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冷照，长夜冥冥。一双人影飞快地穿过绿竹林，掠过弹指峰，倏忽间已落入了桃花岛迷阵中。夜间万籁俱寂，树林一片漆黑，陈玄风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了烛火，借着这点幽微的光亮寻路。他知晓岛上花林里机关重重，因此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两年前他曾和大师哥在这林间追逐打斗，心中对林间布置有个大概的了解。他紧紧地拉着梅超风的手，生怕她跑回去，却听得身后低低的声音传来。
“不是这条路，前面是死门。”
陈玄风一怔，回过头看她，惊讶道：“贼妹子，师父教的奇门之术你学会了？”
梅超风摇摇头，心中却很是失落。中秋节那晚，她就是走到了这里停下了脚步。仿佛又听到了黄药师带着薄薄怒意的轻喝，“站住，别再往前走了！”梅超风浑身一颤。陈玄风察觉到她的变化，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只是回身望去，身后一片空茫。她真的要离开桃花岛了吗？离开她的第二个家，离开生活了八年的地方？如果、如果现在回去，师父会不会生气呢？他真的会杀了陈师哥吗？可是如果她跟着陈师哥走了，师父又该怎么办！
陈玄风焦躁地说道：“师父随时都可能会赶到，快走啊！再不走就没命啦！”他一把拉住小师妹的手往另一条路飞奔而去，梅超风心一横，抛却满腔杂念随他夜奔。一路上凭借着中秋那晚的记忆为他指点方向。陈玄风大喜过望，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便穿过了迷阵抵达桃花岛海岸，视野霎时间开阔起来。
梅超风遥遥望去，风吹浪涌，白花花的潮水冲刷着海边的礁石，岸边停着几艘出海的小船，只有两个哑仆在这儿打瞌睡。她和陈玄风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般分别冲那两人抓去，当即点了他们的穴道。那两个哑仆猛地惊醒，眼睁睁地看着陈梅二人登上一艘渔船扬帆而去，他们虽不知道这两名桃花岛弟子意欲何为，但这回只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试剑亭内，端坐于竹桌前的人合上书页，吹灭了一旁的油灯。他方才为经文中一段道家口诀思索许久，隐隐觉得它似有精进桃花岛武学内功的妙用。他站起身，凝气于掌，数枚石子从地上缓缓升起，一个接一个如飞矢般钉入不远处的山石中，又随气而走，在岩石上雕刻出一朵梅花的形状，倏而如沙砾散落。他勾起唇角，似是满意。
黄药师抬起头，月上中天，阴云密布，似是风雨欲来的迹象。他微微蹙眉，不知为何，他心中无端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感觉既让他焦虑，又教他心慌，如同置身于滚滚波涛间透不过气来。他拿起真经放入怀中，往书房走去，却发现书桌上原先放着的录本下卷不见了。他瞳孔猛地收缩一下，立马往卧房走去。
冯衡已经睡了，他本不便打扰，但他现在必须搞清楚是不是她拿了录本。
“夫人！”他试着叫了一声，但她没醒，于是他又大声地叫了一次，冯衡这才醒转，睁着一双睡眼朦胧的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
“夫君，你回来了……”
黄药师开门见山地问道：“九阴真经下卷你拿了吗？”
冯衡心中一凛，难道……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摇头说道：“夫君在书房读书时我便睡了，并未取来翻阅，夫君为何……”
话还没说完，黄药师便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房门轰然大开，一股冷风猛地灌入，激得这个瘦弱的女子打了个寒战。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脸上失落的表情一览无余。
黄药师心知真经下卷既失，必遭偷窃，岛上的仆人还没那么大的贼胆，于是径直往绿竹林那边的弟子居所飞奔而去，眨眼便落到了房前的庭院里，拂袖间已经震开了所有的门窗，霎时间落叶四起，尘土飞扬。这番动静在寂静的夜里有如石破天惊，吓得众人魂飞魄散，只听得门外仿佛雷霆一般的声音传入耳中。
“全都给我滚出来！”
众人听得师父来者不善，哪还顾得上穿衣服，只得飞快地夺门而出，个个只穿里衣、蓬头散发地跪在了黄药师面前。他神色冷峻，面色铁青，极冷的眼底映照着苍白的月光，犹如夜间的修罗。众人心里发怵，大气也不敢出，片刻后听得他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
“还有人呢？”
跪在地上的赫然是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三人，他们这时才敢面面相觑，登时脸如死灰。陆乘风在这三人中年纪最大，不得不颤巍巍地开口说道：“师、师父，请容弟子去找陈师哥和梅师姐。”
黄药师并未答话，陆乘风抬头望去，只见师父闭上了眼，脸上毫无表情。他心中惊惧，也只能站起来往陈梅二人的居所走去，方才黄药师的内力已震得门窗大开，他分别朝两间房内望去，床榻上哪里有人？！他又喊了两声，根本无人应答。陆乘风心如擂鼓地走向师父，又跪下了，“师父，他们……”却见得他精光似的眸子突然射向远方，厉喝道：“你们三个，跟我去渡口。”
说罢飞也似的离开了，三人哪敢怠慢，拼命跟上黄药师鬼魅般的身法，待得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海边时，只见师父解开了地上躺着的两个哑仆的穴道，那两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最后指向海上，三人登时就明白了陈梅二人已经离开了桃花岛，但无从得知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正寻思着，突然听得一声怒喝。
