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去，东海边的一处岩洞中，一人缓步而出，迎着清寒的海风朝海边走去。岸边停泊着一艘破损的渔船，两把断桨摇摇晃晃地靠在船边，又被涌起的潮水卷进了浪花中，越漂越远。
昨夜的狂风暴雨打得梅超风与陈玄风二人措手不及，他们本想逃往更远的地方，哪知半途遭遇风暴，只得赶紧靠岸避险。若不是他们运气好，在普渡山寻了一处山洞藏匿起来，只怕早已葬身大海之中了！
普渡山在桃花岛北方的海岸边，乘船只需约莫两个时辰。梅超风站在一块礁石上，身披一件淡青色长褙，乌黑的长发在海风中飞舞。她遥遥望着浮光跃金的海面，神情落寞。从黄药师带她登上桃花岛的那一刻起，八年来她未尝有一日离岛。她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思乡之意。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发现真经失窃的事实呢？昨天一整晚，黄药师那冷峻的面容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她的心头，她只想飞奔到师父面前忏悔她的罪业，告诉他自己再也不偷他的经书了。她想对着他大哭一场，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在师父面前难过呢？她害怕见到师父，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
黄药师离开的这两年里，梅超风除了自个儿练功外，常常想着再见到师父后一定不再让他难过了，为此她想出了五花八门的法子讨好他。师父爱读书，她便把他教她读过的诗书经卷都翻了出来，检点抄录好词佳句，写了厚厚一叠并装订成册，等着他回来亲手交给他。夜深人静之时，她常常跑到弹指峰上勤加修炼他教给她的弹指神通，现在她已经能做到听音辨位，闭上双眼亦能击落林间飞鸟。每次练完功，她总是抱着膝盖看着月亮阴晴圆缺，幻想着师父回来后看到她使出弹指神功后欣慰的神情。她甚至悄悄托桃花岛上往来于海陆行船的哑仆到临安买了一套淡青色的冰裂纹茶具回来，而她也替那哑仆造了一个月的渔船。
这些哄他开心的法子没一个派上用场。师父终于回到了桃花岛上，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师母与她同年，但年纪比她还小上几个月。师母冰雪聪明，温婉可人，师父常常在他们几个弟子面前夸赞她，他看她的眼神很温柔。他们常常在一起吟诗作词，就像诗文里所说的那样，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才子佳人，好不般配。因此她胡乱抄的那本册子自然也就送不出手了，只得压在箱底，再盖上厚厚的一摞衣服，就此封存。至于她练的弹指神通，几个师兄弟似乎察觉到了她所练功法的不同，时常向她投来了异样的眼光。但师父仿佛没看见似的，他依然没有原谅她。那套茶具，她放在了自己房间的柜子里，从来没有用过。就这样过了八个月，师父在中秋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是不是醉酒后的失言，她听到他说曾经想娶她。那一瞬间，所有的迷雾尽数散去，那些缭绕在她心头的愁绪和失意凝结成了心底恍然大悟的爱意，可是这份爱来得太迟了。他已经成婚，马上就会成为一个父亲。她又能做什么呢？她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
她愿意同陈玄风逃出桃花岛，并不只是为了九阴真经。她在逃避某种命运。再在桃花岛待下去，她一定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师父，届时她又要如何面对桃花岛上的其他人？她对他的爱像毒草般在心间蔓延，稍一靠近便疯狂生长。陈玄风虽然偷走了九阴真经，却也给了她一个选择命运的机会，虽然这机会也许会将她推入另一个深渊。未来就像眼前这片横阔万里的苍茫大海，不知何去何从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梅超风转过身去，看见陈玄风拿着一本册子朝她走来，不用想就知道是九阴真经。陈玄风走到她身边，草草翻开一页，梅超风垂眼望去，看到白纸上赫然写着“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几个字。陈玄风高兴地说道：“小师妹，经上说这两门功夫无需根基，从外功入门就可速成。”梅超风接过书卷，细细阅读着经上的文字。
“余弟妹二人，丧命于此二功，杀人如草不闻声，此二功之谓也。”
梅超风扬了扬眉，轻声说道：“你说过，要将经书还给师父的。”
陈玄风一怔，显然没想到她有此一说，他沉默了半晌后回答道：“我们录一个抄本下来，再把原抄本还给师父，但怎么还法？”
她几乎脱口而出，“去桃花岛！”但话一出她就后悔了，她只是想再见师父一面，告诉师父经书不是她偷的。但她还是要离开他的。
陈玄风大惊，急忙说道：“贼妹子，你要命吗？还敢去桃花岛？”
梅超风无言，只是失神地望着这本经书，神色惆怅。陈玄风见状以为她只是风寒未好，不愿奔波劳碌，于是牵了她的手柔声说道：“海边风大，你身子未好，我们还是进洞吧。普渡山终究离桃花岛太近，过几天我们往中土那边去，也不怕师父派人来寻。”
梅超风最后望了一眼桃花岛的方向，点了点头，跟着陈玄风进到了山里。
一连几天，他们都躲在岩洞中翻阅经书，渐渐地对经书上的文字有了一番领悟。陈玄风对经书宝贝得紧，除却共读的时间都将它贴身而放。夜里他们修补好那艘被暴风雨损坏的渔船，往中土而去。
黄药师的船在海上飘了三天，他才从梦魇中徐徐醒来，满身都是风露。孤身一人漂泊在这浩渺烟波里，好不寂寞！他看着天上星河，耳边风吹浪涌，失落之意又充斥着心头。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没教他死在海中。可是人活着往往比死难多了。为什么他所求的总是得不到，如今连死都竟成了奢求！
他动了动身子，顿时酸麻无比，五脏六腑翻天覆地，头也痛得厉害。他自嘲一笑，看来这回他真把自己折腾得元气大伤了。他抬起手，飞快地点了几处穴位，又从怀中取出丹药吞服下去，随后开始运气调息。半个时辰过后，经脉中紊乱的气血回位，周身疼痛之意渐消。他掉转船头，往桃花岛方向驶去。
