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瓷垂头,长睫如扇轻轻颤动,这男人就在自己眼前,让她很难不去想自己逃命的日子。

    一个多月前,蔺瓷被卖到了魏都的花船上。

    她仗着自己的水性好,逃到另一艘客船上,却不知自己是才出虎穴又进狼窝。

    起初,蔺瓷躲在货仓中,只等客船靠岸便自己想办法回沂州。

    但有一日,蔺瓷忽然听见俩个小厮谈论起船主人这一行。

    原来,那是沂州新任知府的船。

    蔺瓷捡了天大便宜似的,只想安心躲在船中,待靠岸沂州,便可以直接返回家中。

    一连几日,她从小厮的口中得知,应平侯为家中四郎邵聿谋了个官职,选来选去,选中了沂州府。

    沂州山高皇帝远却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知府又有统辖沂州渡的全权,邵聿便是来此享清福的。

    只是这样的福地,自然有人觊觎。

    陆隽致谋害邵聿那一日,客船上下一个活物都没留下。货仓里的老鼠都死得干净,更别说蔺瓷一个大活人。

    蔺瓷无比后悔自己当日的好奇,若不是她动了,陆隽致也不会发现她。

    蔺瓷也庆幸自己多看了那几眼,若没有亲眼看见陆隽致拿走邵聿的鱼符,文书,和官服。她也不会知道陆隽致到底要做什么。

    他要杀了邵聿,取而代之去做沂州新知府——

    当陆隽致将她从草堆里扒出来时,暴戾杀意裹挟着蔺瓷,让她深知自己必死无疑。

    蔺瓷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当时是如何想的,只记得自己将怀中信纸飞快塞进口中。

    粗劣的纸张划着喉咙入腹,蔺瓷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别杀我,杀了我,你便坐不稳这个知府了。”

    “信,信里的内容,只有我知道!”

    ——

    蔺瓷正出神,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随即,李掌柜拿着账目与白银走了进来。

    “大姑娘,您过目。”

    陆隽致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锦盒上轻轻一推,便瞧见里面的银子不少。

    李掌柜瞄了一眼陆隽致,找来个借口便又出去忙了。

    陆隽致看向蔺瓷惨白的面容,敲了敲锦盒说道:“清点一下。”

    蔺瓷哪有心情清点,她眼睁睁看见李掌柜放下银子又递给陆隽致的眼神,犹豫再三,她终于鼓起勇气抬眸看向陆隽致。

    “为何帮我?”

    若不是陆隽致出现,李掌柜不会这样轻易承认她的身份,但陆隽致,这样一个草菅人命,霸占官位的无耻恶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帮她呢?

    陆隽致无所谓地端起茶碗,姿态悠闲随意。

    “瞧着蔺姑娘不容易,多了句嘴罢了。”

    蔺瓷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密信之事,能不提起便不要提起,密信犹如她的护身符一般,没人会随意将自己的护身符拿出来显摆。

    “如此,民女多谢大人,大人英明决断,为民做主,实乃沂州百姓的福星。”

    陆隽致闻言笑出了声,他弯着眼睛,将蔺瓷小心翼翼溜须拍马的样子尽收眼底。

    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细,这样的夸赞倒有些阴阳怪气了。

    “蔺姑娘若没什么别的事情,早些回府吧。”

    蔺瓷如蒙大赦,当即起身,“大人今日恩情,民女感激不尽,改日宴请答谢,还望大人赏光。”

    陆隽致怎么听着,都像是她在照搬家里大人的客套话,不过陆隽致并不计较,任由着蔺瓷落荒而逃。

    支摘窗半开,街上的车马行人声传入雅间中,陆隽致惬意地为自己倒满一碗茶。

    暗处的人冷声问道:“又放她走?”

    陆隽致:“此时她再始终必然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密信之事,慢慢图谋。”

    .