“废物！！！”骨骼断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起，众人骇然，只见黄药师捏碎了一名哑仆的肩骨，那人还来不及惨叫又被提着脖子吊起来悬在空中，一张脸涨得通红，顷刻颈骨便要被扭断。另一名哑仆吓得脸色惨白，拼命往地上磕头，直到脸上血肉模糊。陆乘风和武罡风见状急忙跪下，大叫道：“师父，手下留情！”
黄药师一直望着海面，听得弟子相劝，冷笑一声：“留情？”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仆人，这个中年男人的颌下已经鲜血淋漓。他松开手，这人便如一滩烂泥般落到了地上，只剩了一口气。
“这两个废物放走了叛师出逃的罪人，我留他们何用？！”
众人大惊，陆乘风壮了胆子说道：“弟子不察，望师父明示。”
黄药师瞥他一眼，负手望向涛生云灭的茫茫大海，冷笑道：“告诉你们也无妨，陈玄风、梅超风趁我不注意，盗走了九阴真经。”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多少武林豪杰为争夺九阴真经命丧黄泉，十数年恩仇难休，未曾设想这部武林秘籍最后落入了桃花岛上，一夕之间又逢此巨变，再度随那江海沉浮。这段时日以来，黄药师无暇他顾，众弟子哪里会知道他读的是九阴真经！更没有想到陈梅二人竟然会知晓九阴真经的下落，并出其不意叛师盗经，做出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众人心中无不对他们二人鄙夷至极。
武罡风说道：“自从梅师姐突然病倒后，他俩这几天都没怎么练功，定是在想办法偷师父的九阴真经！”
一向沉默寡言的冯默风开口了：“武师哥觉得梅师姐假意托病，实则盗经？”
陆乘风皱了皱眉，梅超风向来性格温柔，待他也颇为亲厚，心中一直对这位如同自己姐姐一般的人有亲切之意，实在是难以相信她会是心机深沉之辈，反倒是陈玄风让他觉得不太对劲，向来不喜。只是，为什么梅师姐会与他沆瀣一气呢？
“难道不是？正好她病了，正好真经被偷了，这根本早有图谋！”
陆乘风听他言辞激烈，义愤填膺，飞快地看了一眼师父愈发阴沉的脸色，急忙开口说道：“师弟别激动，兴许是陈师哥趁机偷的呢？”
武罡风呸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不管是谁偷的，现在他们跑了，那就是一伙儿的！她要不愿意，陈师哥能带得走她？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够了！！”一声怒喝响起，三人慌忙跪下，无不心惊胆战。只见黄药师额头青筋暴起，本就清瘦的脸上此时更似刀砍斧削，冷硬至极。他幽深的眼中流转着一点凄冷的月光，瞧不分明那如镜的眼后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情绪。
突然间，他抓起另一名哑仆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带人去将那两个孽徒给我抓回来，”他右手一晃，已将一枚附骨钉刺入哑仆穴位之中，“你要是敢逃，下场只会比他更惨！”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黄药师已经一脚将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哑仆踢飞，这一脚的力道震得那人五脏俱碎，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人飞堕海中不见了踪影，只有海面上晕开了一点黑红的血迹，不一会儿就被滚滚波涛冲散了。
黄药师扔下手中哑仆和三名弟子，身形一飘便不见了踪影，只余波涛拍岸，长夜惊魂。
阴云终于将最后一片月光吞噬殆尽，桃花岛上狂风大作，数不尽的飞叶在空中狂舞。秋风萧瑟，凉意透骨，黄药师失魂落魄地走在这凄冷的秋夜里，一袭青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倏然间，他脑后的那条束发巾一下子被扯散，随着流转的回风在飘飒的竹叶中旋转、飞扬，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又狂乱地随着凛冽的寒风飞舞不休。
他穿过竹林，站到了林前的庭院里，怔怔地看着这座人去楼空的院落，心中仿佛有一块也随之而去了。他从未想过，她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风渐渐停了，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原来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往梅超风房内走去，挥手点亮了油灯。房内陈设还是他几日前来访时看到的样子。仿佛要确认什么一般，他绕着房内慢悠悠地走了一圈，最后在桌案前站定，上面放着一个汤碗，还萦绕着几分药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甚至连一封诀别信也没给他留下。
轰隆一声巨响，那张木质桌案咔嚓裂成了两半，桌上的药碗顺势摔落在了地上，砸成了一滩破碎瓷片。
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她怎么敢？！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伴着淅沥的雨声显得尤为凄冷。笑声渐消，他披头散发地坐到了床沿，已被雨水浸透的衣衫紧紧地贴在了肢体上，水珠顺着他凌乱的发丝一滴一滴地在素色的床巾上晕染开来。房中那点昏黄晦暗的烛光已然消逝，连着炙热的心火一并沉寂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离他而去？就为了那本九阴真经吗？这几日他并未与她过多接触，她又何以知晓九阴真经的下落？武罡风定然是一派胡言，但他的话又隐隐地刺痛了他的心，她终究选择了陈玄风，他这个师父当得可谓是可笑至极！在她的心里他到底算什么？她的心可曾给他留下过一分一毫的地方？她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会让他难过吗？
