼伏。

    玉蘅被这声雷惊到不敢入睡,赖在涟青房中不肯离开,涟青拿她毫无办法,只能安慰道:“你在此等我,我去公主那看看。”

    玉蘅猛摇着头,不肯独留,拽着涟青的衣服跟着。

    外面的雷声依旧不息,雨点重重砸在红墙绿瓦上,公主府内侍婢护卫正忙着疏通水道,防水浸漫。

    李沅真穿着单薄的里衣,推门而出,她紧紧衣衫,独站在后园风雨廊上。

    长安许久未下过这样的大雨了。

    杨今采趴在窗边瞧着李沅真,从她所居房间,能直接看到那条长长的风雨廊,上是压顶的黑云,下是乱溅的雨水,公主就那么静静站着。

    雨狂风骤,不多时便打湿了窗前一片,她关上窗,披上外衣向风雨廊上走去。

    “公主。”杨今采试探着叫一声。

    李沅真从廊边向后退几步,回身看向她,温声问道:“被吵醒了?”

    “是,今夜雨实在是大。”杨今采微微一笑,略有些怅然,“从前每逢雨夜,我总要和师父查看药房,盖好檐下的草药,不知我离开后师父能不能忙得过来。”

    李沅真摸上她的头顶,“你是想你师父了吧。”

    “嗯。”杨今采神情低落,轻轻应声。

    到底是年岁小,难捱离别。

    李沅真多手顺着她的发向下,在她背上拍着,“人要学会忍耐离别,你有比和师父在一起更为紧要的事,不是吗?”

    杨今采点头,“知道。”

    “快回去睡吧,在太医署做药童很累吧,瞧你这眼下,乌青一片。”

    杨今采揉揉眼,她确实困极,在太医署的日子实在不轻快,每日要做的杂事甚多,还要兼顾医术药理的学习。

    “今采告退。”

    涟青寻到李沅真时,杨今采刚进了房中,她将外衣批在李沅真身上,玉蘅正巧打了声喷嚏。

    “怎么一个两个全跑了出来?”

    涟青嫌弃地戳着玉蘅,“她自己怕雷声,非要跟我出来。”

    玉蘅冲她扮鬼脸,又拉着李沅真的袖口摇晃,“公主,奴是不放心你。”

    “伶牙俐齿。”涟青笑着训斥道。

    玉蘅头颅一昂,模样甚是欠打。她有时有点过于没心没肺,问道:“公主,你怎到这外头来了?”

    涟青暗暗拍打一下她的手臂。

    “醒了睡不着,出来看看。”李沅真倒不在意,“都回去睡吧,我忽觉困意上来了。”说着她打个哈欠,款款向房门走去。

    “阿姊,你打我做什么?”玉蘅紧拽着涟青的衣袖,随她顺着回廊走着。

    “你袖上有只虫。”

    “是吗?”她看一眼袖间。

    “是,我看得很清楚。”

    第二日一早,夜雨已歇,长安城内一棵百年古槐前围满了人。

    此槐栽种于前朝,距今已有四百余年之久,此树枝繁叶茂,树冠径长三丈,满树红绸,寄寓了长安百姓太多景愿,树干中空,孩童多在此藏身戏耍,而此刻,它一半焦黑着,昨夜那道巨雷正巧劈中了它。

