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百花宫,大多娇枝艳蕊都渐渐收敛,显出衰败之意。回廊的美人靠上,正倚着个青衣美人。可惜这美人远看是美人,近看倒比残花更骇人。

    柔婕妤散着发,无神的妙目—或许不能再称之为妙目的双眸,正死死盯着阶前一盆半开不闭的花。轻风掠过,带下数片犹青的落叶,正落在阳光斜照的花影上。

    “娘娘,娘娘。”菱花喘着气小跑过来,全无宫婢应有的仪态礼制,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十六皇子,给十六皇子。。。”

    “不是说,早就治好了吗?”柔婕妤今日还算清醒,很快就打断了她的话。

    菱花终于顺过气,赶紧摇头,“是,十六皇子一切无碍了。可奴婢发现,当初给十六皇子医治的高人,哦,就是如今的副院判,他,他有猫腻。”

    说罢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线,“奴婢去领月俸,结果在僻静处撞见宸才人身边的小泯子,他鬼鬼祟祟的,不知塞给副院判一包什么,副院判就笑着走了。看那情形,倒像银子。”

    “如今明摆着,副院判就是宸才人的人,可您想想,副院判是靠什么入宫的?为何别的太医都对十六皇子束手无策,他随便一看就好了?奴婢怕,这根本就是宸才人做的戏。”

    “端婉仪。。。啊,现在是穆庶人了。。。穆庶人与娘娘毫无恩怨,素日又不爱争宠,怎么会弄一箱子人偶呢?再说,沉在全是淤泥的湖里,哪那么容易就被瞧见了?宫里都说,穆庶人是被陷害了。”

    “而且刚传出圣旨,穆桂英,穆辰,穆家有些头脸的人物,都叫停职幽禁起来了。娘娘,那宸才人背靠卫家,所图谋的权位恐怕不止穆家一家。咱们陶家向来跟穆家程家站在一起,恐怕下一个就是娘娘啊!”

    这长长一段挖心剖肺的话并未打动柔婕妤,她无聊的揪下一片叶子,在掌心揉捏,“无非就是废,再不然就是死,还能如何呢?本宫累了,不想管这些了。”

    “娘娘!”菱花不死心,搬出了柔婕妤最在乎的东西,“大人和夫人年事已高,怎么经得起折腾啊!就算您为着从前的事恨他们,那几位皇子呢?公主呢?宸才人为了弄个心腹太医进来,就敢害十六皇子,显然不把您放在眼里。要是真出了事,皇子公主们就没有活路了啊!娘娘!”

    菱花说着,拿出一包点心,是柔婕妤最爱吃的精致花样,“这是三公主托奴婢送来的,说是惦记母妃。公主如此懂事,难道娘娘忍心叫她前路灰暗吗?”

    柔婕妤捻起一块牡丹纹样的点心放入口中,缓缓化开的酥软甜而不腻,是难得合她心意的味道。柔婕妤闭了闭眼睛,回复些许清明,“本宫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皇上他,自有他的安排,本宫所能做的,唯有尽力而已。”

    菱花听不懂柔婕妤的话,点头不是,摇头更不是,“那娘娘要奴婢做什么?”

    “当然是报复,”柔婕妤揉碎了那片绿叶,轻轻丢在地上,用绣鞋碾烂,“狠狠的报复,能给宸才人几个耳光最好。就算不能,绊他一跤,给他下个毒什么的,也不错。”

    “啊?皇上知道了怎么办?”菱花张大嘴巴,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娘娘真疯了。

    “照我说的办,皇上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柔婕妤用帕子擦着手上残留的叶汁,看向了菱花,“你说,你是在僻静处撞见副院判的,领个月俸,怎么会领到僻静处?”

    菱花没想到柔婕妤还保留着从前的细致,脸悄悄红了,“奴婢,奴婢与一个禁军相好。。。娘娘放心,奴婢绝对没透露过半句咱们宫里的事儿。”

    “是从前送念祯出宫时认识的?”柔婕妤看着菱花仍旧水嫩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果真是个好人,你也早些去吧,省得在本宫这儿提心吊胆。”

    菱花扑通跪下了,眼中续着泪珠,“奴婢不走,奴婢死也不走。奴婢是娘娘的家生婢子,一辈子陪着娘娘,将来陪着公主。娘娘要是疑心,奴婢宁可一头撞死。”

    柔婕妤把她扶起来,叹了口气,“别哭了,本宫没有赶你走。只是,若等得久了,人家难免要嫁娶的,岂不耽误你?再说,跟着本宫这样的主子,恐怕没什么好收场。”

    “那奴婢也不走。”菱花坚定地摇头,“奴婢跟他好,也有些是为了方便探听宫外消息,毕竟小公子。。。”

    她说着,声音更低了,“那户人家这两年富了些,加上小公子是独子,简直被宠到天上去了,娘娘不必忧心。他们家还给小公子请了个先生,要知书达礼考状元呢。娘娘千万存着心气儿,说不准,到时还能在家宴上见到新科状元郎呢。”

    柔婕妤僵冷已久的脸上果然溢出笑来,“嗯,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宫里的银子多的是,有机会就接济他家,千万别委屈了念祯。”

    菱花连忙答应下来,扶着柔婕妤到亭中饮茶。

    “飕!飕!”