    入夜,蔺家二房院中灯火辉煌。

    手下将今日蔺瓷在酒楼的一言一行都汇报给蔺砥。说到李掌柜乖乖交出银子时,蔺砥一脚将圈椅踹得稀巴烂。

    “这死丫头!给她脸了?敢出去胡说八道!”

    蔺砥高大健硕,一双剑眉硬挺,人长得不丑,但却是说不出的跋扈样子。

    他作为蔺瓷的堂哥,对蔺瓷从没有过半分疼爱怜惜。现下听闻蔺瓷在外招惹众人议论家产之事,更是恨不得将人抓来好好教训一番。

    刘氏自门外进来,手里端着醒酒茶缓步走向蔺砥,她给那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便悄然退去。

    刘氏这才温温柔柔开口:“夫君莫要动气,快喝些醒酒茶。”

    话音未落,只见蔺砥一掌过来将醒酒茶全然打翻,兜头浇在刘氏的脸上。

    刘氏愣在原地,她毫无防备地呛了一鼻子水,当下咳得将五脏六腑都惊动了一遍。

    侍女急忙上前为刘氏擦拭,只是蔺砥酒后发怒,像是随时发狂的狮子一般,侍女的手都在抖。

    下一瞬,蔺砥果然一把扯起刘氏的衣领将她往内室拖拽去。

    一进内室,蔺砥狠狠将刘氏甩在地上。

    刘氏疼得久久没能支起身子,她哭腔道:“夫君……”

    蔺砥破口大骂:“若不是你这贱人善妒,哪来这些啰嗦事!”

    刘氏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的夫君。

    年少成亲时自然有过和美恩爱的时光,这些年,感情归于平淡,但儿女孝顺懂事,家中镖局的生意也不错,刘氏很珍惜这样的日子。

    但她不知道蔺砥是忽然疯了,还是压抑得太久后爆发了,他居然在大伯夫妇过世后生出那样龌龊的心思来。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刘氏低声反驳着。

    蔺砥冷嗤:“你真为了这个家,就该帮我归拢住阿瓷,若不是你把她卖出去,让她起了防备心,能有这些麻烦事?!”

    蔺砥越说越气,又是一脚踢在刘氏的小腿上。

    刘氏咬牙忍着,将眼泪吞进肚子里。

    若只是寻常那般,兄长养着堂妹,又能得了家业,刘氏怎么会不愿意。

    可,可蔺砥居然想将自家的亲妹子豢养圈禁!

    刘氏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

    今日大房院中,新添了两名护院,两名女婢。桂嬷嬷带人直接在街上采买了不少精致的吃食,一回府便不紧不慢地张罗起来。

    人手多了,没用多长时间便将晚膳准备妥当。

    桂嬷嬷今日准备了一道酒蒸白鱼,一道东坡豆腐,一道莼菜笋并一盅小参汤,她手艺好,将三菜一汤烹饪得色香味俱全,再一想蔺瓷终于吃上了一顿好的,她心里不由得更雀跃欢喜。

    “嬷嬷,外边来人了,说是二太太。”

    新来的护院认不得蔺家这些人,只是得了蔺瓷的命令,要将这院子看得铁桶一般,不许人随意进来。

    现下二太太袁氏来了,也叫他给拦在外边了。

    不待桂嬷嬷说什么,内室的帘子被撩起来,随即轻柔的声音传来:

    “让她进来。”

    蔺瓷今日依然穿着素白衣裙,头上也只有一根素银簪子将长发半挽,这样简单的打扮越发凸显了她的明丽。

    桂嬷嬷有些不愿意地嘀咕:“难得吃上一顿好的,见了她还不败坏了大姑娘的胃口。”再说等她走了,饭菜都凉了。

    蔺瓷看着桂嬷嬷笑了笑,“我边吃边会会她。”