还未靠岸，他便遥遥看见几个婢女同哑仆站在一处，双手比划着什么。一见到他，她们的脸色唰地变白了。黄药师眉头一皱，飞身从船头跃起，倏尔落到那众人身前。
那几名婢女和哑仆飞快跪下，一名婢女哭叫着说道：“主人，夫人快不行了，她想见您，但到处都找不到您！”
黄药师一惊，呵斥道：“什么意思？你们是怎么照看夫人的？”
那婢女不停磕头，泪如雨下，“夫人这几日一直在房中写字，不许任何人打扰，可就在今天夜里夫人突然流产了，产婆拼尽全力也只救下了孩子的命，而夫人……”
话还没完，黄药师已经不见了踪影，众人见他离去，也赶忙往岛主居所飞奔而去。
黄药师心乱如麻，三步作两步往冯衡居所跑去。门外站了一群哑仆和三两个婢女，见到他全都吓得面如土色。他推开门，房内一对红烛几乎快燃尽了，虚晃的烛影落在桌案摊开的一本书册上，白纸书页晕开墨迹点点，一支毛笔落在一旁，显然是一本未成之书。床上安静躺着的是他的妻子，昏黄的烛光照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衬不出丝毫血色。他心中一寒，提步飞快地走到床边，握住了冯衡的手，轻声唤道：“阿衡。”
床上安睡的人动了动，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看清楚眼前人。黄药师蹲下身子，神色哀伤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妻子。冯衡扯了扯嘴角，气若游丝地说道：“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黄药师一怔，但见她神色凄苦，却又缠绵万状，难舍难分，仿佛极舍不得自己一般，不禁红了眼眶，颤声道：“为什么要默写真经？”
一滴泪从冯衡的眼角滑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以为……这样就能……”她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意，没把话说完，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她看着丈夫如痴如狂的眼神，发出一声叹息，“因为……你需要它……”
冯衡感到手背染上一点湿意，她吃力地往黄药师的眼中望去，却发现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怔怔地凝望着自己，在他的眼底，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起码在这一刻，她得到了丈夫全部的爱。
眼前人说完最后一句话，静静地闭上了双眼，神色安宁。黄药师轻轻抚上妻子的鬓发，心中悲凉又震撼。他的妻子因他而死，仅仅是为了默写九阴真经！他为了九阴真经娶了她，又为了九阴真经而害死了她！黄药师看着那张洁白无瑕的面庞，突然间，一种久违的感觉在他的心头升起。灯影幢幢下，眼前人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容愈发模糊，眉眼口鼻尽数隐去，缓缓化作了一个虚幻的幽灵，他闭上双眼，仿佛再次感受到了一抹杳然的崇高之感。他仰起头，两行清泪淌落，浸湿了胸前的衣衫。冷彻的月华透过紧闭的窗棂，氤氲地照在了已经燃尽的红烛旁，幽暗难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走出门外，轻声说道：“去打造一副玉棺。夫人睡了，棺成前你们不要去打扰她。”
众人听闻冯衡已逝，心中凛然，但他们拿不准黄药师的情绪，全都点头称是，噤若寒蝉。却听得他低沉的嗓音幽幽飘来，“桃花岛上的事，你们谁要是敢声张出去，自行掂量后果。”他转过头，轻飘飘地扫过众人。几名哑仆和婢女见状全跪下了，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待他走后，一个年纪稍小的婢女被他森然的目光吓得魂不守舍，直接晕了过去。一声啼哭忽而从隔壁房中传出，众人心头纷乱，又诸事缠身，三三两两地散去。
月华如水，秋风萧瑟。桃花岛弹指峰上的青松旁，黄药师席地而坐，手中拎着一坛酒，单薄的身躯歪歪斜斜地靠在树干上。他从未感到如此痛苦。自幼饱读诗书，身负不世奇才，冀愿成为诸葛武侯那般经天纬地的名士，可恨赵宋朝庭偏安一隅，草包皇帝昏庸无能，言官腐儒把持朝纲，忠臣义士报国无门。而他空有一身抱负无处施展，便潜心钻研武学，自成一派，起码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尚能自保。他不满时局黑暗，非贤毁圣，唾骂的不过是那些欺世盗名的狗辈，却遭父亲逐出家门，更被江湖中人视为邪魔外道，而门下弟子竟然也背叛于他，心中如何不郁结难平？！
黄药师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双眼。要是叫他的仇家看见他这副潦倒的模样，只怕会当着他的面耻笑他。但他是真的累了。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突然发现指尖不住地颤抖着。他将手搭在额头上，眸中忽而起了一点湿意。
如今落得众叛亲离，落落寡合的境地，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为了一段求而不得的情，他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深渊中，万劫不复。上天无情，还要叫他在这世上继续痛苦下去。他的眼前浮现出梅超风那夜熟睡的面容，恍惚间又听见她轻轻地在耳边一声声念着“师父……师父……”。黄药师撕开酒封，猛地灌了一口下去，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心中的痛苦。
为什么，她会背叛他？黄药师遥望海上明月，离中秋那夜已经过了许多天，圆月已残，物是人非。你不爱我吗，若华？黄药师喃喃低语，发出一声极幽微的叹息。其实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她终究会有离开他的这一天。她长大了，不可能陪在他身边一生一世，是他要强行将她留下。他故意疏远于她，即便如此也断绝不了心中的情念。他不传授她武功，就是怕她羽翼丰满。他几乎将她视作自己的禁脔了。他只是接受不了她会离开的事实，只是、只是舍不得放手。但他的所作所为将她逼到了不得不走的境地。本是冬月里傲雪凌霜的寒梅，又怎会作那三春时低垂的弱柳。