    “飒!飒!”

    两道着浅色衣衫,紧束袖口的身影在演武场上比拼。教头高易水在场下看着,神情紧张,生怕谁受伤了似的。

    君明和沈毅年纪相仿,剑术也不相上下,颇有些旗鼓相当,难解难分的架势。明晃晃的凛冽剑影唰唰而过,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场边艳丽的红影。

    卫玠把剑背在身后,也只是远远的望着,没有上前自讨无趣。

    “宸才人。”波澜不惊的男声低沉略哑,正是两月没见过皇帝的沈羡花。

    “沈统领。”卫玠转过身来对上一双饱含敌意的眼睛,沈羡花的语气虽然不喜不怒,但卫玠听的出来,他对自己没什么好感。

    沈羡花上下打量他一眼,似乎看不出这瘦巴巴,像个女人的小子是如何独占皇宠的,但他心头的怒意必须有个发泄的地方,“宸才人可否赏脸,跟下官比划两下?”

    “诶诶诶!”卫玠还没来得及开口,教头高易水就忍不住打断他们,硬生生站到两人中间,隔住了飞溅的火花,“宸才人是后宫嫔妃,沈统领怎可如此无礼呢?”

    他硬着头皮说完,担忧的望着自己的演武场,他心里有预感,今天肯定得出什么事儿。

    “无妨。”卫玠毫不避嫌,一把推开了高易水,他不想,也不能在这莽夫面前露怯,“久闻沈统领大名,正想讨教。”

    高易水哭丧着脸,看着宸才人先跃上台子,沈统领拔出佩剑,紧随其后。他们半个字也没有说,亮光闪过,就缠斗在一处。

    君明和沈毅似乎心有灵犀,同时收了剑招,遥遥望过来。

    沈毅的脸跟君明有几分相似,神情也带着影子,“殿下,这二位的架势,好像不是切磋那么简单,倒像争风吃醋,你死我活。”

    君明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眼睛里闪烁着蒙昧的光影。

    刀剑交击声中,根本看不清二人的身形,高易水紧盯着红影的细腰,生怕这娇娇弱弱的宸才人被沈统领一剑挑了。那皇上怪罪下来,自己的小命儿恐怕得先玩完,“二位!二位!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啊!”

    台上的人根本听不见他的劝阻,出招一次比一次狠辣,招招直指要害。

    “唰!”亮晃晃的长剑架在卫玠的脖子上,鲜红的血线顺着剑身滴落,流过玉色脖颈,渗进红衣。

    沈羡花在最后一刻收住了杀心,给卫玠的败法也还算客气,“你输了。”

    “呵,”卫玠抽身退步,远离了那柄剑,丽容上带着全不在意的神情,“不愧是临水照花,败在武林第三的大侠手中,本宫心服口服。”

    沈羡花唰的收回佩剑,脸上带着不屑。卫玠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可惜剑法与皇恩并无干系,否则,皇上怎么会更喜欢本宫呢?”

    他感觉到沈羡花周身散发出的戾气,笑得更加开心,“皇上的腰又软又韧,本宫可不舍得分给别人。”

    语罢留下怒火足以燎原的沈统领,大步离去。

    “嘭”的一声巨响,演武场的石台在沈羡花拳下四分五裂,他看向那个红色背影,眼中泛起更浓的杀意。

    “诶哟。。。我就知道。。。我的台。。。”高易水的哀嚎在看清沈羡花的眼神后,戛然而止,“呃,您慢慢砸,下官先走了。”

    虽然在口舌上占了便宜,可卫玠心里,却像受了极大的侮辱,总萦绕着说不出的怒气。他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快步往同心宫走。

    他一想起沾花惹草,佳丽三千的皇帝,就握紧了双手,手中的佩剑发出咯吱吱的怪声。

    可演武场在重华宫和金龙殿西侧,靠近西六宫,而同心宫在东六宫,想回去,少不得穿过东西六宫间的御花园,明显是很长的一段路。

    御花园的香花谢了又开,满满堆簇在路边枝头,随手就可攀折。可在他带着怒色的容颜过后,刹那颜色尽湿。莳花宫女们从眼皮底下悄悄打量这位‘嫔妃’,小声议论着,都红了脸。

    卫玠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些加了小心掩饰的爱慕,更是火上浇油,让他想起,皇帝路过这些宫女时,总会装作不经意的对她们微笑。卫玠恨不得,把这些女人也都杀光。

    “哗!”他只顾着生气,竟没发觉树后有人,那人似乎早有预谋,等他走近,一盆泥水兜头盖脸浇下来,躲闪不及。

    卫玠擦去脸上泥水,怒目看过去,却是两个不认识的宫女,脸上是明显的故意为之,“哟,真是不巧,宸才人走路,怎么不长眼睛?”

