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对流天气后放晴,天晴后又迎来了秋天的两场台风。狂风暴雨走了,世界仍然没有被毁天灭地。

    霍大强和霍太太没事就往长阳湾跑。长阳湾的厨房俨然第二个南山苑厨房,霍大强掌勺颠勺教学做菜,富一宗拄着双拐练习走路的同时帮忙撒盐装盘。幸亏家里厨房空间够大。

    最近郁闷的不止有灶台被抢了的刘姨,还有新江食堂的大师傅。董事长和代理总经理连着好几周不来食堂吃饭。大师傅一打听才知道老板家里的司机每天准时准点来公司送饭。他郁闷了好几天,托人递话到助理室询问是不是自己做饭不合两位老板的口味,哪里不合适,他好改进提高。

    刘助理赶紧安抚大厨,没有的事,食堂口味很好。老板家里最近开了烹饪培训班,每天多余的饭菜才往公司送。

    大厨师嘴里嘀嘀咕咕,老板家开烹饪培训班,这么有钱了还来抢厨师生意?

    下班回到家,霍又春坐在沙发上打趣富一宗,“司机送去的盒饭是爸爸做的。请问未来的富大厨,你的贡献在哪里?”

    “我撒了盐巴。”富一宗笑笑。

    “咸度刚刚好。宗哥,真厉害。”霍又春现在鼓励他的时候,眼神格外真诚。

    未来的大厨,面对真诚时倒也坦诚,“我添加了三次才勉强合格。”

    “那也很厉害。”她朝他招手,“过来,给你看一下我下午录的新生产线安装进度。”

    “进度一点也没耽搁呀!”

    “那是。大家都攒着劲儿等你复工就完工呢。”

    “不想那么早复工!”他闷闷地说。假期越长越不想上班,虽然假期是病假。

    “啥?”霍又春半眯着眼睛,斜看着他。

    富一宗重新组织语言,“不想这么早完工,质量还是要保证的呀。”

    “嗯?”霍又春索性盯住他,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等生产线完工我复工。”富一宗再次重新组织语言,就差举手发誓。

    日子照常过,富一宗的双拐也快要换单拐了。然而,日子又似乎总照常不了。

    *

    一场名为庆祝富一宗甩掉一只拐的小型家宴过后,霍又春说下周各个中介机构要进场工作,宗哥可以电话接入一些重要的会议。俩人过渡一阵子,他顺利回归,自己也能销假回去上班。

    富春风闻言,原本脸上挂着的浅笑收起,说,先不着急,我有事要宣布。

    长阳湾的新书房不算大。富家四口两两随意坐着,富春风依旧是主位。不同于以往,这次他主动握住了富太太的手,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安静。“小宗现在还不能回新江。偶尔参与电话会议可以,除了复健外,其他的时间和精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么事儿?做什么?”其他三人都一头雾水。

    富春风低头轻轻拍了拍老妻的手背,安抚过她后目光温和地看向儿子和儿媳。“小宗下周跟我和你妈妈去燕城,陪我去治病。”

    “啊?”这一声是富太太发出的。

    “爸?”富一宗喊的是这一句。霍又春的嘴张开还没来得及发声。

    富春风将目光移开,眼睛的焦点停留在书房的书架上,脸上又挂起了微笑,似乎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跟你们爷爷一样的病。前几天确诊的,还好是早期。我拿到结果后松了一大口气,如果必须要得一种癌症,淋巴癌是最合适的选择。现在医疗条件好,淋巴癌的治愈率高,更何况我这个是早期,治好后再活二三十年不成问题。只是,我需要打着给小宗治腿的幌子去燕城。治病期间,我分身乏术,集团的决策需要小宗替我做。等手术成功后再对外公布我的患病情况。”

    在商界上,富春风以擅长做决策出名。无论是快速决策抢市场,还是敏锐决策搞转型,最近这些年他几乎踏准了所有的节奏。如今面对自己人生的变故,他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考虑了各种可能性,做好了所有的安排。

    从理智角度出发,这是最优的安排,无可挑剔,无论是对他的病理治疗,还是对公司所有的利益相关者。

    然而他还是大家长当惯了。以前在家里他做决定,其他人尽管有意见也是搁置,有意见但执行。这次其他三个人都没吭声。沉默不作声不是代表同意他的安排,而是不约而同地抗议。因为从情感角度考虑,冷冰冰的决策虽然完美,但带着疏离,缺乏人情味。