她带着九阴真经下卷走了，一并带走了他妻子的性命。想起妻子为情而死，他心中再次感到震撼，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爱上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那是世间最纯粹的至情，不计得失，不问爱恨，历尽沧海桑田，亦是不离不改。这抹影子在他眼前朦朦胧胧地漂浮着，不知不觉竟与梅超风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他突然想起妻子临死前苍白的脸庞，心似乎漏跳了一下，随即冷汗涔涔。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仿佛设想到了梅超风死时的模样，心中钝痛难当。超风……你在哪里……可还活着吗？江湖险恶，刀剑无眼……外面的世界看够了便回桃花岛来吧……师父不会拿你怎样的……
黄药师又饮下一口酒，发出一声渺茫的叹息。一切祸端都是因九阴真经而起，如今下卷已失，他苦思冥想而不得的那一大段梵语也是没有了结果，一切都是徒劳。他冷笑一声，心中忽而生出一点傲意。丢了下卷又如何？他桃花岛的武功并不亚于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何况他还有上卷录本在手，他只凭上卷照样可以推出下卷的内容。不破九阴真经，他誓不离岛！下一次华山论剑之时，但看绝顶谁与争锋！黄药师站起身，将坛中余酒朝空中一洒，酒水飞溅洒落山崖，而他轻身一跃，长风过处，无影无踪。
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梅超风与陈玄风二人乘着渔船一路北上，游转在庆元、上虞、百官、余姚这些地方。梅超风近十年没回到江南故土，走在巷末的青石路面，心中感慨不已。父母未亡之时，常常带着她乘船游赏。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寻常巷陌，游人如织。如今入目冷清一片，行人愁苦。那些关于美满的记忆也早已随着父母的逝去模糊难辨了。父母过世后，她被伯父伯母卖给了蒋家做丫鬟，受尽欺侮与冷眼。想到那段回忆，梅超风恨意滔天，双手紧紧握成了拳。陈玄风走在她的身边，察觉到她骤然变化的情绪，不禁担忧，“你有心事？”
梅超风望着道旁深红的枫叶，徐徐说道：“你有仇人吗？”
陈玄风闻言，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回答说：“如果不算曲师哥的话，那就没有。我的仇人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了。”
“哦？”梅超风挑了挑眉，陈玄风会意，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上桃花岛之前，我有一个亲妹子，我俩相依为命，突然有一天一伙人冲进我家把她掳走了，我半死不活地跟着他们到了官府边的一处府邸外，哼，原来是哪个官老爷看中了我妹子便要强行纳她做妾，把她关在了一间柴房里。我守在府邸外好多天想救她离开，可是那老爷夫人却在一天夜里下毒手害死了我妹妹，我遍寻她不得，最后在城外的河边发现了她的尸体！”说到此处，陈玄风一拳砸在墙壁上，目光凶狠，“我发誓要杀了那些畜生，于是做了一个月的苦力活，到铁匠那里买了把趁手的兵器，趁着月黑风高潜入府邸准备报仇，可惜最后被他手下发现，正要将我杀了，这时候不知哪里出现了一个人，他手一挥便让那些恶棍全都动弹不得，我趁机给那两个畜生一人捅了一刀。”
“你说的那个人，是师父？”
“不错，我很感激那人助我报仇雪恨，他说我身上有股狠劲，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徒弟，我身无牵挂，便跟着他走了。后来到了桃花岛，才知道他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邪怪大侠黄药师。”
梅超风听完他的话，心中感慨万千。自己的经历与他妹妹何其相似！若不是师父救了她，她只怕早就被蒋太太折磨至死，曝尸荒野了。她恨恨地说道：“我的仇人可还好好地活着呢！”
陈玄风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好！那就去找他们算帐，正好捉几个人来练功。”
梅超风的淡青褙子和白色百迭裙太过显眼，于是他们拿着手上剩下的一点钱到裁缝店买了两套玄色大氅和深色里衣，这样夜晚出来练功时也不容易让人瞧见。
一连几月，他们辗转在临安、嘉兴、湖州、苏州这些地方的河浜里，水乡里小河小溪千条万条，他们白天呆在船里读九阴真经，紧紧关上了门板，晚上便从船舫中出来，寻得隐秘场所修炼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昼伏夜出的作息将他们二人的气性搅得天翻地覆，有时候对镜自照，梅超风会觉得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她看着自己阴冷的眼神，仿佛所有的犹疑都被刻骨的恨意所取代。她不知道自己原来会这么恨蒋家夫妇，心中只剩下了嗜血的杀念。
一天夜里，他们终于到了上虞蒋家村，蒋宅的布局她还是那么熟悉，她带着陈玄风轻车熟路地走到蒋宅的卧房前，二人掌风一震，登时门窗大开。梅超风对陈玄风点头示意，他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房中蒋老爷正搂着一个小女人亲热，听得这么大动静，气得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
“谁他妈在这儿坏我好事，活得不耐烦了吗？”
“哈哈哈哈哈……”
蒋老爷突然听得一阵诡异的笑声从门外传来，这声音忽远忽近，似哭似笑，听得他汗毛倒竖，仿佛见了鬼一般。他急忙披上衣服，从一旁抄起一把砍刀，左顾右盼地走出了房门，嚷嚷道：“是谁，谁在这里？”
“老爷……可还记得奴婢吗？”
蒋老爷浑身一激灵，颤巍巍地向后转去，却见得一个容颜瑰丽的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只是她的笑容太过阴冷，不由得让他想起闹鬼的传闻。