黄药师心中悲怒交加，一会儿狂笑一会儿低语，强烈的情绪激得他精神狂乱，一双深邃的眼睛里迸发出嗜血的目光。一夕之间遭此背叛，他怎能不恨？！他恨她薄情寡义，更恨自己相思负尽！一腔痴心付诸了那无情的流水！到头来留下的只是背叛。这刻骨的恨意让他几乎要发疯，即便被父亲逐出家门时他都没有这般怒火滔天，他的理智现在彻底被愤怒驱使，向来深藏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门。电闪雷鸣，风斜雨骤，他像孤魂野鬼一般走在这凄冷的雨夜里，从头到脚再次被寒冷刺骨的雨水浇透，突然，重重叠叠的雨幕后出现了一人的身影，那人撑着伞，面容模糊在了昏冥的暮色里。他呆了呆，忽而欣喜若狂，喃喃道：“超风……超风……你回来了……你终究还是舍不得师父罢……”
他提步朝那条影子奔去，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那人一僵，撑伞的手轻轻举起，露出了伞沿下惊讶的面容：“夫君，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黄药师大惊，手一松，身形摇晃着退了两步，他仰天大笑，满腔的欣喜化为了彻骨的悲切。雨水顺着他脸部轮廓溪流般滑落而下，苍白的面容失尽了血色。冯衡急忙将伞撑在他的头顶，用衣袖擦去他满面的雨水。他阖上双目，睁开时又变成清明一片，他转过头，避开了她的触碰，继续走在了滂沱大雨中，对身后传来的殷切呼唤置若罔闻。
一夜大雨涨满了秋池，昔日满塘白莲碧影，如今只留得枯荷听雨声。池边幽人独立，池内圈圈涟漪。晨光熹微，秋雨渐停，而屋舍前的庭院经此狂风骤雨已是狼籍一片了。
黄药师没等来任何消息，淋了一夜的雨。但这冰冷刺骨的雨浇不透他炙热的心火，哪怕只剩一点余烬，依然能烧至燎原。此情惆怅，此恨难消。
他忽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茕茕孑立，不复潇洒隽逸之姿。他的一生中从未如此狼狈。呆立半晌，他转过身向屋舍走去。
厅堂内，冯默风与陆乘风已早早地候着了，他们亦是一夜不眠不休。见到黄药师走进来，两人俱是怔然。在他们的印象中，师父向来容姿端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而现在……师父披了一身风雨，落拓而单薄，疏狂而冰冷，亦邪亦正，似鬼似仙。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黄药师游魂似的步伐飘入了内室，仿佛方才只是一阵阴风吹拂而过。
这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师父吗？陆乘风头上冒出冷汗，心中焦躁不安。
不一会儿，黄药师换了身干净的青袍从门后转出，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在身后微微凌乱地披散开来，几缕湿发从鬓边垂落而下。他的脸色仍旧是苍白的，苍白得不似活人。他在堂中竹椅上坐下，毫无表情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眉心微微一动。门后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武罡风跑到了厅堂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看那装束，是桃花岛往来于海上行船的哑仆。陆乘风和冯默风两人见到他来，忙走到他身边问道：“有消息吗？”而他看了一眼哑仆，似乎欲言又止。
黄药师抬了眼，冰冷的目光落到那名哑仆身上，“说！”
哑仆扑通一声跪下，手中比划着什么，然后一头往地上砸去，冯默风见状赶紧拉住了防止他寻死，武罡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他们奉命出海捉拿陈师哥和梅师姐，不料遭遇昨夜风暴，船只尽数翻覆，他出海最晚，这才捡回一条命，”说到一半，他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他二人盗取真经，叛逃师门，如今也只怕是生死难料！死在海里也算是便宜他们了！”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冯默风急忙开口道：“师哥，你怎么能这样说陈师哥和梅师姐！”
“说得对！”黄药师突然站起身来冷哼道，“梅超风、陈玄风叛师出逃，从今日起非我桃花岛门下弟子！而你……”他走到那名哑仆的身前，垂下眼帘，眸中不辨喜怒，“他们要是死了，你为什么要活着回来？”
陆乘风听得师父语中杀意，忙跪下了，“师父，不可滥杀无辜啊！”
黄药师闻言，表面维持的冷静终于破裂了，他方才已经是怒火滔天！他暴喝道：“无辜？！乘风，这群哑仆中有哪一人是无辜的？他们全都是江湖上为虎作伥的奸恶之辈，早就死有余辜了，你却叫我不该杀？！”
武罡风大声说道：“师父若因陈梅二人迁怒他人，更会落入江湖中人口舌！”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掌拍在了竹椅上，那竹椅瞬间四分五裂，“我黄某行事向来不在意世俗武夫的眼光，更不屑同所谓的正人君子为伍。我要杀人便杀了，无需任何理由！我黄老邪的名号，你们是第一天知道吗？”
武罡风道：“岛上仆役一夜之间死伤过半，师父难道要杀光下人才肯罢休吗？盗经逃跑的是陈梅二人，师父不过是无端迁怒，祸及旁人！”
“好哇，现在师父做事都轮到弟子指摘了！看来你们都不服我，全都反了天了！好，那就出手从我掌下将这哑仆救了，你救不了，我就当场杀了他！”