    富太太将自己的手从他那里抽出来,撑着椅子把手起身。她站立的时候,晃了一下,坐对面的霍又春起身搀扶住婆婆。“爸,宗哥,我陪妈妈先出去。你俩聊会儿。”

    父子聊天局,开局是沉默。

    富一宗反反复复地摸索着拐杖的握手,把手处的电源开关被他开了关,关了开。他每摩挲一下,心底浮现一个与父亲相处的场景,一张父亲的面孔。直到父亲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低头苦笑,再抬头带着一脸复杂的情绪望向父亲,看似询问实则陈述。

    “爸,您知道吗?我小时候早睡的习惯不是在寄宿学校养成的。在学校,一帮孩子们吵吵闹闹,我总想晚点睡觉。每次周末回家,我却会早早上床,一开始是假装睡觉,后来真成了早睡。因为那时候我怕您,早睡是为了躲您。您白天工作,晚上应酬,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挑我作业的毛病。您看,那时候我因为怕您,养成了许多好的生活习惯。咱们关系的开端便是严厉的父亲和躲避的儿子。

    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还好,咱们之间没有一路别扭下去。我很感激您,因为您给我准备了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事业起点。

    我也感激妈妈,因为她这么多年辛苦维系了一个家。过去我不理解,但我体谅她。

    现在我理解您,但不想体谅。妈妈为什么突然离开,我和又又都知道原因,您却似懂非懂。

    您不妨改变一下过往习惯的思考方式,尤其是要改变跟妈妈相处的模式。

    您不能再在家里展露绝对的权威,也不能再展示您的决策多英明。家的含义是一日三餐,是生活巨变时的相互扶持。就像我遭遇的事故这次,我和又又夫妻之间,我和您父子之间,我和妈妈母子间都做的恰如其分。您不能因为我是儿子,您是长辈,硬要区分下位者和上位者,从而区别对待。如果真要区分,我还觉得您是下位者呢,理由是您即将迈入老年人的坎儿。尊老是美德。”

    一直沉默的富春风听到这里忍不住接话呵斥,“你爹我还没过五十九岁生日。”

    富一宗噗嗤笑出声,“对,您才五十九,还要再活三四十年呢。老爹,您要加油活着,要努力干活,让我以后的事业起点更高一些。”

    富春风气不过,骂了一句没什么分量的混小子,起身找老妻道歉去。哎,家庭地位江河日下。

    霍又春在婆婆抹眼泪的时候递纸巾。没一会儿富董事长过来,她起身让了座,重回书房找富一宗。

    富一宗已经拄着拐在书房练习走路了。他见媳妇倚在门口,自我打趣说,“又又,人生顺遂的时候还是莫得意,因为一辈子总要遇到一定的坎儿。没遇到不代表运气好,只是说明坎儿还没来到。”

    她不知道他们父子聊天的细节,不过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一辈的学会让步,小一辈的在人后表露的忧心。他需要爱和鼓励,刚好她都可以给予。

    “咱们不当哲学家。实干家的做派是一关难过,一关过。关关难过,关关过。一切还有我呢。”

    过关不是靠口号。虽然尽量低调,富家一家三口前往燕城治病的消息还在一定的小圈子内传开。慢慢的流言变成了小富总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形形色色的人不敢直接询问当事人,开始拐弯抹角地打探到霍又春这里。她对此类消息一律置之不理,公司公关部给的对外官方声明是总经理正在康复中。

    霍又春回家也没人,索性留公司加班,也因此更深入的介入到公司经营管理中。富一宗视频打来,她有时候在新工厂,有时候在实验室,还有时候跟人谈订单卖产品。白天排不开,晚上还要加班接受中介机构的上市访谈。当然他们也关心小富总的健康状况,毕竟涉及到未来管理团队的核心是谁的关键问题。

    霍家爸妈一开始也被瞒着。他们包括霍见春一起跟着着急,偏偏霍又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会康复的。

    送霍见春回家的丁剑阁也跟霍家父母说没事。他是逻辑推理出来的,如果真有事,小霍总不会留守南城。有事的是另有其人,不过他知道事关重大,后一句话谁也没说。

    总之,这段时间心有忐忑的霍大强会开车来新江园区接送霍又春上下班。他先是抢了家政的活儿,又要抢司机的活儿。山溥跟着去了燕城,富家另外给她派了专属司机,新司机后来转岗做了小半年的行政工作。

    她每隔两周会飞一趟燕城,从南城的夏天飞到燕城的冬天,从富一宗拄单拐飞到彻底甩拐成功,从富董事长开始化疗飞到自体干细胞移植完成。

    富董事长出院了,富一宗才得以第一次去机场接机,虽然只是在停车场的车里等待。他在霍又春上车后乐呵呵地给她揉肩膀,“辛苦我们家霍小又了。”

    她享受完贴心服务,开始过河拆桥。“坐好。车子行驶中注意安全。还有,现在请叫我霍总!以后请叫我霍老师!”

