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说给陈卓珺听的,也像说给自己听。

    陈卓珺平稳问道:“小侯爷想求娶清小娘子,尊父可曾应允,又可曾问过清小娘子的意愿?”

    他自然问过,母亲却说儿时戏言,算不得真,他执拗的又去问清苓,她也如此说。

    除了他,没人把幼年的随口一提当回事。

    阿姌不喜欢他。

    段策仿佛一下卸了力,陈卓珺两指夹住刀锋挪离几寸,血丝滑下脖颈。

    陈卓珺接过冬青递来的手绢,随意按在伤口处,“小侯爷不该贸然前来,被人知道了,只会坐实谣传。”

    段策听到他和清苓的谣传,气得一夜未眠,凭一腔怒火挡在陈卓珺入宫之路上,早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顾不上什么后果。

    现下想来,如果真伤了陈卓珺,于公于私,都不好交代。

    陈卓珺踏上马车:“今日我只当从未见过小侯爷,在下还要上朝,告辞。”

    车帘放下,遮住了陈卓珺的身影。

    马车擦身驶过,段策久立在风中,忽觉秋风寒冷,打着旋儿往颈子里灌,从头冷到了脚。

    ————

    清苓在府里待了月余,天气越发冷起来,早晚也不再出屋。

    喜儿往榻上添了厚厚的褥子,清苓平日靠着软枕看话本,累了伸手便能够到矮桌上的吃食,过得很是惬意。

    陈卓珺没再给她送过信,但七哥会跟她说前朝的事,他说皇上命陈卓珺监管萃英阁修缮一事,不知道从谁嘴里传出来的,说段贵妃那日在萃英阁,是凑巧碰见前去勘察的陈大人,至于清小娘子与陈大人私会,是子虚乌有的事。

    正如之前的谣传,这些话也很快被人传遍了。后面皇上彻查与庞荣观牵连的官员,拉下几个大官,京城世家大族人人自危,百姓唾骂贪官,清苓那点小事,很快被人们抛之脑后了。

    喜儿从外面买蜜饯回来,反手关上屋门,不让一丝冷风钻进来。

    “奴婢出去一趟,见外面虽刮风,日头却挺好,正好谣言也平息了,等过几日还暖了,姑娘也能出去散散心。”

    喜儿捧着油纸包搁在桌上,外面日光和煦,透过窗户照在榻上,清苓待在光晕里,晒得身上暖洋洋的。

    她拨开油纸,挑了一个冰糖金桔尝,望向窗外焦黄的叶子:“是该出去走走。”

    这一个月来经常躺在屋里,都呆得有些犯懒了。

    清苓往前推了推蜜饯,喜儿领会,也往嘴里送了一个。主仆二人盘腿坐在榻上,边吃边扯闲篇。

    喜儿道:“也不知道陈大人用了什么法子,奴婢出去这几回,果然没有听到再有人议论姑娘了。”

    清苓道:“庞家这棵大树倒了,人们都等着看热闹,谁还能顾及到我。”

    喜儿想来也是,之前还觉得陈大人性情冷漠,不喜欢姑娘,可最近看来,好像也并非如此。

    两人说着话,外面门被叩响了,清苓以为是小厮有事禀报,懒得动弹,叫喜儿下床去看。

    喜儿推开门,却愣在了那:“小侯爷?”

    清苓讶然抬头。

    “小侯爷且等一会儿。”喜儿又关上门,进来对清苓道:“姑娘,小侯爷来了。”

    清苓于是忙下床穿好鞋袜,走过去开门:“外面大风,你怎么来了?”

    她推开门,见着段策的一瞬,人跟着一愣。

    一月不见,段策人竟瘦了一圈,棱角越发分明,嘴边冒出青茬,似无心打理,扑面而来落寞沧桑之感。

    没有小厮通传,见客也该是在前厅,段策指定又是掩人耳目翻墙进来。

    清苓视线落在他肩头,皱眉道:“外面刮着风,怎么也不加一件披肩,快进屋来。”

    段策见到清苓,这些天的难受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跨步上前,突然很想抱一抱她。

    清苓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他离她触手可及之处,忽然止住脚步。

    她不喜欢他,段策之前从未想过,这样亲昵的举动,会不会让她心生厌恶。

    段策正出神,清苓转身把门合上,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忧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低头看她,清苓今日未施粉黛,却唇红齿白,天然去雕饰。一双杏眸满含关切看他。

    段策凝视她,双唇颤了颤,还是将一个月以来的话问出了口:“你喜欢陈卓珺?”