武罡风知晓师父动真格的了，心中惊惧，急忙匍匐于地，低声说道：“弟子不敢！”
黄药师心中怒极，满腔悲愤犹如绝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他冷冷嗤笑道：“你不敢教训我，现在可轮到师父教训徒弟了！”黄药师抄起一根木杖，挥手间震断了武罡风的脚骨，只听得武罡风一声惨叫，难以置信地望着黄药师怒火中烧的面容。
“师弟！！”惊变乍起，陆乘风急忙扶住了武罡风，见他双脚已废，他大叫道：“师父，你疯了吗？！武师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他！”
黄药师闻言额头直跳，来回踱步，身后夹着银发的青丝披落，丝丝缕缕地盘桓在胸前的衣襟上，发尾湿意如墨般晕开，将淡雅的衣衫染成了深青色。他的神色如痴如狂，“你们都没错，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收你们入门，才不至落得今日局面！不是要逃吗，怎么还不逃跑？”他袖袍一动，又打断了陆乘风的双脚。
陆乘风大叫，捂着双脚痛不欲生地跌落在地上。冯默风呆呆地望着两位师兄的惨状，流下泪来：“背叛师父的只有陈师哥、梅师姐二人，我们都对师父忠心耿耿，师父不该迁怒，把曲、陆、武三位师哥都打伤了。”
黄药师见最小的弟子也与自己作对，心中登时悲痛欲绝，他怒斥道：“连你又打，怎么样？我花这许多心血，辛辛苦苦教你们功夫，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反我。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他举起木杖，正要下手，却见他年幼，心中怜惜之情乍生，手一偏，只震断了一只脚。冯默风双腿一跪，只低着头默默流泪。黄药师扔下木杖，再也不愿在这里多留哪怕片刻，他已经发疯了！
他闭上了眼睛：“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们师父，你们离开桃花岛，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他侧过头对剩下的那名哑仆道，“你待会儿带人将他们送回临安府。”
三名弟子闻言皆放声恸哭，陆乘风抽泣着往地上磕头，嗓音已然沙哑：“师父十年来的抚育深恩，弟子们永世不忘。如今被逐出师门，弟子只恨尚未报答师父分毫恩义，如今深恩负尽，重会无期，只望尊师身强体健，不复伤怀。”
黄药师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听得此言，心中如何不心痛难当！他伤神整晚，复闻梅超风音讯渺茫，生死难料，更是黯然销魂。顷刻间师徒恩断义绝，而他们却心无怨怼，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流下眼泪，悲叹道：“好！好！”一拂衣袖，孤身离去，只余三人伏哭不已。
地上的哑仆经此大起大落，幸而捡回了一条命，看着被震断脚骨的三人好不可怜，登时觉得自己被割去舌头也算不得什么了。他正想把三人拉起来，却见一旁的侧门后转出一人，啊，是桃花岛的女主人来了。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叹了口气。
冯衡方才一直站在门后，目睹了事情经过。黄药师盛怒的模样她从未见过，心中惊惧难当。从昨天夜里直至现在的破晓时分，她看着他从平静变得惊骇、悲切、狂乱、无情、盛怒，每一面的黄药师都让她觉得陌生又心痛，仿佛从前那个潇洒温润的男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他夺门而去，她到处找他，却见到他在滂沱大雨中踽踽独行，他那么高兴地奔向她，却又那么无情地离开了她。他空茫的眼底什么都没有，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冯衡推开门，走到了厅堂里，三人沉浸在悲伤中，掩面痛哭。冯衡叹了口气说道：“把他们扶起来吧。”哑仆点点头，将他们一个个扶到了竹椅上，她问道：“你们的脚疼不疼？”
三人看到冯衡，相顾无言。陆乘风摇了摇头：“哀莫大于心死，切肤之痛，难敌心凉。师母……你……你劝劝师父，不要让他这么难过了。”
冯衡一怔，喃喃道：“是因为九阴真经吗？”
陆乘风看向门外，半晌后才回答：“是，但师父更恨的也许是背叛吧，他一直都很喜欢梅师姐，她却辜负了他。”
冯衡垂下眼帘，惨淡地笑了。她错了，她一直都低估了梅超风在黄药师心中的地位。原来她以为只要他们偷走了真经，他便能看清梅超风的真心，死了那条心。他的心的确是死了，仿佛生而为人的那些温良情感全都随风而散，整颗心都随着昨晚的那场大雨冰凉如铁。一想到死，她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他被雨浇透的苍白脸庞，透骨的寒意仿佛又自指尖传来，她打了个冷战。她彻底失去他了吗？不，只要她再将九阴真经默写出来，也许……也许他仍然会像从前那样温柔地爱着她。他心中念着的那人可能死了，也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但她还有一辈子可以陪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冯衡口中轻轻念道，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往书房走去。
一夜雨后，海面上风平浪静。天方破晓，薄雾未散，一轮红日朦朦胧胧地藏在水下，只冒了个头。一叶孤舟飘在千顷碧波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青袍人头戴斗笠，站在船头。天地浩渺，山海遥阔，置身此间，心中悲痛仿佛也被抚平。
