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一宗转回南城医院之后,富太太每天上午来医院,富春风则是每天晚上来病房坐半个小时。

    母子俩相处有时候会冷场。富一宗会劝面带愁容的母亲,想拜佛便继续拜吧,没事去庙里走走,就当是散心。

    富太太摇头,说,不信了。信了二十多年,烧了二十多年的香,心不可谓不诚。到头来人还是有旦夕祸福。你二伯娘也没少烧香,最后你二伯不还是走了么。一旦出了事,要活下来只能靠人、靠钱、靠医疗技术。别的都没用。

    富春风来的时候,父子俩会捎带着聊上几句富家二伯的葬礼奠仪和富家宗族的事情。不过,更多时候他俩聊的是家里太太们。

    当父亲的告诉儿子,你妈妈开始要钱了,前几天又要了慈善基金会董事席位,以后专注做慈善。

    做儿子的郑重其事跟老爹说,您以后待家里人脾气温和一些,我妈拿钱做慈善换开心,也是她应得的。您如果心里实在憋着火就去打羽毛球发泄。总之,别让您媳妇和我媳妇受委屈。

    老父亲最近睡眠不太好,眼底淡淡的黑眼圈遮不住,瞪人的气势跟着打折不少。“你妈妈的要求,我都应了。你媳妇悟性比你高不知道多少。我看那个位置索性让她坐得了,你以后跟着你妈妈搞慈善。”

    富一宗也不生气,“我自己找的媳妇,自然要比我更优秀。又又聪慧、机敏、洞察入微……”

    集团三十周年那天,虽然庆被取消,该开的大会依然要开。富一宗没有出现在宣传片里,也没有录祝福视频。霍又春代表他做了关于新江未来展望的报告。发言的初稿是一周前由助理团队准备好的。她每天晚上对着富一宗念一遍,再与他一起认真推敲里面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关于企业愿景和经营理念部分。

    当天,富一宗在病房接通了林之庵的视频连线。他透过屏幕注意到她上台前深呼吸的微表情,看到了她偷偷攥紧拳头加油打气的小动作。她明明已经熟悉了发言稿里的每一个字,却依旧用最敬重的态度对待这次登台的机会。

    霍小又好可爱,可爱到让人心疼。

    早上,他目送媳妇上班的时候,还有一段小插曲。他想要让她放松的插曲。

    他跟媳妇说,“这份文稿将来要一字不改地搬到招股说明书里。”

    霍又春答道,“也行。反正现在的招股说明书也没啥人认真看。”

    富一宗不同意的同时还提出了自己的新要求。“不认真看我们的招股说明书是他们的损失。我昨天白天开了一会儿电视,某职场综艺节目里居然安排完全无经验的小实习生写招股说明书。这家券商咱们拉黑,绝不合作。”

    霍又春最近难得见他耍小性子,笑了起来。“宗哥,咱们还没招标呢!”

    “不管,反正这家不合作。”富一宗就不,“你就从了我的心愿吧。”

    “好,听boss的。”

    富一宗纠正她,“媳妇你是小boss的大boss,我这个小boss向大boss撒娇。”

    “别企图腐蚀我,别恃宠而骄,也别什么要求都敢提!不过,你今天表现好的话,晚上再满足你一项新心愿。”霍又春被他的表情和语气逗得会心一笑,说着低头吻了他的额头。

    插科打诨间她带着笑意出了病房,也将那声悠长的嗷嗷叫关在身后。

    霍又春刚去新江最大的不适应在于富一宗的管理半径太宽了。企业的工作节奏和工作方式又与她先前小部门里写写报告的小团队完全不一样。更何况,这天是她面对所有员工的第一次公开发言,紧张是难免的。

    还好,她站到台上,看到富董事长朝她颔首,林之庵冲她晃了晃手机屏幕。接下来,一切顺顺当当,她的初亮相非常成功。

    一同与富一宗观看视频的还有霍大强和霍太太。他在霍又春走下主席台后,扬着下巴跟岳父岳母说,又又很厉害吧。

    霍妈妈接了话,“又又聪明,记忆力好,又有领导力。”

    “对,她从小就很厉害,在大大小小的场合从不怯场。”霍大强略带复杂的情绪回忆着过去。虽说人上了年纪或者生活上遇到磕磕绊绊,总免不了要回忆过去。他却是想拉着太太一起回到过去。以前,他们总说小女儿是让家长省心的姑娘,自小不哭不闹,吃饭不挑食,身体倍儿棒。念书后更不用家长操心她的学习。往往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是写作业,完成功课后才是吃饭玩耍。懂事的孩子都自苦,这个道理他们是最近才懂。

    聪明是霍家爸妈眼里霍又春的A面。

    B面则被富一宗补充描述出来,“爸妈,您别看又又过去二十分钟里的公开演讲游刃有余,其实私底下她下了很大功夫,单单稿子就改了十多版。今儿早上五点多一醒来便改最后一版稿子。”

    霍妈妈抓住关键词,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担忧的神情完全没有遮掩。“怎么回事,五点就醒了?还是睡不好吗?”说着又忐忑地提要求,“小宗,我带又又回家睡几晚,补补觉。”

    “对。让她回家睡。我留下来陪你。”霍大强也插话。

    有护工,谁也不用陪,富一宗拒绝了岳父。媳妇每晚在小床上睡觉他心疼,岳父如果来病房陪护他会更加不自在。

    “你怎么用春秋笔法?我今天早上五点多醒来是要起夜去洗手间。”霍又春叹了口气。

    晚上,富董事长和富太太要招待随着集团一起成长的老员工。霍又春简单露了面便匆匆赶来医院,刚刚好说歹说才把爸妈劝走。她心里有点烦躁,却不敢流露出一点埋怨,因为她知道他是心疼自己。