梅超风见他半天不吱一声，心中怒火渐盛，却噙着一抹笑意追问道，“八年前，我可差点被你老婆用火钳戳瞎了，老爷莫不是忘了我这么个人？”
电光火石之间，蒋老爷看着她的面容，恍然大悟。他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梅超风，眯了眼笑道：“小妮子长得这般俊俏了，啧啧，当初要不是那多管闲事的男人把那从我这儿抢走了，老爷我定会好好疼你！”
梅超风眼角一抽，怒喝道：“你胆敢侮辱我师父？！”
蒋老爷心中一凛，但见四周无人，她身无寸铁，自己拿着一把大砍刀，于是便肆无忌惮了。“师父？呵哈哈……他是看上了你吧，这世界上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不如像我这种坦坦荡荡的真小人！哼，你是来寻仇的吗？怎没见你师父同你一起？”
梅超风又惊又怒，翻手便要使出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她强行压下怒气，冷笑一声，“杀鸡焉用牛刀？你轻薄我在先，又一而再再二三对我师父出言不敬，今夜就是你毙命之期！”
“哈哈哈哈哈，这么维护你师父做甚么，怕不是被我说中了？你倒不如把老爷我服侍好了，兴许还能让你做个宠妾！哈哈哈哈！”
梅超风咬牙切齿地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你那恶婆娘呢？”
“什……？她回娘家了，不然我能在这儿风流快活？”
“何时回来？”
“本来说今晚到的，你到底想……啊！！！！！”
随着一声惨叫响起，梅超风手起爪落，蒋老爷头上瞬间出现了五个指孔，汩汩鲜血自头顶上流淌而出，蒋老爷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四肢僵硬。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一人，抚掌大笑。
“好厉害的九阴白骨爪，我还担心你下不了手，看来是我多虑了。”
梅超风的心忽然乱了，她取出手帕，擦干净了手上的血痕，但指尖上传来的血腥味依然让她反胃。她突然烦闷难当，冲到一旁的水缸旁把手伸到冰凉的水里使劲擦洗，却怎么也洗不去那浓重的铁锈味。
一番动静惊醒了蒋家上下主仆，众人看见蒋老爷惨死门前，陈尸月下，两个身穿黑衣的人陌生人闯入家中，登时吓得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一众仆人拿棍的拿棍，使枪的使枪，持刀的持刀，五花八门的兵器一齐向他们直逼而来。梅超风一掌拍碎了水缸，冷冷撂下狠话，“不想死的快滚。”
这些人看着他们只有两个人，哪里还在怕的，一窝蜂地涌过来。梅超风身形一闪，玄色大氅翻飞，众人只感到身后一阵阵凌厉的掌风直击脊背。梅超风使出碧波掌法，强横的劲力随着波涛似的掌风摧枯拉朽般朝他们劈头盖脸送去。刀戟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朝她围攻而来的人也倒了一地。
蒋家不会武功的老小看得心里发怵，不知道蒋老爷从哪里惹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女魔头。但见月光下这女人长发飞扬，黑氅飘舞，面色阴冷，活像索命的阎罗，全都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痛哭求饶。
陈玄风开口说道：“师妹，既要报仇，就要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我看这些人拿来练功正好不过。”他方才见梅超风使出九阴白骨爪，一招将那老爷毙命，心中大喜，按耐不住心中激动，早就跃跃欲试了。但梅超风一言不发，陈玄风知她心肠软，于是轻身一跃，双掌并出，摧心掌和九阴白骨爪两门功夫并用，眨眼间蒋家老少全都倒在了地上。
梅超风大惊，看着这遍地尸骸，呵斥道：“师哥，你走火入魔了。”
陈玄风杀意正盛，闻言一怔，呆呆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突然明白了自己受心魔驱使，失手错杀了妇孺，当即用桃花岛的功法打坐运气。过了一刻钟，他睁开眼对梅超风说道：“你好像还有一个仇人。”
蒋太太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回到蒋宅时已经到了三更半夜，还没进家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差点被熏晕过去。两个丫鬟搀着她走到庭前，只见蒋家包括奴仆在内的几十口人全都陈尸当场，立马就吓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哭喊道：“是谁同我蒋家有血海深仇，竟要杀我全家老小？！”
只见一人从阴影中缓步而出，一张脸藏在披落的长发后。
“我等你很久了，不知蒋老太太可还记得我吗？”
蒋太太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突然尖叫起来，仿佛看见了鬼一般，“你这个小娼妇，当年勾引我男人，今天还灭我满门，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啊——！！！！”
她的脸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又被人提着衣领揪了起来，犹如鬼魅般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我特地等你回来，就是为了看到你生不如死的样子呢。你当初怎么折磨我的，可还记得吗，现在我要十倍奉还给你。我巴不得你恨我，你的怨恨越深重，我就越快意。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呢，不如先用火钳戳瞎你的眼睛怎么样？”
蒋太太面露恐惧，短小的四肢在空中胡乱地踢打着，口中还在咒骂着小贱人、狐狸精、女妖怪之类的话，梅超风的回忆突然被勾起，手臂忽然隐隐作痛。她一招摧心掌击中蒋太太心肺，这人烂泥一般地倒在了地上，七窍流血而死。她长袖一挥，两个丫鬟立时飞出数十丈之远，落到了葱郁的树丛中。
陈玄风走到她身边，本想出言安抚，却发觉她浑身颤抖着，也不理会他的呼唤，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大门，忽而一跃，往远处山崖飞身而去。
