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成的宫殿内,精雕细刻的桌案前正立着一对璧人,眸含秋水的女子微提红袖,轻轻缓缓地研着墨,玉冠风流的男子提起笔,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挥毫泼墨。这一对璧人不是别人,正是才回到宫中的皇帝和封为选侍的姚晓融。

    姚晓融看着皇帝在纸上写下三个清隽飘逸的大字“绿绮宫”,不由甜甜笑起来,“皇上写得真好,绿绮,又雅致又有典故,臣妾就收下了。月霞,快些装裱好挂上去。”昔日相如追求文君,便是以绿绮琴弹奏凤求凰,文君为酬知音,才结成良缘,此名等同于将姚晓融比作皇帝的知音,她自然无不欢喜。

    朕抚了抚她的发髻,自怀中取出那支金钗,轻轻簪进发间,“这是爱妃与朕的定情之物,可要好好收藏才是。”

    姚晓融抬起素手拂动了一下,那金钗下坠着的流苏便摇动起来,“臣妾一定珍藏。”又咬了咬下唇,“皇上,臣妾初入宫中,什么礼节都不知道,是不是要先去拜见各位娘娘呀?”

    朕刮了下她的鼻子,“不必知道,朕不喜欢你像她们一样拘束,除了皇后,你谁都不用理会。”

    姚晓融俏皮地从朕怀中挣脱,一拧细腰,就跑出数步远,转眼到了门边,“那连皇上也不用理会喽?既然如此,臣妾先行告退。”

    朕哪能轻易饶过她,笑着上去追她,“小丫头胆子越来越大,看朕怎么收拾你!”

    谁知她才转出殿门,就发出一声惊呼,朕还以为扭了脚,忙追了出去,谁知竟是撞上了珍宁,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

    姚晓融见珍宁的穿衣打扮,心里就有了些数,但还是先靠回了皇帝身边,“皇上,这位是。。。”

    朕见珍宁冷哼一声侧过了头,不免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是朕的嫡女,凤仪公主,从小惯坏了,连皇后都管不了她。”又看向珍宁,“没大没小的!又到处乱跑,谁许你进来的?”

    珍宁将小脸儿仰得更高,“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臣为何不能进来?”

    这副骄横刁蛮的模样虽气得朕心口疼,但也不好在嫔妃面前责骂嫡出公主,只能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到这里来又是想做什么?”

    珍宁听见这话,立刻换了一副面孔,露出可爱的笑容来,“父皇父皇,儿臣前些日子梦见一只凤凰,说是儿臣的旧友,要下凡来看望儿臣,可是凡间没有能落脚的干净地方,所以儿臣想造一座引凤阁让它栖息,父皇,您说好不好?”

    朕真跟姚晓融你侬我侬,哪里舍得离开,便摆了摆手,“你想造就造吧,去告诉少府监监正就是了,何必来烦朕?”

    珍宁却大为不满,“哼,母后不答应,他们谁敢啊?除非父皇亲自去下旨,才遣得动那些奴才,”说着摇晃起朕的手臂,撒起娇痴来,“父皇,您就去吧,好不好?您看,您都给姚选侍造了这么大一个宫殿,怎么到儿臣这儿就推三阻四呢?儿臣不依嘛,父皇~”

    珍宁出生时姚晓融已有十岁,当时闹得风风雨雨的,姚晓融自是听过这位公主的大名,不免让步道,“皇上,臣妾一路舟车劳顿,也有些累了,明日还要拜见皇后,想早些歇息,皇上就陪公主去吧。”朕无奈已极,只好被珍宁扯着袖子扯走了。

    月霞见皇帝上了銮驾,忙扶着姚选侍回宫,“娘娘,您看,这么大的园子,这么多的新鲜玩意儿,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还有那么多赏赐,说真的,奴婢生下来就没见过那么大的明珠呢,真不愧是宫里,皇上对您也真是好得不得了。”

    姚晓融看着满目风光,也点头道,“是啊,真像在家乡,又比家乡的景致精巧奢华许多,确实很用心。”说着勾起旧事,忙问月霞,“对了,那盏灯呢,我来的时候单独放在一个箱子里的,可别扔到库房里了。”

    月霞掩嘴而笑,“瞧把娘娘急的,那可是皇上娘娘的定情之物,奴婢怎么能乱放呢?和那把青玉扇一起,都摆在侧殿呢。”

    姚晓融刚才说累,其实是诓皇帝的话,此时皇帝一走,自然觉得无趣,听见这茬,忙道,“怎么能就那么搁着呢,万一落灰了或者哪个宫人不小心弄坏了可怎么好?走,咱们去看看,想办法做个纱罩之类的护住才好。”说着转到偏殿的方向。

    惹得月霞又是一阵低笑,“真是一刻也耽搁不得呢,可得快点儿,万一迟了半步,谁碰了一下可怎么好呢?”