    “你现在因为我,夜里会醒三四次。你原本白天偶尔喝一杯咖啡,如今已经是一天三杯咖啡提神。我们都在打持久战,不能用你的睡眠,你的健康换我的安稳。”富一宗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恳求,带着不容拒绝。

    霍又春抬眼跟他的目光较劲,不容拒绝不代表没有余地。她吐了一口气,说得不急不徐,“宗哥,最难的时候我没撇下你,现在更不会。这几天我喝咖啡多是因为要开会,总不能在员工和高管面前打哈欠,表露倦意吧。我知道公司里你的眼线多,但他们不知道我每天中午可以深度睡眠一会儿。我现在时间利用的效率很高,不用躺,不用靠,车上沙发上随便眯一会儿就能补足精神。所以,你把我爸妈搬出来也没得商量。”

    一切不是突然明晰的。她试图将爱从他的身上剥离,觉得自己依然有选择。然而目光所及的满是傻气的他,所思所想还是他。爱也不只是过程,更不是目的,倒像是一种定数。有他在身旁,她能安心进梦乡。

    接下来,霍又春把沮丧又惆怅的富一宗摁在枕头上,说,“早点睡觉有利于骨骼和脑袋恢复。宗哥,我知道你因为翻身不便每天早上很早就会醒。我们不是铁打的身子,更不是铁打的情绪,你难过的时候别憋着,把感受讲给我听好吗?”

    “又又,我会因为疼痛而难过,会因为复健太苦而低落。”此刻毫无睡意的富一宗,将脑袋偏向媳妇的一侧,低沉的声音好似胸腔震动发出的。

    复健是一场生理上和心理上双重的修复过程。

    霍又春伸长胳膊,轻握他的双手,拇指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他的手背。她心里也不舒坦,心疼他,却没法替他承担半分生理上和精神上的苦。“难过和低落不可耻。”

    富一宗眯起眼睛,不想把自怨自艾的那面传导给她,更要引导话题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知道。今儿精神科的大夫夸我的情绪高了不少呢。她不知道我开心是因为你可爱。”

    “嗯?”霍又春瞪圆眼睛,“我可爱?”

    “对。现在可爱,握拳可爱,深呼吸也可爱。”

    总之,点点滴滴都很可爱。可爱又是他心中最高级别的赞美词。

    他翻过自己的手掌,反握住她的手。“难过和低落是并不可耻。可是我因为难过和低落哼哼唧唧会很害羞。一次两次三次,你没法对吵到你睡觉的我发脾气,只好忍耐再忍耐。我却会因为干扰到你而自责。又又,我还要再恃宠而骄一会儿。你说过会再答应我的一项请求。现在我的请求是你天天陪我换成隔天陪我,好吗?”

    他的目光温和,不是请求,不是撒娇,而是平等对话。彼此坦诚相待,里里外外,没有所谓的羞耻感和自尊损伤。他们只是想给对方更多。

    她答应了他的心愿,“好。只是今天这么晚了,别赶我走。”

    富一宗眉眼舒展,“小boss不敢造反。对了,你今天在台上紧张吗?”

    “不紧张。”霍又春说。

    “为什么?”

    “因为往台上走的时候,我想起了六年前你第一次公开登台的时候。那次我开玩笑劝导过你,台下坐的人除了你爸没有人比你更有钱,你爸又没你年轻,所以不用怕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都忘记了这一茬。”

    “你当时没听进去,但那天的发言效果也很好。你跟我说你把台下的大家当成一颗颗海胆了。”

    “真的?我不记得了。”

    真的,只是那是过往中一个不重要的生活片段。忘记了便忘记了。记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霍又春轻声跟他聊着白天的趣事,慢慢地把他聊困了,自己也困了。

    *

    恢复期里,富一宗从卧床变双拐。换双拐的第二周,他离开了医院回长阳湾。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碎了书房保险柜里的冷静期协议。不碎,他心不安定。

    那天午后,霍又春刚刚听到外面落下响雷,便收到他发来的语音信息,暴雨要来啦!又又听到了吗?

    霍又春捧起水杯站在办公室窗边,看着家的方向默默说,听到啦,也看到啦。

    乌云又压城了。她打开对话窗口,点开相机隔着窗户拍了张图片,玻璃上依旧有模糊的面庞。

    发送成功。

    富一宗保存图片,并很快回复,虽然没办法淋同一片雨,我们可以听同一声雷,见同一道闪电。

    那一瞬间她心中闪过非常微妙的愉悦,想起上周他发消息提醒说窗外有晚霞,一起看南城的霞光铺满了整个天空。喜悦就是这么唾手可得的。

    可惜浮生只偷得三分闲,助理此时来敲门提醒她,“霍总,开会时间要到了。”

    她倚着窗,听到霍总的称呼后低头勾唇角,几秒后再抬头换了副表情。充电完毕,该工作了。

    富一宗在医院期间除了家人外,谢绝了其他任何人的探视。出院之前,富春风和富太太都想让他出院后搬去老宅,他也拒绝了。老宅不方便康复师进进出出。他回长阳湾的当天,富太太做主把老宅搬到长阳湾的平层。

    富董事长是事后被秘书告知才知道搬家了。平素掌控欲十分强烈的人,这次居然没吭一声,出了公司坐上车吩咐司机往长阳湾开。窗外的城市,过去几十年里改天换地变了模样。一同变了模样的还有他的见识、认知、野心、体魄和婚姻。事业上他耐得住九败后方一胜的磋磨,婚姻和家庭却被经营的漫不经心。遗憾和无奈只能归因于自己了。同船渡的缘分,孽缘和善缘真真只是一念之差。万幸一切还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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