昨夜的狂风暴雨打得梅超风与陈玄风二人措手不及，他们本想逃往更远的地方，哪知半途遭遇风暴，只得赶紧靠岸避险。若不是他们运气好，在普渡山寻了一处山洞藏匿起来，只怕早已葬身大海之中了！
普渡山在桃花岛北方的海岸边，乘船只需约莫两个时辰。梅超风站在一块礁石上，身披一件淡青色长褙，乌黑的长发在海风中飞舞。她遥遥望着浮光跃金的海面，神情落寞。从黄药师带她登上桃花岛的那一刻起，八年来她未尝有一日离岛。她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思乡之意。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发现真经失窃的事实呢？昨天一整晚，黄药师那冷峻的面容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她的心头，她只想飞奔到师父面前忏悔她的罪业，告诉他自己再也不偷他的经书了。她想对着他大哭一场，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在师父面前难过呢？她害怕见到师父，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
黄药师离开的这两年里，梅超风除了自个儿练功外，常常想着再见到师父后一定不再让他难过了，为此她想出了五花八门的法子讨好他。师父爱读书，她便把他教她读过的诗书经卷都翻了出来，检点抄录好词佳句，写了厚厚一叠并装订成册，等着他回来亲手交给他。夜深人静之时，她常常跑到弹指峰上勤加修炼他教给她的弹指神通，现在她已经能做到听音辨位，闭上双眼亦能击落林间飞鸟。每次练完功，她总是抱着膝盖看着月亮阴晴圆缺，幻想着师父回来后看到她使出弹指神功后欣慰的神情。她甚至悄悄托桃花岛上往来于海陆行船的哑仆到临安买了一套淡青色的冰裂纹茶具回来，而她也替那哑仆造了一个月的渔船。
这些哄他开心的法子没一个派上用场。师父终于回到了桃花岛上，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师母与她同年，但年纪比她还小上几个月。师母冰雪聪明，温婉可人，师父常常在他们几个弟子面前夸赞她，他看她的眼神很温柔。他们常常在一起吟诗作词，就像诗文里所说的那样，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才子佳人，好不般配。因此她胡乱抄的那本册子自然也就送不出手了，只得压在箱底，再盖上厚厚的一摞衣服，就此封存。至于她练的弹指神通，几个师兄弟似乎察觉到了她所练功法的不同，时常向她投来了异样的眼光。但师父仿佛没看见似的，他依然没有原谅她。那套茶具，她放在了自己房间的柜子里，从来没有用过。就这样过了八个月，师父在中秋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是不是醉酒后的失言，她听到他说曾经想娶她。那一瞬间，所有的迷雾尽数散去，那些缭绕在她心头的愁绪和失意凝结成了心底恍然大悟的爱意，可是这份爱来得太迟了。他已经成婚，马上就会成为一个父亲。她又能做什么呢？她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
她愿意同陈玄风逃出桃花岛，并不只是为了九阴真经。她在逃避某种命运。再在桃花岛待下去，她一定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师父，届时她又要如何面对桃花岛上的其他人？她对他的爱像毒草般在心间蔓延，稍一靠近便疯狂生长。陈玄风虽然偷走了九阴真经，却也给了她一个选择命运的机会，虽然这机会也许会将她推入另一个深渊。未来就像眼前这片横阔万里的苍茫大海，不知何去何从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梅超风转过身去，看见陈玄风拿着一本册子朝她走来，不用想就知道是九阴真经。陈玄风走到她身边，草草翻开一页，梅超风垂眼望去，看到白纸上赫然写着“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几个字。陈玄风高兴地说道：“小师妹，经上说这两门功夫无需根基，从外功入门就可速成。”梅超风接过书卷，细细阅读着经上的文字。
“余弟妹二人，丧命于此二功，杀人如草不闻声，此二功之谓也。”
梅超风扬了扬眉，轻声说道：“你说过，要将经书还给师父的。”
陈玄风一怔，显然没想到她有此一说，他沉默了半晌后回答道：“我们录一个抄本下来，再把原抄本还给师父，但怎么还法？”
她几乎脱口而出，“去桃花岛！”但话一出她就后悔了，她只是想再见师父一面，告诉师父经书不是她偷的。但她还是要离开他的。
陈玄风大惊，急忙说道：“贼妹子，你要命吗？还敢去桃花岛？”
梅超风无言，只是失神地望着这本经书，神色惆怅。陈玄风见状以为她只是风寒未好，不愿奔波劳碌，于是牵了她的手柔声说道：“海边风大，你身子未好，我们还是进洞吧。普渡山终究离桃花岛太近，过几天我们往中土那边去，也不怕师父派人来寻。”
梅超风最后望了一眼桃花岛的方向，点了点头，跟着陈玄风进到了山里。
一连几天，他们都躲在岩洞中翻阅经书，渐渐地对经书上的文字有了一番领悟。陈玄风对经书宝贝得紧，除却共读的时间都将它贴身而放。夜里他们修补好那艘被暴风雨损坏的渔船，往中土而去。
黄药师的船在海上飘了三天，他才从梦魇中徐徐醒来，满身都是风露。孤身一人漂泊在这浩渺烟波里，好不寂寞！他看着天上星河，耳边风吹浪涌，失落之意又充斥着心头。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没教他死在海中。可是人活着往往比死难多了。为什么他所求的总是得不到，如今连死都竟成了奢求！
他动了动身子，顿时酸麻无比，五脏六腑翻天覆地，头也痛得厉害。他自嘲一笑，看来这回他真把自己折腾得元气大伤了。他抬起手，飞快地点了几处穴位，又从怀中取出丹药吞服下去，随后开始运气调息。半个时辰过后，经脉中紊乱的气血回位，周身疼痛之意渐消。他掉转船头，往桃花岛方向驶去。
还未靠岸，他便遥遥看见几个婢女同哑仆站在一处，双手比划着什么。一见到他，她们的脸色唰地变白了。黄药师眉头一皱，飞身从船头跃起，倏尔落到那众人身前。
那几名婢女和哑仆飞快跪下，一名婢女哭叫着说道：“主人，夫人快不行了，她想见您，但到处都找不到您！”