他并未行船，任由孤舟随风飘荡，如若再生风雨，葬身于万丈洪涛下，也算了此一生情仇。黄药师觉得，他还是去死了的好！十年来的心血毁之一旦，弟子走的走，伤的伤，九阴真经下落不明，梅超风生死未卜。再没有什么桃花岛弟子啦，黄药师惨然一笑，从怀中取出玉箫抵至唇边，箫声幽咽，宛转低回。曲远水声荡，歌断梦魂里，箫音陡转如帛裂，肠断无人听。他终于精疲力尽，躺在船中沉沉睡去。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不是这条路，前面是死门。”
陈玄风一怔，回过头看她，惊讶道：“贼妹子，师父教的奇门之术你学会了？”
梅超风摇摇头，心中却很是失落。中秋节那晚，她就是走到了这里停下了脚步。仿佛又听到了黄药师带着薄薄怒意的轻喝，“站住，别再往前走了！”梅超风浑身一颤。陈玄风察觉到她的变化，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只是回身望去，身后一片空茫。她真的要离开桃花岛了吗？离开她的第二个家，离开生活了八年的地方？如果、如果现在回去，师父会不会生气呢？他真的会杀了陈师哥吗？可是如果她跟着陈师哥走了，师父又该怎么办！
陈玄风焦躁地说道：“师父随时都可能会赶到，快走啊！再不走就没命啦！”他一把拉住小师妹的手往另一条路飞奔而去，梅超风心一横，抛却满腔杂念随他夜奔。一路上凭借着中秋那晚的记忆为他指点方向。陈玄风大喜过望，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便穿过了迷阵抵达桃花岛海岸，视野霎时间开阔起来。
梅超风遥遥望去，风吹浪涌，白花花的潮水冲刷着海边的礁石，岸边停着几艘出海的小船，只有两个哑仆在这儿打瞌睡。她和陈玄风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般分别冲那两人抓去，当即点了他们的穴道。那两个哑仆猛地惊醒，眼睁睁地看着陈梅二人登上一艘渔船扬帆而去，他们虽不知道这两名桃花岛弟子意欲何为，但这回只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试剑亭内，端坐于竹桌前的人合上书页，吹灭了一旁的油灯。他方才为经文中一段道家口诀思索许久，隐隐觉得它似有精进桃花岛武学内功的妙用。他站起身，凝气于掌，数枚石子从地上缓缓升起，一个接一个如飞矢般钉入不远处的山石中，又随气而走，在岩石上雕刻出一朵梅花的形状，倏而如沙砾散落。他勾起唇角，似是满意。
黄药师抬起头，月上中天，阴云密布，似是风雨欲来的迹象。他微微蹙眉，不知为何，他心中无端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感觉既让他焦虑，又教他心慌，如同置身于滚滚波涛间透不过气来。他拿起真经放入怀中，往书房走去，却发现书桌上原先放着的录本下卷不见了。他瞳孔猛地收缩一下，立马往卧房走去。
冯衡已经睡了，他本不便打扰，但他现在必须搞清楚是不是她拿了录本。
“夫人！”他试着叫了一声，但她没醒，于是他又大声地叫了一次，冯衡这才醒转，睁着一双睡眼朦胧的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
“夫君，你回来了……”
黄药师开门见山地问道：“九阴真经下卷你拿了吗？”
冯衡心中一凛，难道……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摇头说道：“夫君在书房读书时我便睡了，并未取来翻阅，夫君为何……”
话还没说完，黄药师便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房门轰然大开，一股冷风猛地灌入，激得这个瘦弱的女子打了个寒战。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脸上失落的表情一览无余。
黄药师心知真经下卷既失，必遭偷窃，岛上的仆人还没那么大的贼胆，于是径直往绿竹林那边的弟子居所飞奔而去，眨眼便落到了房前的庭院里，拂袖间已经震开了所有的门窗，霎时间落叶四起，尘土飞扬。这番动静在寂静的夜里有如石破天惊，吓得众人魂飞魄散，只听得门外仿佛雷霆一般的声音传入耳中。
“全都给我滚出来！”
众人听得师父来者不善，哪还顾得上穿衣服，只得飞快地夺门而出，个个只穿里衣、蓬头散发地跪在了黄药师面前。他神色冷峻，面色铁青，极冷的眼底映照着苍白的月光，犹如夜间的修罗。众人心里发怵，大气也不敢出，片刻后听得他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
“还有人呢？”
跪在地上的赫然是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三人，他们这时才敢面面相觑，登时脸如死灰。陆乘风在这三人中年纪最大，不得不颤巍巍地开口说道：“师、师父，请容弟子去找陈师哥和梅师姐。”
黄药师并未答话，陆乘风抬头望去，只见师父闭上了眼，脸上毫无表情。他心中惊惧，也只能站起来往陈梅二人的居所走去，方才黄药师的内力已震得门窗大开，他分别朝两间房内望去，床榻上哪里有人？！他又喊了两声，根本无人应答。陆乘风心如擂鼓地走向师父，又跪下了，“师父，他们……”却见得他精光似的眸子突然射向远方，厉喝道：“你们三个，跟我去渡口。”
说罢飞也似的离开了，三人哪敢怠慢，拼命跟上黄药师鬼魅般的身法，待得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海边时，只见师父解开了地上躺着的两个哑仆的穴道，那两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最后指向海上，三人登时就明白了陈梅二人已经离开了桃花岛，但无从得知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正寻思着，突然听得一声怒喝。
“废物！！！”骨骼断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起，众人骇然，只见黄药师捏碎了一名哑仆的肩骨，那人还来不及惨叫又被提着脖子吊起来悬在空中，一张脸涨得通红，顷刻颈骨便要被扭断。另一名哑仆吓得脸色惨白，拼命往地上磕头，直到脸上血肉模糊。陆乘风和武罡风见状急忙跪下，大叫道：“师父，手下留情！”