    清苓一愣,旋即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嗯。”

    她知道段策定是听人说了她和陈卓珺的事,但喜欢就是喜欢,段策不是外人,她也不用瞒他。

    段策僵住,早料到是这样,他却还不死心,非要跑过来亲自听她说的。

    “你是真喜欢他,还是……”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察觉出一星半点玩笑的意味,可惜半点也看不出来。

    她倒是不悦:“这还能有假?”

    “可是以往你看上的,不过新鲜两天,很快便忘了。”段策挤出一丝笑,“这次也一样,是吗?”

    清苓摇了摇头。

    他一瞬间如坠冰窖。

    外面狂风大作,段策却觉得,这间屋子比屋外还要冷上百倍。

    清苓发觉他脸色不对劲,忙拉他坐下:“你怎么了?”

    段策却像块铁一样,怎么也按不动:“你可知道,陈卓珺的身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清苓不知他为何这样问,陈卓珺的身世她听过一些,是陈十娘同她说的,不过这同他又有何干系,段策今日种种很是怪异。

    这一刻,段策觉得世事无比讽刺,嘲弄地扯了扯嘴角:“他是父亲尚未娶妻时,与一农妇所生。”

    他那日当街拦下陈卓珺,侯夫人还是知道了,当日他回府,母亲将他叫到屋里,与他说了这件事。

    母亲说侯爷年轻时戍守邺城,与其母有情 ,诞下一子。后来归京侯爷不认他们母子,而陈卓珺一朝成天子近臣,朝堂多年针锋相对,未必没有心存报复。不过侯爷不说,她便不问,只当全然不知。

    母亲还说,若侯爷当初要是认了陈卓珺,他现在则是他的长兄。

    段策听得恶心,陈卓珺那样卑贱的人,怎么配做他的兄弟。

    清苓怔住,段策继续说:“我总算知道,为何他在朝中处处针对段家,要将段家往绝路上逼。”

    清苓听到这些话,心中震惊不已,陈卓珺从未提起过他的父亲,她以为他父亲早逝,也不愿谈及戳他的伤处,想不到其父竟然是段侯爷。

    清苓摇了摇头:“并非如此,陈大人为官清正,他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与整个段氏为敌。”

    先是齐王,后是庞荣观,这些人都和段祁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既说到这,清苓想着提醒他:“段家势大,但正如此,才要格外小心,你要提醒世伯,不可自恃功高,生出不臣之心。”

    段策踉跄后退一步,不敢置信摇头:“你竟这么想,陈卓珺阴险狡诈,你是被他蒙蔽了!”

    “我没有。”清苓言辞恳切:“你身为段家血脉,自然看不清楚,而我置身事外,一桩桩事旁观得比你明白,不管陈卓珺是不是世伯之子,这些话我都想同你说。”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清苓别过头,“既得知了他的身世,你又来质问我,该说的我也说了,你待如何?”

    段策十指收紧:“我想要他死。”

    清苓遽然抬头,瞪大了眼看他,好像不认识眼前之人一般:“就算他与段家作对,也是官场倾轧,陈卓珺势单力薄,势必打压不过段家。你与他无私怨,为何这样恨他?”

    “若我说我心悦你呢?”

    外面大风似乎停了,日光安安静静罩在她身上,金色光晕浅淡,恍若一场梦境。

    清苓僵了半晌,她先是不可思议看他,而后纤长的睫毛垂下,让人辨不清神色,她犹豫着开口:“段策……”

    “阿姌!”段策几乎脱口而出,打断她的话 。他身体微微颤抖,即便上阵杀敌,也没有此刻惶恐和害怕:“你不必说话。怪我,都怪我,这些时日我在想,倘若我早日剖明心迹,你还会不会喜欢他。”

    段策突兀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你不要急着回绝我,你再想想,再想想。 ”

    他嘴角是弯的,但漆黑的瞳仁里闪着水光。素日里不可一世的小侯爷低下头,近乎央求的姿态对她。

    清苓像猛然被灌了了一口苦药,唇瓣翕张,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

    “我走了。”段策无法再面对她,转身离开,风卷起衣角,他的背影显得仓皇。

    段策来得快走得更快,短短时间,却叫她震惊了两回。

    喜儿又是尴尬又是惊讶,走过去关上门,看清苓的脸色不太好:“姑娘?”

    清苓脑子里都是段策的话,已没了食欲,推了推蜜饯:“拿下去吧。”

    喜儿叹了口气,收起来蜜饯退下,想姑娘刚了却一桩烦心事,小侯爷跑过来说这些,姑娘又得难过些时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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