    姚晓融抬手就去敲她,“好啊,竟敢笑话我,就不该把你带进宫,天天在家伺候我那个怪脾气的爹才好呢。”主仆到底打闹着往偏殿去了。

    这里皇帝却被珍宁领到了少府监,监正和府内一帮人众都齐齐出来迎接,“微臣参见皇上,参见公主。”

    朕微微抬手,边往殿内走边道,“起来吧。听公主说,她想造一座引凤台,既然公主喜欢,你们就尽快完工,正好朕先看看图纸,地方又选在哪里。”

    那监正却一脸为难,吭吭哧哧了半天才道,“皇上,您还是先看了再决定吧,这,这实在让微臣难办啊。”

    朕本以为珍宁是突发奇想,不过是设计得略富丽堂皇了些,多费点儿银子罢了,可见监正的神情,显然问题不是出在银子上,忙上前拿起草图细看。

    这不看则已,一看简直火冒三丈,若不是有人在侧,少不得抓起珍宁打上一顿。这哪里是一个小小楼阁,简直是惊天动地,移换京师格局的浩瀚工程。先不说她选的这块地方要拆掉多少王公贵戚的宅地,破坏多少风水布置,光看那方圆九十九丈的大小,一层就够少府监忙活几年了,更别提第九层那近乎神话的泉水。

    朕气极反笑,指着那第九层质问满脸兴奋的珍宁,“你怎么想得出来?就是他们能把水引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又怎么能流回来?到时候可不就水漫金山了?行了,快别胡闹了,想造的话造个小点儿的,方圆九丈就不小了,正好建在宫中,父皇也能陪你去玩,怎么样?”

    看珍宁正要不依,小脸儿都皱了起来,忙拿出她的把柄来,“听说你对沈将军的公子很是亲近,可朕听说,他们都是不好浮华,谨言慎行的人,父皇要是答应了你,人家怎么看你?”

    珍宁一听见这个,果然将胡闹的嘴脸收了起来,换上委屈的神情,“哼,九丈。。。那么小,还不如不建呢,多寒碜啊。”

    朕叹了口气,“你如今年纪还小,要这么奢华的东西做什么?到时候去两次又烦了,不等于白费这番心思了?”

    珍宁拉住朕的手摇晃起来,“父皇啊,儿臣不会厌的。。。”见朕打定了主意不答应,又道,“既然父皇说儿臣年纪还小,那不如这样,等儿臣出嫁的时候,父皇把它当做礼物送给儿臣好不好?好不好嘛父皇?”

    朕看她实在难缠,只得先答应了下来,“好吧,朕答应你就是了。”

    珍宁又想说些什么,却见外头来了个长乐宫的内侍,“皇上,皇后娘娘有要事求见,说是跟成化王有关,请皇上速往。”

    朕听见正事,便不再理会珍宁,命宫人送她回去,赶紧上了辇轿往长乐宫而去。

    谁知到了长乐宫,先听见偏殿之中一阵陌生女子的呜咽说话声,里头倒还掺着豫妃的声音,不由心中疑惑,赶紧先进了正殿去见母后。

    母后正在查看桌上的一堆珠宝布料,见朕进来,忙朝朕招了招手,“皇上,您看这些赏赐,一千两银子,再加上一处宅地,对于功臣来说,还算丰厚吗?”

    朕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对于一般的功劳,也算够了。不过爱妃这是卖的什么关子?不是说跟成化王有关吗?怎么又赏赐起功臣来?朕刚才还听见豫妃和什么人在偏殿里说话。”

    母后拉着朕坐下,“皇上别急,听臣妾慢慢说。您还记得那年选秀的时候,赐给成化王的两个侧妃吗?一个是豫妃的堂妹,蒋环欣,一个是刑部侍郎的女儿,朱轩媖。当初成化王引兵叛逃,咱们都以为这两位侧妃也被带走了,谁知道前些日子郡马的部下接管了刚刚攻下的城池,才发现她们是被丢在了边境。可惜当时兵荒马乱的,朱氏已经罹难,好在豫妃的堂妹没有大事,才给接了回来,正在跟豫妃说话呢。臣妾想着,她说不定知道什么内情,等过一会儿豫妃出来,皇上不妨召见她。至于刑部侍郎那儿,也需好生抚慰才是。”

    朕经母后一提醒,才想起这件旧事来,不免也是唏嘘,“唉,可怜她们了,这样吧,追封朱氏为县主,再厚赐其父,至于蒋氏,等朕见过再做打算吧。”

    话虽如此,当初蒋氏却从未传回过消息,心中就有些疑心,等在养心殿召见她时,先安抚了一番,自然先问这件事,“怎么自从成婚后,朕就再没听到过你的消息了?”