黄药师一直望着海面，听得弟子相劝，冷笑一声：“留情？”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仆人，这个中年男人的颌下已经鲜血淋漓。他松开手，这人便如一滩烂泥般落到了地上，只剩了一口气。
“这两个废物放走了叛师出逃的罪人，我留他们何用？！”
众人大惊，陆乘风壮了胆子说道：“弟子不察，望师父明示。”
黄药师瞥他一眼，负手望向涛生云灭的茫茫大海，冷笑道：“告诉你们也无妨，陈玄风、梅超风趁我不注意，盗走了九阴真经。”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多少武林豪杰为争夺九阴真经命丧黄泉，十数年恩仇难休，未曾设想这部武林秘籍最后落入了桃花岛上，一夕之间又逢此巨变，再度随那江海沉浮。这段时日以来，黄药师无暇他顾，众弟子哪里会知道他读的是九阴真经！更没有想到陈梅二人竟然会知晓九阴真经的下落，并出其不意叛师盗经，做出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众人心中无不对他们二人鄙夷至极。
武罡风说道：“自从梅师姐突然病倒后，他俩这几天都没怎么练功，定是在想办法偷师父的九阴真经！”
一向沉默寡言的冯默风开口了：“武师哥觉得梅师姐假意托病，实则盗经？”
陆乘风皱了皱眉，梅超风向来性格温柔，待他也颇为亲厚，心中一直对这位如同自己姐姐一般的人有亲切之意，实在是难以相信她会是心机深沉之辈，反倒是陈玄风让他觉得不太对劲，向来不喜。只是，为什么梅师姐会与他沆瀣一气呢？
“难道不是？正好她病了，正好真经被偷了，这根本早有图谋！”
陆乘风听他言辞激烈，义愤填膺，飞快地看了一眼师父愈发阴沉的脸色，急忙开口说道：“师弟别激动，兴许是陈师哥趁机偷的呢？”
武罡风呸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不管是谁偷的，现在他们跑了，那就是一伙儿的！她要不愿意，陈师哥能带得走她？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够了！！”一声怒喝响起，三人慌忙跪下，无不心惊胆战。只见黄药师额头青筋暴起，本就清瘦的脸上此时更似刀砍斧削，冷硬至极。他幽深的眼中流转着一点凄冷的月光，瞧不分明那如镜的眼后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情绪。
突然间，他抓起另一名哑仆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带人去将那两个孽徒给我抓回来，”他右手一晃，已将一枚附骨钉刺入哑仆穴位之中，“你要是敢逃，下场只会比他更惨！”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黄药师已经一脚将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哑仆踢飞，这一脚的力道震得那人五脏俱碎，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人飞堕海中不见了踪影，只有海面上晕开了一点黑红的血迹，不一会儿就被滚滚波涛冲散了。
黄药师扔下手中哑仆和三名弟子，身形一飘便不见了踪影，只余波涛拍岸，长夜惊魂。
阴云终于将最后一片月光吞噬殆尽，桃花岛上狂风大作，数不尽的飞叶在空中狂舞。秋风萧瑟，凉意透骨，黄药师失魂落魄地走在这凄冷的秋夜里，一袭青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倏然间，他脑后的那条束发巾一下子被扯散，随着流转的回风在飘飒的竹叶中旋转、飞扬，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又狂乱地随着凛冽的寒风飞舞不休。
他穿过竹林，站到了林前的庭院里，怔怔地看着这座人去楼空的院落，心中仿佛有一块也随之而去了。他从未想过，她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风渐渐停了，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原来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往梅超风房内走去，挥手点亮了油灯。房内陈设还是他几日前来访时看到的样子。仿佛要确认什么一般，他绕着房内慢悠悠地走了一圈，最后在桌案前站定，上面放着一个汤碗，还萦绕着几分药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甚至连一封诀别信也没给他留下。
轰隆一声巨响，那张木质桌案咔嚓裂成了两半，桌上的药碗顺势摔落在了地上，砸成了一滩破碎瓷片。
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她怎么敢？！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伴着淅沥的雨声显得尤为凄冷。笑声渐消，他披头散发地坐到了床沿，已被雨水浸透的衣衫紧紧地贴在了肢体上，水珠顺着他凌乱的发丝一滴一滴地在素色的床巾上晕染开来。房中那点昏黄晦暗的烛光已然消逝，连着炙热的心火一并沉寂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离他而去？就为了那本九阴真经吗？这几日他并未与她过多接触，她又何以知晓九阴真经的下落？武罡风定然是一派胡言，但他的话又隐隐地刺痛了他的心，她终究选择了陈玄风，他这个师父当得可谓是可笑至极！在她的心里他到底算什么？她的心可曾给他留下过一分一毫的地方？她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会让他难过吗？