    “霍总,请放心。我开车特别安全。”

    在山溥打包票的时候,小富总扭头,上半身倾过去,偷吻霍总成功!不管是霍总还是霍老师,都是自己的霍小又。

    *

    富春风出院的当天是北方的小年,一周后是农历新年。除夕那天,北风呼呼吹得人脸蛋疼,但阳光大好。

    富春风带着绒线帽裹着羽绒服拉着老妻,富一宗靠着霍又春。一家人在冰天雪地的北方户外拍了一组全家福。

    时代给了富春风发财的机遇,医疗技术的进步也救了他和儿子的命。他和妻子比父辈幸运太多了。他接下来虽然还要继续工作赚钱,也要分出精力与妻子一起关注那些尚未幸运的人们以及无力度过寒冬的人们。

    “冷吧。我给你暖暖手。”富一宗在老爹准备开启新春致辞前拉着媳妇的手。

    “不冷。”霍又春全身上下只露了眼睛,红帽子红围巾连口罩也是红色的。“宗哥,过年好。”

    “过年好。真不打算留新江?”他年后正式复工。霍又春把新江CEO的位置物归原主。

    “不了。新江不需要两个富一宗或者两个霍又春。我们要做一些拒绝内耗的事情,要做一些长期主义的事情。”她坚定地摇头,这是他们一直以来商讨过的。企业经营和管理虽然很有意义,她兴趣不在此,志向也不在此。Alan也就是钟老师,因为春天的那场大病,使得家人强硬的帮他辞职。钟老师休养了大半年后闲不住,计划筹备独立研究所的想法跟霍又春不谋而合。

    “我和钟老师要在春天筹备独立的经济研究所。这个研究所不受制于公司和董事会的利益,也不受制于学校和机构的立场。我们有自己的愿景,努力做到独立发声。我们尽力提供有理有据的批评和赞美,更要有前瞻性的建言献策。我们会关注城市圈和区域发展,也会关注收入不平等加剧等社会经济问题。宗哥,我们几个经济学家搞的独立研究所,还需要大佬们的资助。”

    “捐!”小富总现在兜里没一个钢镚,但态度确实最积极的。

    霍又春虽然心头一热,依旧撇了他一眼,“你也太败家了。”

    “啊?”富一宗短暂惊讶后恍然大悟,“对,我们要敲大户的竹杠!”

    霍又春把免责条款提前说明,“当然,我们不会因为资助方产生任何偏向。假如接受了地产商的捐助,我们也不会为土地财政和城市更新财政摇旗呐喊。接受了新能源企业的捐助,我们只会从更宏观的立场倡导绿色发展。我们既要发挥专业所长,也要践行社会责任的担当。”

    “没关系。董事长说过做企业要脚踏实地,不要信那些花里胡哨的噱头。”富一宗大方得很,大户是他老爹,用他爹兜里的钱实现媳妇的理想,简直物有所值。

    说罢,富一宗眼神灼灼地盯着不远处的老爹,把富董事长看得心里慌慌。老爹以为儿子是嫌自己在户外呆太久,冻到他媳妇了呢。于是富董事长挥挥手,回屋去。

    室内到处摆满了四季金桔和年宵花,餐桌上的家宴是南城风味。客观的讲,富一宗在厨房的天赋远远不及他岳父。他下厨的两个菜,经过家里厨师的抢救才勉强可以上桌。

    富一宗见他爸端起茶杯准备开宴,便抢了话。“爸,过年了,您不先表示表示!派发点利是。”

    “十块二十块的利是封,你要?”