    卫玠咬紧牙,默念了数遍不打女人,才按捺住怒气,口气却免不了带着狠厉,“你是哪宫的宫女?”

    “呵,宸才人连菱花姐姐都不认识吗?”年幼些的宫女自得的昂起头,“不过也难怪,宸才人是靠床上功夫伺候人的,自然用不着脑子。”

    “行了,竹秋,人家是皇上的新宠,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也是自然。”菱花笑出声来,堵住了转头欲走的卫玠,“宸才人别急着走啊,我们柔婕妤有话吩咐你。”

    “我只听皇上的吩咐,让开!”卫玠的表情阴沉下来,十分骇人。

    菱花强自镇定,不肯给自家娘娘丢脸,“哼,柔婕妤的位分高过你,你自然得听吩咐,皇上来了也不管用。我们娘娘说了,你怎么折腾是你的事,可若再有伤害皇嗣之举,我们娘娘绝不放过你!”

    “呵,”卫玠听见皇嗣,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为笑脸,“好啊,臣遵命就是。”

    他忽然转变的态度让菱花有些摸不清头脑,唯一发愣,人就走远了。带着泥迹的红衣依旧亮眼,并无半分狼狈。

    卫玠慢慢走回同心宫,用深吸气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又勉强挤出两滴眼泪,他的计划,不能因为一时意气作废。

    朕踏入同心宫的时候,里面还弥漫着蒸腾的水雾,卫玠伏在榻边,长发滴着水,身上只松垮的穿着中衣,大半个白皙肩头从散着的领口透出来。微凉的风吹进窗口,裸露在外的皮肤就起了一层寒疹。

    朕叹了口气,上前给他拉好衣裳,“大白天的,怎么想起沐浴来了?头发也不擦,衣裳也不穿,该冻坏了。”

    卫玠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俊脸,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呜。。。皇上!”他哽咽着扑进朕怀里磨蹭,长发染湿了朕的前襟。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嗯?”朕被他吓了一跳,但总归是心疼的。

    “皇上不如赐死臣吧!”卫玠抱紧朕的腰身,耍赖似的半仰起头,亲着朕的侧脸和颈项,“皇上。。。臣今日,今日竟被一个婢女所辱,实在没有颜面活下去了。”

    “好了,有话好好说,”听到不是大事,朕更为无奈,推开了撒娇作怪的人,“你是才人,是主子,哪个婢女无礼,你处置她就是了,何必要死要活的?”

    卫玠猛地坐直身子,面色阴沉,“呵,人家是柔婕妤的宠婢,我一个小小才人,怎么敢得罪婕妤娘娘?皇上这意思,就是让臣忍着,对不对?”

    “柔婕妤?”朕捂住前额,想起神志时好时坏的女子,忽然有些内疚,“英云头脑不清楚,她应该不知道此事,朕替你罚那个婢女,好不好?告诉朕,欺负你的是谁?”

    卫玠赌气的转过头,眼睛看向地面,“她说她叫菱花,是柔婕妤吩咐她,往臣身上泼脏水的。她还说婕妤要臣安分守己,不要独占君恩。”

    朕本以为是个小婢女,没想到是柔婕妤身边的家生侍婢,顿时有些踟蹰,“菱花很懂规矩,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

    “皇上!难道皇上要包庇她吗?”卫玠猛地抬起头,双眼闪着委屈的泪光,“要是没有柔婕妤指使,她怎么敢。。。柔婕妤仗着是陶家的女儿,就不把臣放在眼里,百般羞辱,这难道不是在打皇上的脸吗?皇上要是不为臣做主,臣倒不如一死了之,也省的做那些嫔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朕一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就直往下沉,卫玠,终究还是令朕失望了。

    可朕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走,“好吧,别闹了,朕替你出气就是了。小圆子!”

    “是,奴才在。”小圆子低着头进殿,觑了一眼卫玠。

    “传旨,柔婕妤纵容奴婢,目无君上,即日起圈禁宫中。另外,把陶务博停职查办,陶家其他官员也一并查办。”

    小圆子震惊的抬起头,生怕自己听错了,“皇。。。皇上。。。这。。。这。。。”

    卫玠在朕怀里不老实起来,朕赶紧挥挥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小圆子赶紧低下头,一溜烟儿出去了。

    卫玠似乎颇感满意,露出动人的笑容,“臣多谢皇上,唔。。。让臣报答皇上的垂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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