黄药师一惊，呵斥道：“什么意思？你们是怎么照看夫人的？”
那婢女不停磕头，泪如雨下，“夫人这几日一直在房中写字，不许任何人打扰，可就在今天夜里夫人突然流产了，产婆拼尽全力也只救下了孩子的命，而夫人……”
话还没完，黄药师已经不见了踪影，众人见他离去，也赶忙往岛主居所飞奔而去。
黄药师心乱如麻，三步作两步往冯衡居所跑去。门外站了一群哑仆和三两个婢女，见到他全都吓得面如土色。他推开门，房内一对红烛几乎快燃尽了，虚晃的烛影落在桌案摊开的一本书册上，白纸书页晕开墨迹点点，一支毛笔落在一旁，显然是一本未成之书。床上安静躺着的是他的妻子，昏黄的烛光照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衬不出丝毫血色。他心中一寒，提步飞快地走到床边，握住了冯衡的手，轻声唤道：“阿衡。”
床上安睡的人动了动，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看清楚眼前人。黄药师蹲下身子，神色哀伤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妻子。冯衡扯了扯嘴角，气若游丝地说道：“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黄药师一怔，但见她神色凄苦，却又缠绵万状，难舍难分，仿佛极舍不得自己一般，不禁红了眼眶，颤声道：“为什么要默写真经？”
一滴泪从冯衡的眼角滑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以为……这样就能……”她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意，没把话说完，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她看着丈夫如痴如狂的眼神，发出一声叹息，“因为……你需要它……”
冯衡感到手背染上一点湿意，她吃力地往黄药师的眼中望去，却发现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怔怔地凝望着自己，在他的眼底，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起码在这一刻，她得到了丈夫全部的爱。
眼前人说完最后一句话，静静地闭上了双眼，神色安宁。黄药师轻轻抚上妻子的鬓发，心中悲凉又震撼。他的妻子因他而死，仅仅是为了默写九阴真经！他为了九阴真经娶了她，又为了九阴真经而害死了她！黄药师看着那张洁白无瑕的面庞，突然间，一种久违的感觉在他的心头升起。灯影幢幢下，眼前人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容愈发模糊，眉眼口鼻尽数隐去，缓缓化作了一个虚幻的幽灵，他闭上双眼，仿佛再次感受到了一抹杳然的崇高之感。他仰起头，两行清泪淌落，浸湿了胸前的衣衫。冷彻的月华透过紧闭的窗棂，氤氲地照在了已经燃尽的红烛旁，幽暗难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走出门外，轻声说道：“去打造一副玉棺。夫人睡了，棺成前你们不要去打扰她。”
众人听闻冯衡已逝，心中凛然，但他们拿不准黄药师的情绪，全都点头称是，噤若寒蝉。却听得他低沉的嗓音幽幽飘来，“桃花岛上的事，你们谁要是敢声张出去，自行掂量后果。”他转过头，轻飘飘地扫过众人。几名哑仆和婢女见状全跪下了，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待他走后，一个年纪稍小的婢女被他森然的目光吓得魂不守舍，直接晕了过去。一声啼哭忽而从隔壁房中传出，众人心头纷乱，又诸事缠身，三三两两地散去。
月华如水，秋风萧瑟。桃花岛弹指峰上的青松旁，黄药师席地而坐，手中拎着一坛酒，单薄的身躯歪歪斜斜地靠在树干上。他从未感到如此痛苦。自幼饱读诗书，身负不世奇才，冀愿成为诸葛武侯那般经天纬地的名士，可恨赵宋朝庭偏安一隅，草包皇帝昏庸无能，言官腐儒把持朝纲，忠臣义士报国无门。而他空有一身抱负无处施展，便潜心钻研武学，自成一派，起码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尚能自保。他不满时局黑暗，非贤毁圣，唾骂的不过是那些欺世盗名的狗辈，却遭父亲逐出家门，更被江湖中人视为邪魔外道，而门下弟子竟然也背叛于他，心中如何不郁结难平？！
黄药师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双眼。要是叫他的仇家看见他这副潦倒的模样，只怕会当着他的面耻笑他。但他是真的累了。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突然发现指尖不住地颤抖着。他将手搭在额头上，眸中忽而起了一点湿意。
如今落得众叛亲离，落落寡合的境地，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为了一段求而不得的情，他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深渊中，万劫不复。上天无情，还要叫他在这世上继续痛苦下去。他的眼前浮现出梅超风那夜熟睡的面容，恍惚间又听见她轻轻地在耳边一声声念着“师父……师父……”。黄药师撕开酒封，猛地灌了一口下去，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心中的痛苦。
为什么，她会背叛他？黄药师遥望海上明月，离中秋那夜已经过了许多天，圆月已残，物是人非。你不爱我吗，若华？黄药师喃喃低语，发出一声极幽微的叹息。其实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她终究会有离开他的这一天。她长大了，不可能陪在他身边一生一世，是他要强行将她留下。他故意疏远于她，即便如此也断绝不了心中的情念。他不传授她武功，就是怕她羽翼丰满。他几乎将她视作自己的禁脔了。他只是接受不了她会离开的事实，只是、只是舍不得放手。但他的所作所为将她逼到了不得不走的境地。本是冬月里傲雪凌霜的寒梅，又怎会作那三春时低垂的弱柳。