黄药师心中悲怒交加，一会儿狂笑一会儿低语，强烈的情绪激得他精神狂乱，一双深邃的眼睛里迸发出嗜血的目光。一夕之间遭此背叛，他怎能不恨？！他恨她薄情寡义，更恨自己相思负尽！一腔痴心付诸了那无情的流水！到头来留下的只是背叛。这刻骨的恨意让他几乎要发疯，即便被父亲逐出家门时他都没有这般怒火滔天，他的理智现在彻底被愤怒驱使，向来深藏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门。电闪雷鸣，风斜雨骤，他像孤魂野鬼一般走在这凄冷的雨夜里，从头到脚再次被寒冷刺骨的雨水浇透，突然，重重叠叠的雨幕后出现了一人的身影，那人撑着伞，面容模糊在了昏冥的暮色里。他呆了呆，忽而欣喜若狂，喃喃道：“超风……超风……你回来了……你终究还是舍不得师父罢……”
他提步朝那条影子奔去，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那人一僵，撑伞的手轻轻举起，露出了伞沿下惊讶的面容：“夫君，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黄药师大惊，手一松，身形摇晃着退了两步，他仰天大笑，满腔的欣喜化为了彻骨的悲切。雨水顺着他脸部轮廓溪流般滑落而下，苍白的面容失尽了血色。冯衡急忙将伞撑在他的头顶，用衣袖擦去他满面的雨水。他阖上双目，睁开时又变成清明一片，他转过头，避开了她的触碰，继续走在了滂沱大雨中，对身后传来的殷切呼唤置若罔闻。
一夜大雨涨满了秋池，昔日满塘白莲碧影，如今只留得枯荷听雨声。池边幽人独立，池内圈圈涟漪。晨光熹微，秋雨渐停，而屋舍前的庭院经此狂风骤雨已是狼籍一片了。
黄药师没等来任何消息，淋了一夜的雨。但这冰冷刺骨的雨浇不透他炙热的心火，哪怕只剩一点余烬，依然能烧至燎原。此情惆怅，此恨难消。
他忽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茕茕孑立，不复潇洒隽逸之姿。他的一生中从未如此狼狈。呆立半晌，他转过身向屋舍走去。
厅堂内，冯默风与陆乘风已早早地候着了，他们亦是一夜不眠不休。见到黄药师走进来，两人俱是怔然。在他们的印象中，师父向来容姿端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而现在……师父披了一身风雨，落拓而单薄，疏狂而冰冷，亦邪亦正，似鬼似仙。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黄药师游魂似的步伐飘入了内室，仿佛方才只是一阵阴风吹拂而过。
这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师父吗？陆乘风头上冒出冷汗，心中焦躁不安。
不一会儿，黄药师换了身干净的青袍从门后转出，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在身后微微凌乱地披散开来，几缕湿发从鬓边垂落而下。他的脸色仍旧是苍白的，苍白得不似活人。他在堂中竹椅上坐下，毫无表情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眉心微微一动。门后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武罡风跑到了厅堂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看那装束，是桃花岛往来于海上行船的哑仆。陆乘风和冯默风两人见到他来，忙走到他身边问道：“有消息吗？”而他看了一眼哑仆，似乎欲言又止。
黄药师抬了眼，冰冷的目光落到那名哑仆身上，“说！”
哑仆扑通一声跪下，手中比划着什么，然后一头往地上砸去，冯默风见状赶紧拉住了防止他寻死，武罡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他们奉命出海捉拿陈师哥和梅师姐，不料遭遇昨夜风暴，船只尽数翻覆，他出海最晚，这才捡回一条命，”说到一半，他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他二人盗取真经，叛逃师门，如今也只怕是生死难料！死在海里也算是便宜他们了！”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冯默风急忙开口道：“师哥，你怎么能这样说陈师哥和梅师姐！”
“说得对！”黄药师突然站起身来冷哼道，“梅超风、陈玄风叛师出逃，从今日起非我桃花岛门下弟子！而你……”他走到那名哑仆的身前，垂下眼帘，眸中不辨喜怒，“他们要是死了，你为什么要活着回来？”
陆乘风听得师父语中杀意，忙跪下了，“师父，不可滥杀无辜啊！”
黄药师闻言，表面维持的冷静终于破裂了，他方才已经是怒火滔天！他暴喝道：“无辜？！乘风，这群哑仆中有哪一人是无辜的？他们全都是江湖上为虎作伥的奸恶之辈，早就死有余辜了，你却叫我不该杀？！”
武罡风大声说道：“师父若因陈梅二人迁怒他人，更会落入江湖中人口舌！”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掌拍在了竹椅上，那竹椅瞬间四分五裂，“我黄某行事向来不在意世俗武夫的眼光，更不屑同所谓的正人君子为伍。我要杀人便杀了，无需任何理由！我黄老邪的名号，你们是第一天知道吗？”
武罡风道：“岛上仆役一夜之间死伤过半，师父难道要杀光下人才肯罢休吗？盗经逃跑的是陈梅二人，师父不过是无端迁怒，祸及旁人！”
“好哇，现在师父做事都轮到弟子指摘了！看来你们都不服我，全都反了天了！好，那就出手从我掌下将这哑仆救了，你救不了，我就当场杀了他！”
武罡风知晓师父动真格的了，心中惊惧，急忙匍匐于地，低声说道：“弟子不敢！”
黄药师心中怒极，满腔悲愤犹如绝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他冷冷嗤笑道：“你不敢教训我，现在可轮到师父教训徒弟了！”黄药师抄起一根木杖，挥手间震断了武罡风的脚骨，只听得武罡风一声惨叫，难以置信地望着黄药师怒火中烧的面容。