    蒋氏哭得梨花带雨,抽泣起来,“回皇上,那成化王实在穷凶极恶,戒心又重,在路上还对朱姐姐和臣女和颜悦色的,可一到封地,就立刻将我二人软禁,不要说消息,就是想看看外头的太阳都难,呜呜。。。”

    哭了一阵,又道,“可臣女这几年跟送饭和看守的人渐渐混熟了,有时也能听到些风声,说是成化王并非不近女色,而是因为先王妃逝世与他有关,所以。。。可其中究竟如何,臣女也不清楚,只是,只是有一件颇为诡异的事情,臣女也不知真假,所以不敢妄言。。。”

    朕摆摆手,“但说无妨。”

    蒋氏这才道,“府中的下人常有传说,成化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术士,每个月能让王妃复活一次,可是不能见半点儿光,月光也不行,所以王府里有一间养着魂儿的黑房子,下人们平时都绕着走。。。不过臣女以为,王妃去世多年,尸首也早已下葬,恐怕如今再掘出来,也不过是具骨架,又怎么可能复活呢,所以不过以讹传讹罢了,至于那间屋子究竟是何用处,臣女就不得而知了。”

    蒋氏又咬了咬下唇,“本来臣女已经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了,谁知成化王败走关外的时候把我们丢下了马车,当时风很大,臣女看见前头的马车里,确实坐着一个蒙着厚重黑纱的人影,瞧着阴气森森的,可怕极了。旁边就坐着那个术士,臣女从前想着,成化王没有道理与大食联手,肯定因为这个术士是大食派来的,成化王为了王妃能复活,才不得已为之。可等臣女看见那个术士,才发现竟然是个北胡人,臣女觉得,这里头一定有鬼。”

    朕一直想不通成化王谋反的缘故,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很多地方就能联系起来了,只是暂时还不太通顺,又不想在她面前思索,看蒋氏也不知道更重要的东西了,就对她道,“唉,朕本以为给你安排了一门好亲事,却不想。。。也是朕思虑不周。。。好在你如今平安归来,朕已经下旨封你为县主,赏赐金玉缗钱十车,好做再嫁之用。”

    蒋氏本来就是为家族舍身而去,能够留得性命和完璧之身,从庶女成为县主,也算因祸得福,便赶紧谢恩退下了。

    朕独自倚在案前,脑中的旧事慢慢串联起来,大食二王子,如今的新国王,倒戈后已与成化王毫无瓜葛,成化王明知失去依靠,却仍不肯回来,证明他的背后绝不是大食皇族。。。那个不知死活的成化王妃,北胡的术士,当年明明占据优势却匆忙败退的北胡皇帝,还有被丢下的北胡公主,如今朕的爱妃柳岩。。。还有太多细枝末节,翻滚的叫朕头疼起来。

    朕不喜欢这种乱无头绪的感觉,便暂时按下不提,随手拿起案边一本奏折展开,谁知这本奏折正是张之洞写的,请朕早立君明为皇储,以安定民心,免外夷猜测生事。。。

    这几行字正如醍醐灌顶,眼前灵光乍现,外夷,外夷,外夷若想乱我国邦,多为挥兵直进,抑或联络朝中大臣,内外勾结,这样的话成化王留在朝中才是上策,不会让他直接造反。

    只有内鬼想另立新君,才会用造反这招,境外有个受他们掌控的傀儡宗亲,到时先在朝内弑君,再将这傀儡推出来替罪。。。如此便可名正言顺,水到渠成地改朝换代了,这真是步步缜密,矛头指向的是朕啊。

    一念至此,朕立刻就想召张之洞傅俊入朝商议,可等小圆子进来,朕又改了主意,“等等,不用了,摆驾长乐宫。”

    朕在脑子里把每个大臣都过了一遍,可人人可疑,竟没有一个十分可信的,就连张之洞傅俊,朕都有点儿放心不下。虽然继位以来,这种孤家寡人的感觉时有发生,却从不像此次深切,身为天下至尊,身边却都是看不清的算计阴谋,到了这一刻,朕能够想到的,竟然只剩下母后一个了。

    这样的滋味虽然不好过,但却让朕更加不愿离开母后身边,借口身体不适,一连罢朝三日,也好借机观察众臣子。

    只是母后虽然担心,朕却不愿把还是猜测的事情告诉正身怀六甲的母后,美美的窝在长乐宫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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