    “我跟又又这半年牺牲颇多,辛苦颇多。您坐拥亿万家产,只给十块二十块说不过去吧。”富一宗吐槽大家长的小气。

    “我的家产是抠门抠出来的。”

    话虽如此,富春风在用餐结束后,从兜里拿出三个红包,老妻、儿子和儿媳都有。他为了支持老妻的慈善事业,拟划拨3%的春风股份股票到慈善基金会。为了支持儿媳的研究所事业,他以个人名义先捐赠一个亿。两位富太太收到了真金白银,这大方手笔完全匹配坐拥几百亿资产的大佬身份。只有富一宗收到一条承诺,富春风要在六十五岁之前卸任新江动力的董事长。也就是说未来的五年里,富一宗除了自己成长外,还要寻找或者培养出合适的CEO人选。

    过年了,既要阖家团圆,也要皆大欢喜。

    从年初到年尾,他们这一家人虽然遭遇颇多,收获也是颇丰。未来的日子,磕磕绊绊一定还会存在。他们却都学会了怎么去应对,怎么去处理。

    因为有人学会了在赶路途中等等身边的人;有人学会了在漫长的被动等待之后表达真实的自我;有人在“误入歧途”后及时知返,用真心换来了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有的人在经历伤害后没有封闭自我而是选择了再一次相信真心。

    先不管未来了。现在,暖意是真的,温馨是真的,真心也不是虚伪的。

    *

    霍家的年夜饭是和丁家爷孙一起吃的。

    霍大强对姓丁的第一次改观是丁剑阁居然真的可以让大女儿坐在书桌前安静学习一整晌。第二次改观是丁剑阁安慰他们不用太过担心二女婿,因为现实远比他们揣测的乐观。他对丁剑阁没脾气的开端是这人没脸没皮叫他爸。

    那是个周六傍晚,小女儿不在南城,他骑着电驴买菜回家。远远看到丁剑阁跟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在门口对峙,他原本想着不会是姓丁的在欺负人吧。放慢车速没等他靠近,猛地听到一声,霍爸,您回来了。

    霍大强后知后觉明白,那声霍爸是叫他的。那个老头姓郭,中山狼的郭。等人走远,他瞪了丁剑阁一眼,“叫霍叔。”

    “好的,霍爸。”

    “我没有你这么大的儿。”

    “霍爸,咱们年龄相差二十五岁,不是十五岁。我跟阿春年龄相差八岁,不是十八岁。您卡年龄差,其实站不住脚的。”

    “你先把家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处理干净。阿春没那么聪明去周旋这些破事。”

    “是。不过,您以后不能总贬低阿春,她挺聪明的。”霍老爹天天把女儿笨挂在嘴边,这是毛病,得纠正。

    得,又来了一位女婿批评他的教育方法。不对,这位更过分,连准女婿都算不上。

    借着一声声霍爸,丁剑阁跟霍见春说,“我凭一己之力搞定你爸了。”

    霍见春最近在准备面试,时不时从网上搜面经,闻言从电脑上移开视线,抬头询问什么意思?

    “我不叫姓郭的爸,叫了你爸一声霍爸。你爸心里偷着乐,看我顺眼了。我俩还友好交流了好一会儿。咱们过了年要不先订个婚?”

    “不订,不结。我要学业没学业,要事业没事业,你先等着。”

    “……”

    得,丁剑阁不得不拿起平板电脑帮她模拟面试。“如何在前景不明朗,又不黯淡的时候保持信心?”

    “你问的是经济前景?”霍见春不确定地反问。她的第一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应该问经济学家,问企业家,而不是问一个准备面试的准商学院学生。她的第二直觉又提示她,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头尾的几个字,如何保持信心。

    丁剑阁眼皮一抬,霍见春赶紧见招拆招,把球踢回去,“哦。这题太大了,我不会。咱们是跳过,还是你给我解答?”

    丁老板只好自问自答。这年头,无论是面对经济上的不明朗,还是情感上的不黯淡,能者总能拨开迷雾见天日。

    春节过后不久,霍见春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趁着周末请客吃饭。请客的人是她,买单的人是丁剑阁,请的人是妹妹和妹夫。饭后,四人趁着好天气又去了梧桐山。

    还是原来的亭子,富一宗问霍又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霍又春视线的方向是一样的花丛,不一样的是今年的俩人是真在接吻。她收回视线,握住富一宗的手,说,“看杜鹃花,想春天彻底回来了。你刚才又笑什么?”

    富一宗眼底尽是温柔,上前一步将人揽入怀中。“我笑呀,幸亏春天回来了,不然我再也不来梧桐山。”

    了然一笑,俩人一起将视线转移到山脚下的荔枝园,如今那是已是一片橙色工厂,也是一个开足马力成长的隐形巨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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