“师弟！！”惊变乍起，陆乘风急忙扶住了武罡风，见他双脚已废，他大叫道：“师父，你疯了吗？！武师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他！”
黄药师闻言额头直跳，来回踱步，身后夹着银发的青丝披落，丝丝缕缕地盘桓在胸前的衣襟上，发尾湿意如墨般晕开，将淡雅的衣衫染成了深青色。他的神色如痴如狂，“你们都没错，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收你们入门，才不至落得今日局面！不是要逃吗，怎么还不逃跑？”他袖袍一动，又打断了陆乘风的双脚。
陆乘风大叫，捂着双脚痛不欲生地跌落在地上。冯默风呆呆地望着两位师兄的惨状，流下泪来：“背叛师父的只有陈师哥、梅师姐二人，我们都对师父忠心耿耿，师父不该迁怒，把曲、陆、武三位师哥都打伤了。”
黄药师见最小的弟子也与自己作对，心中登时悲痛欲绝，他怒斥道：“连你又打，怎么样？我花这许多心血，辛辛苦苦教你们功夫，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反我。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他举起木杖，正要下手，却见他年幼，心中怜惜之情乍生，手一偏，只震断了一只脚。冯默风双腿一跪，只低着头默默流泪。黄药师扔下木杖，再也不愿在这里多留哪怕片刻，他已经发疯了！
他闭上了眼睛：“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们师父，你们离开桃花岛，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他侧过头对剩下的那名哑仆道，“你待会儿带人将他们送回临安府。”
三名弟子闻言皆放声恸哭，陆乘风抽泣着往地上磕头，嗓音已然沙哑：“师父十年来的抚育深恩，弟子们永世不忘。如今被逐出师门，弟子只恨尚未报答师父分毫恩义，如今深恩负尽，重会无期，只望尊师身强体健，不复伤怀。”
黄药师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听得此言，心中如何不心痛难当！他伤神整晚，复闻梅超风音讯渺茫，生死难料，更是黯然销魂。顷刻间师徒恩断义绝，而他们却心无怨怼，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流下眼泪，悲叹道：“好！好！”一拂衣袖，孤身离去，只余三人伏哭不已。
地上的哑仆经此大起大落，幸而捡回了一条命，看着被震断脚骨的三人好不可怜，登时觉得自己被割去舌头也算不得什么了。他正想把三人拉起来，却见一旁的侧门后转出一人，啊，是桃花岛的女主人来了。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叹了口气。
冯衡方才一直站在门后，目睹了事情经过。黄药师盛怒的模样她从未见过，心中惊惧难当。从昨天夜里直至现在的破晓时分，她看着他从平静变得惊骇、悲切、狂乱、无情、盛怒，每一面的黄药师都让她觉得陌生又心痛，仿佛从前那个潇洒温润的男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他夺门而去，她到处找他，却见到他在滂沱大雨中踽踽独行，他那么高兴地奔向她，却又那么无情地离开了她。他空茫的眼底什么都没有，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冯衡推开门，走到了厅堂里，三人沉浸在悲伤中，掩面痛哭。冯衡叹了口气说道：“把他们扶起来吧。”哑仆点点头，将他们一个个扶到了竹椅上，她问道：“你们的脚疼不疼？”
三人看到冯衡，相顾无言。陆乘风摇了摇头：“哀莫大于心死，切肤之痛，难敌心凉。师母……你……你劝劝师父，不要让他这么难过了。”
冯衡一怔，喃喃道：“是因为九阴真经吗？”
陆乘风看向门外，半晌后才回答：“是，但师父更恨的也许是背叛吧，他一直都很喜欢梅师姐，她却辜负了他。”
冯衡垂下眼帘，惨淡地笑了。她错了，她一直都低估了梅超风在黄药师心中的地位。原来她以为只要他们偷走了真经，他便能看清梅超风的真心，死了那条心。他的心的确是死了，仿佛生而为人的那些温良情感全都随风而散，整颗心都随着昨晚的那场大雨冰凉如铁。一想到死，她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他被雨浇透的苍白脸庞，透骨的寒意仿佛又自指尖传来，她打了个冷战。她彻底失去他了吗？不，只要她再将九阴真经默写出来，也许……也许他仍然会像从前那样温柔地爱着她。他心中念着的那人可能死了，也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但她还有一辈子可以陪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冯衡口中轻轻念道，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往书房走去。
一夜雨后，海面上风平浪静。天方破晓，薄雾未散，一轮红日朦朦胧胧地藏在水下，只冒了个头。一叶孤舟飘在千顷碧波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青袍人头戴斗笠，站在船头。天地浩渺，山海遥阔，置身此间，心中悲痛仿佛也被抚平。
他并未行船，任由孤舟随风飘荡，如若再生风雨，葬身于万丈洪涛下，也算了此一生情仇。黄药师觉得，他还是去死了的好！十年来的心血毁之一旦，弟子走的走，伤的伤，九阴真经下落不明，梅超风生死未卜。再没有什么桃花岛弟子啦，黄药师惨然一笑，从怀中取出玉箫抵至唇边，箫声幽咽，宛转低回。曲远水声荡，歌断梦魂里，箫音陡转如帛裂，肠断无人听。他终于精疲力尽，躺在船中沉沉睡去。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