    徐昙站在树下,枯焦的树干正巧为她遮去了初升的日光,她使劲跃起,从不算太高的枝头上拽下一段破损了的红绸,红绸上的字迹已然看不清。

    这是她前些日子刚挂上去的,谁承想只十几个日夜,它竟是这般命运。

    她的手紧攥着红绸,任由灰黑染遍她的手掌。

    随着日头升高,百姓们渐渐散去,只偶尔有行人路过时,驻足看上一眼,啧啧叹几声,又复离去。

    徐昙不再多留,松了手中的红绸,顺着人流迈步而走。

    那片残破的红绸被风吹着,飘飘摇摇才落了地。与那一地的落叶一道,粘黏在积着雨水的地面上。

    仔细再仔细地瞧,才能在墨与灰污中辨出个“安”字。

    红绸刚落地,就有一双脚踏了上去,而后是马蹄、车轮——

    安治四年七月十五,中元节当日,河东军报至长安。

    在大戚诸民祭祖普渡之际,数十载太平盛世的王朝,隐隐有了动摇之势。

    李沅真所忧虑之事,到底发生了。

    她的公务愈发繁忙,不仅要安抚朝臣,更要调度天下粮资。国难当前,朝臣也无心介怀她的女子身份了,一时间竟能暂得满朝同心。

    大戚军十余万,战三万胡虏,竟不得一举溃之,李惟苦守军帐数日,胡茬已邋邋遢遢长出许多,再无当日意气。

    北狄阵前将,便是北狄王之二孙延摩,他似是料事如神,将大戚军战计谋一一破解。

    北狄占据地势之优,据山而战,延摩率军列阵,万矢俱发,大戚军马死伤惨重,只得暂退数十里。

    故怀荒城所屯三万,乃是北狄障目之法,三万又三万,真到兵发之时,其数与大戚军兵已相差无几。

    李惟的手一遍一遍敲着沙盘。

    北狄军中,必是二兄在其间出谋划策,不然大戚军兵之作战方略,怎会如此容易被堪破。

    大戚与边久不生战事,胡夷岁骄,华夏日蹙。

    胡夷之族,穷困衰弱之时,则卑躬屈膝向大戚称臣,以受大戚所利惠供养,待到兵强马壮,则反而攻内,兵戈直指大戚。

    小战不断,大战不歇,前来送战前报的士兵一批换过一批。

    李惟又急又烦。

    他将小旗往沙盘上一丢,问张炳:“北狄可有休战之意?”

    张炳道:“未有,但他们并未深攻,半月来,仅是在朔、云、蔚三州一带与我军交战,似是在有意拖延。”

    “拖延什么?”

    攻城掠地最忌讳拖延,若不快速将之占据,变数就大了,战至最后,比的便不再是兵戈之利,而是国力财政之续。北狄地僻天寒,土地不广,如何耗得过地大物博的大戚?

    “现今尚不明,可能是想向朔方蔓延,北狄应是料想到,我方军兵死伤数重,定会调朔方军前来。”

    朔方屯兵甚重,又距河东最近,是最佳调兵之所。

    李惟当即书信一封,快马加鞭送赴长安。

    信中言:北狄势猛,欲请调河北道兵增援。

    今时今日,是粮食收成前的紧要关头,河东战乱若不尽早停止,势必影响河东赋收。

    李鸿当即下令,遣河北军五万,赶赴河东。

    是夜,永修长公主遣杜照希邀请李沅真到长公主府一叙。

    李沅真到时,李静阳已备好了酒菜,十几个小婢子侍候在侧,这顿饭却吃得不甚舒服。

    酒足饭饱后,李静阳遣散众人,留李沅真谈事。

    她说话向来由心,不藏不掖,“九官,河东战急,斑子无行军布阵之能,此战凶恶,恐日久下去,河东失守,长安危急。”

    李沅真不言不语,等待李静阳继续说完。

    “为今之计,是你要再领军马,北赴河东。”

    李惟无有行军布阵之能,她李沅真就真的有吗?她在凉州时,虽身在军营,也历经杀伐,见识了征战,可她到底当时只是几岁孩童,能有何建树?

    她虽熟读兵法,同阿兄一道开蒙,学得领兵之谋,但纸上谈兵,终归是空论,比之征战多年的边将,差距仍是太远。

    李沅真不说拒绝,只陈事实,“姑姑,张将军征战多年,乃是战功赫赫的名将,有他坐镇,四兄应当能应付得下。”

    李静阳面色一恼,叹气道:“九官志气就在这长安城里了吗?此战你若能力挽,则是处处压下斑子,皇储之位,岂不唾手可得?”

    李沅真恍悟,笑道:“姑姑原是在谋算这步,儿愚钝,竟未想到这些。”

    “你明日便向陛下请命,领兵赴河东,支援斑子,时机已到,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李静阳拍着她的肩头,字字句句恳切。

    “儿明白。”李沅真面上的笑意更深,“既如此,儿便先行告退了,有劳姑姑费心。”

    “去吧。”李静阳欣慰颔首。

    待李沅真跨出长公主府,脸上的笑顿时垮下,她钻进厌翟车里,惊醒了在车内小憩的涟青。

    涟青问道:“公主,长公主何事,你怎地脸色如此难看?”

    李沅真做噤声手势,瞥一眼窗外。

    涟青了然,未再多言。

    李沅真靠在车壁之上,脑中不断思索,她不是个会轻易信任旁人的人,对于她这九姑的帮扶,她甚为感激,却也留有心眼。

    李静阳一直很有长辈风范,暗地里助李沅真不少,可近几月来,她似乎越发耐不住性子,做了诸多不和她性情的事。

    所以,九姑为何如此急迫要她远赴河东呢?

    是真的见不得李惟风光吗?

    厌翟车到公主府侧门停住,李沅真同涟青边走边小声交谈。

    “长川未能追到李忺是吗?”

    “是,燕王似是有人接应,一路速行,直出北隘。”

    “他何时能回?”

    涟青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一两日内便可至长安。”

    “叫他回来后查一查长公主。”

    “是。”

    主仆二人走在公主府寂静的□□院里,都未再出声,涟青手中举着的灯笼忽明忽暗,焰火跳蹿着,有轻微噼啪声。

    这盏灯照着李沅真脚下之路,也如同映射着李沅真的前路一般。

    晦与明变换不定。

    好在她现在能确定的是:河东绝不可冒然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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