她带着九阴真经下卷走了，一并带走了他妻子的性命。想起妻子为情而死，他心中再次感到震撼，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爱上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那是世间最纯粹的至情，不计得失，不问爱恨，历尽沧海桑田，亦是不离不改。这抹影子在他眼前朦朦胧胧地漂浮着，不知不觉竟与梅超风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他突然想起妻子临死前苍白的脸庞，心似乎漏跳了一下，随即冷汗涔涔。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仿佛设想到了梅超风死时的模样，心中钝痛难当。超风……你在哪里……可还活着吗？江湖险恶，刀剑无眼……外面的世界看够了便回桃花岛来吧……师父不会拿你怎样的……
黄药师又饮下一口酒，发出一声渺茫的叹息。一切祸端都是因九阴真经而起，如今下卷已失，他苦思冥想而不得的那一大段梵语也是没有了结果，一切都是徒劳。他冷笑一声，心中忽而生出一点傲意。丢了下卷又如何？他桃花岛的武功并不亚于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何况他还有上卷录本在手，他只凭上卷照样可以推出下卷的内容。不破九阴真经，他誓不离岛！下一次华山论剑之时，但看绝顶谁与争锋！黄药师站起身，将坛中余酒朝空中一洒，酒水飞溅洒落山崖，而他轻身一跃，长风过处，无影无踪。
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梅超风与陈玄风二人乘着渔船一路北上，游转在庆元、上虞、百官、余姚这些地方。梅超风近十年没回到江南故土，走在巷末的青石路面，心中感慨不已。父母未亡之时，常常带着她乘船游赏。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寻常巷陌，游人如织。如今入目冷清一片，行人愁苦。那些关于美满的记忆也早已随着父母的逝去模糊难辨了。父母过世后，她被伯父伯母卖给了蒋家做丫鬟，受尽欺侮与冷眼。想到那段回忆，梅超风恨意滔天，双手紧紧握成了拳。陈玄风走在她的身边，察觉到她骤然变化的情绪，不禁担忧，“你有心事？”
梅超风望着道旁深红的枫叶，徐徐说道：“你有仇人吗？”
陈玄风闻言，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回答说：“如果不算曲师哥的话，那就没有。我的仇人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了。”
“哦？”梅超风挑了挑眉，陈玄风会意，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上桃花岛之前，我有一个亲妹子，我俩相依为命，突然有一天一伙人冲进我家把她掳走了，我半死不活地跟着他们到了官府边的一处府邸外，哼，原来是哪个官老爷看中了我妹子便要强行纳她做妾，把她关在了一间柴房里。我守在府邸外好多天想救她离开，可是那老爷夫人却在一天夜里下毒手害死了我妹妹，我遍寻她不得，最后在城外的河边发现了她的尸体！”说到此处，陈玄风一拳砸在墙壁上，目光凶狠，“我发誓要杀了那些畜生，于是做了一个月的苦力活，到铁匠那里买了把趁手的兵器，趁着月黑风高潜入府邸准备报仇，可惜最后被他手下发现，正要将我杀了，这时候不知哪里出现了一个人，他手一挥便让那些恶棍全都动弹不得，我趁机给那两个畜生一人捅了一刀。”
“你说的那个人，是师父？”
“不错，我很感激那人助我报仇雪恨，他说我身上有股狠劲，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徒弟，我身无牵挂，便跟着他走了。后来到了桃花岛，才知道他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邪怪大侠黄药师。”
梅超风听完他的话，心中感慨万千。自己的经历与他妹妹何其相似！若不是师父救了她，她只怕早就被蒋太太折磨至死，曝尸荒野了。她恨恨地说道：“我的仇人可还好好地活着呢！”
陈玄风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好！那就去找他们算帐，正好捉几个人来练功。”
梅超风的淡青褙子和白色百迭裙太过显眼，于是他们拿着手上剩下的一点钱到裁缝店买了两套玄色大氅和深色里衣，这样夜晚出来练功时也不容易让人瞧见。
一连几月，他们辗转在临安、嘉兴、湖州、苏州这些地方的河浜里，水乡里小河小溪千条万条，他们白天呆在船里读九阴真经，紧紧关上了门板，晚上便从船舫中出来，寻得隐秘场所修炼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昼伏夜出的作息将他们二人的气性搅得天翻地覆，有时候对镜自照，梅超风会觉得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她看着自己阴冷的眼神，仿佛所有的犹疑都被刻骨的恨意所取代。她不知道自己原来会这么恨蒋家夫妇，心中只剩下了嗜血的杀念。
一天夜里，他们终于到了上虞蒋家村，蒋宅的布局她还是那么熟悉，她带着陈玄风轻车熟路地走到蒋宅的卧房前，二人掌风一震，登时门窗大开。梅超风对陈玄风点头示意，他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房中蒋老爷正搂着一个小女人亲热，听得这么大动静，气得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
“谁他妈在这儿坏我好事，活得不耐烦了吗？”
“哈哈哈哈哈……”
蒋老爷突然听得一阵诡异的笑声从门外传来，这声音忽远忽近，似哭似笑，听得他汗毛倒竖，仿佛见了鬼一般。他急忙披上衣服，从一旁抄起一把砍刀，左顾右盼地走出了房门，嚷嚷道：“是谁，谁在这里？”
“老爷……可还记得奴婢吗？”
蒋老爷浑身一激灵，颤巍巍地向后转去，却见得一个容颜瑰丽的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只是她的笑容太过阴冷，不由得让他想起闹鬼的传闻。
梅超风见他半天不吱一声，心中怒火渐盛，却噙着一抹笑意追问道，“八年前，我可差点被你老婆用火钳戳瞎了，老爷莫不是忘了我这么个人？”