    桂嬷嬷闻言,立马高高兴兴伺候蔺瓷落座。蔺瓷拿起筷子慢悠悠盛了半碗汤来喝。

    正品尝着其中鲜美之时,袁氏出现在了门口。

    蔺瓷只抬头看了看她,连起身的意思都无。

    “二婶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袁氏搁老远就闻到了这香味,越闻心中越窝火。

    自她拿到掌家之权,大房这边的吃穿用度是一再缩减,当年她想要一副珍珠头面,她那大嫂都不应允,现在风水轮流转,她也要让大嫂的女儿尝尝没钱花的日子。

    但没想到,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居然敢跑去酒楼,打着家主的名义要账收银子。

    袁氏拿出一副长辈姿态,冷声训斥道:

    “阿瓷,你若缺银子尽管和二婶说便是,跑去酒楼闹那么一出,叫全城百姓都看了咱们蔺家的笑话。”

    “大哥大嫂太过娇惯你,将你养得这般没规矩,尚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在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抛头露面?往后谁敢要你?”

    袁氏这话,也是想告诉蔺瓷女儿家家的,注定也不可能真当得了家。

    “前些日子才被坏人掳了去,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你怎么不长记性。”

    桂嬷嬷翻了个白眼,这话说得好听,姑娘走丢那段时日,二房只差敲锣打鼓庆祝,哪有一人去寻找姑娘踪迹。

    袁氏说了几句,却发现蔺瓷一直在那边慢悠悠用饭没反应,当即提高了声音:

    “日后,你便在这院子里好好待着吧,至于你从酒楼闹来的那些银子,权当是我们今年拨给你的花销了。只是下不为例,往后再出去胡言乱语,当心你叔叔,你哥哥他们恼了你。”

    蔺瓷一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夹了一块东坡豆腐放在口中慢慢品尝,心想:八成在袁氏等人眼中,自己就如同豆腐一样软软塌塌好拿捏。

    “呵——”

    蔺瓷勾唇轻笑出声,她们这是还当她是之前那个终日哭啼的小丫头吗?

    袁氏问:“你笑什么?”

    蔺瓷笑盈盈望向袁氏,“我笑二婶不如我娘。”

    袁氏登时瞪大眼睛,怒视蔺瓷。

    蔺瓷继续道:“当年你与二叔日日来要银子,我娘拨给你们一个镖局。于家产算计,一个镖局便让你一家应付不来,于为人处世,我娘亦是真心帮扶你们。”

    至于结果。

    “帮来帮去,养出了一家白眼狼。”

    “你才是白眼狼!要不是我们收留你,你说不定都要去街上要饭乞讨!”

    袁氏骂完,吩咐着一旁的仆从:“看着这死丫头,不许她出宅子一步。”

    她气得面目胀红,狠狠剜了蔺瓷一眼便大步离去。

    蔺瓷骂她白眼狼都是其次,她最受不了旁人说她比不过丁妍。

    可袁氏自认自己是没有丁妍那般好命,书香门第出身,嫁进来也有夫君偏爱,为所欲为。

    若她有那样的机会读书识人,她做的只会比丁妍更好。

    用得着被一个小丫头骂白眼狼?!

    .

    蔺瓷丝毫没受任何影响,美美地饱餐一顿。

    沐浴过后,她坐在暖阁里,细致地将今日新招来四人的身契看了一遍又一遍。

    以防他们有二心,蔺瓷和他们签的是死契,如假包换的契约摆在眼前,再看她昨日伪造的那两张,蔺瓷越看越觉得假。

    她实在是被逼急了,才会做出昨日那般莽撞的事情。

    若不是陆隽致……

    蔺瓷抿唇,秀眉微蹙,那张般般入画的桃花面也布满无奈与惧意。

    她自然不想和差一点杀了自己的人打交道,但昨日陆隽致说,府衙之中有沂州所有契据的备份。

    蔺瓷想要从二房手中夺回家业,必然少不了那些契据。

    她手里没有,但陆隽致有……

    蔺瓷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歪头靠在窗边。

    真犯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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