电光火石之间，蒋老爷看着她的面容，恍然大悟。他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梅超风，眯了眼笑道：“小妮子长得这般俊俏了，啧啧，当初要不是那多管闲事的男人把那从我这儿抢走了，老爷我定会好好疼你！”
梅超风眼角一抽，怒喝道：“你胆敢侮辱我师父？！”
蒋老爷心中一凛，但见四周无人，她身无寸铁，自己拿着一把大砍刀，于是便肆无忌惮了。“师父？呵哈哈……他是看上了你吧，这世界上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不如像我这种坦坦荡荡的真小人！哼，你是来寻仇的吗？怎没见你师父同你一起？”
梅超风又惊又怒，翻手便要使出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她强行压下怒气，冷笑一声，“杀鸡焉用牛刀？你轻薄我在先，又一而再再二三对我师父出言不敬，今夜就是你毙命之期！”
“哈哈哈哈哈，这么维护你师父做甚么，怕不是被我说中了？你倒不如把老爷我服侍好了，兴许还能让你做个宠妾！哈哈哈哈！”
梅超风咬牙切齿地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你那恶婆娘呢？”
“什……？她回娘家了，不然我能在这儿风流快活？”
“何时回来？”
“本来说今晚到的，你到底想……啊！！！！！”
随着一声惨叫响起，梅超风手起爪落，蒋老爷头上瞬间出现了五个指孔，汩汩鲜血自头顶上流淌而出，蒋老爷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四肢僵硬。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一人，抚掌大笑。
“好厉害的九阴白骨爪，我还担心你下不了手，看来是我多虑了。”
梅超风的心忽然乱了，她取出手帕，擦干净了手上的血痕，但指尖上传来的血腥味依然让她反胃。她突然烦闷难当，冲到一旁的水缸旁把手伸到冰凉的水里使劲擦洗，却怎么也洗不去那浓重的铁锈味。
一番动静惊醒了蒋家上下主仆，众人看见蒋老爷惨死门前，陈尸月下，两个身穿黑衣的人陌生人闯入家中，登时吓得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一众仆人拿棍的拿棍，使枪的使枪，持刀的持刀，五花八门的兵器一齐向他们直逼而来。梅超风一掌拍碎了水缸，冷冷撂下狠话，“不想死的快滚。”
这些人看着他们只有两个人，哪里还在怕的，一窝蜂地涌过来。梅超风身形一闪，玄色大氅翻飞，众人只感到身后一阵阵凌厉的掌风直击脊背。梅超风使出碧波掌法，强横的劲力随着波涛似的掌风摧枯拉朽般朝他们劈头盖脸送去。刀戟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朝她围攻而来的人也倒了一地。
蒋家不会武功的老小看得心里发怵，不知道蒋老爷从哪里惹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女魔头。但见月光下这女人长发飞扬，黑氅飘舞，面色阴冷，活像索命的阎罗，全都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痛哭求饶。
陈玄风开口说道：“师妹，既要报仇，就要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我看这些人拿来练功正好不过。”他方才见梅超风使出九阴白骨爪，一招将那老爷毙命，心中大喜，按耐不住心中激动，早就跃跃欲试了。但梅超风一言不发，陈玄风知她心肠软，于是轻身一跃，双掌并出，摧心掌和九阴白骨爪两门功夫并用，眨眼间蒋家老少全都倒在了地上。
梅超风大惊，看着这遍地尸骸，呵斥道：“师哥，你走火入魔了。”
陈玄风杀意正盛，闻言一怔，呆呆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突然明白了自己受心魔驱使，失手错杀了妇孺，当即用桃花岛的功法打坐运气。过了一刻钟，他睁开眼对梅超风说道：“你好像还有一个仇人。”
蒋太太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回到蒋宅时已经到了三更半夜，还没进家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差点被熏晕过去。两个丫鬟搀着她走到庭前，只见蒋家包括奴仆在内的几十口人全都陈尸当场，立马就吓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哭喊道：“是谁同我蒋家有血海深仇，竟要杀我全家老小？！”
只见一人从阴影中缓步而出，一张脸藏在披落的长发后。
“我等你很久了，不知蒋老太太可还记得我吗？”
蒋太太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突然尖叫起来，仿佛看见了鬼一般，“你这个小娼妇，当年勾引我男人，今天还灭我满门，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啊——！！！！”
她的脸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又被人提着衣领揪了起来，犹如鬼魅般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我特地等你回来，就是为了看到你生不如死的样子呢。你当初怎么折磨我的，可还记得吗，现在我要十倍奉还给你。我巴不得你恨我，你的怨恨越深重，我就越快意。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呢，不如先用火钳戳瞎你的眼睛怎么样？”
蒋太太面露恐惧，短小的四肢在空中胡乱地踢打着，口中还在咒骂着小贱人、狐狸精、女妖怪之类的话，梅超风的回忆突然被勾起，手臂忽然隐隐作痛。她一招摧心掌击中蒋太太心肺，这人烂泥一般地倒在了地上，七窍流血而死。她长袖一挥，两个丫鬟立时飞出数十丈之远，落到了葱郁的树丛中。
陈玄风走到她身边，本想出言安抚，却发觉她浑身颤抖着，也不理会他的呼唤，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大门，忽而一跃，往远处山崖飞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