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很是神秘,话也不多。她只知道他叫黄药师,来自桃花岛,武功文才都很厉害,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他给她上完药后,嘱咐她将桌上的草药熬制成汤,早晚各服一次,便离开了。她有时候觉得师父忽远忽近,他同她说话时时常会流露出温和的神色,而一个人站着时总是冷若冰霜,仿佛蕴藏着许多心事。她同他认识没多久,忽而就成了他的徒弟,却并不了解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也许她不仅仅是他的徒弟,她的命是他救下的,她的人也在他手里,只是他好心收了她为徒。师父偶尔语出惊人,像一把藏了锋的利刃。但她不知为何并没有真正地从心底里惧怕师父,相反,她从他身上感到了孤独,就像她自己也时常感到孤独一般。

    她服完药后上床睡了,一天内发生的事反复在脑海里重现,因此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稳。又因习惯使然,第二天早上天没亮就起了床。对镜梳头时她看见了自己的脸四处淤青,不由得难过了好一会儿。呆呆地坐了半天,她从桌上拿了药包和药盅,下楼去了客栈后厨熬药。也许是因为师父付过钱的缘故,无论她提出什么请求,店老板几乎是有求必应。用完药后她取了一碗新出炉的头羹和一碟包点放在长条木盘上,自己端了上楼走到隔壁房前,正犹豫怎么开口时,门突然开了,而房内师父坐在窗边的桌案前,支着颐望向她。她走了过去,将手中饭食放在他的面前,低头看向地面,“徒儿不知师父偏好,师父若是不喜欢,我就拿下去。”

    忽而听到清脆的碰撞声,只见师父拿起了瓷勺,轻轻在羹汤上舀动着。她期待地看着他,他吹了吹热气,接着吃了一勺,便放下了勺子,将一旁的包点推到她面前,不疾不徐地说道:“用完药后需进食,吃完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她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轻声说道:“师父要带我去桃花岛了吗?”他的视线落到市井的街道上,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不,还要过一阵,我先带你到街市上转转。”

    她点点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上早市已经开张了,贩夫走卒渐渐地多了起来,挑担的、赶猪的、推车的、敲锣的,各色人物往来不绝,看得她失了神。师父敲了敲桌子,提醒她再不吃就凉了,她才如梦初醒般往嘴里胡乱塞了两口。

    “以前,爹娘经常带我逛早市,每次我看到货郎背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总是吵着要买,爹娘也总是如我的意。如果那时我懂事一点,也许还能为他们分担一些负担。”看着过往的行人,她不由自主地对师父袒露了一些心事。

    师父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还有兄弟姊妹?”

    她低下了头,看着桌上剩下的包点,心中很是难过。“我只有爹娘,但我七岁那年官府征兵带走了爹爹,后来军中传来消息,说他死在了那年的冬天。娘自那之后就一病不起,没过两年也离世了。伯父家将我接过去了,但他们也过得不好,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将我卖到了蒋家。”她不怪伯父伯母,他们毕竟给了她一处躲雨的屋檐,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浮生命运如此,再怨天尤人也没有用。

    师父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眉头紧紧地皱着。其实她并没有自怨自艾,说出这些话也并非博取同情,只是因为师父身上有一种令她安心的感觉,让她不自觉放下了所有的心防,想亲近他,同他说话。这些话虽然泄气得很,但她能说的也只有自己的这些过往。

    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头顶,他沉默半晌后低低说道:“从今往后你不会再受苦了,我会教你功夫,谁也不能再欺负你,桃花岛就是你的家。”

    她抬头看去,师父清俊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坚定而悯然的神色,欢喜之情倏而洋溢在她的心间,她高兴地说道:“真的吗?”师父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喃喃说道:“世上除了爹娘外,只有师父对我好。”

    她轻轻靠在师父的手臂上,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僵硬了片刻,却并没有挣开,她松了口气,却也没有放手,师父衣袖上传来的药香让她觉得安神。

    她像一只幼兽紧紧地偎依在他的身侧。师父在想什么呢?她不得而知。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似乎有一声渺茫的叹息落到了她的耳畔。

    师父在街市上给她买了套新衣裳,换下了那套血迹斑驳的粗布麻衣,裁缝店的大娘还好心给她梳了个时兴的发髻。只是她脸上伤痕未消,看起来总是奇奇怪怪的。不问不知道,这套衣裳的价钱竟要花上蒋家下人一个月的工钱,着实吓了她一大跳。就这么吃师父的,用师父的,还天天要麻烦师父医治伤势,既伤财又劳神,她觉得十分难为情。

    从裁缝店出来,她低着头不说话。师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轻轻飘下来一句话,“在想什么,说与师父听听。”她怔了怔,从怀中取出一块青玉佩,这是娘留给她的,她平时都贴着胸口放,没人能瞧得见。“徒儿没有什么能报答师父的,全身上下值钱的只有这块玉佩,希望师父喜欢。”

    师父脚步一顿,脸上流露出惊讶之色。她抬起手将玉佩递到他手上,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下了,指节缓缓摩挲着光滑的玉面。师父执玉而立,衣带当风,她一时看得有些恍惚。她曾经听爹爹唱过几句古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知道诗里说的是像玉一样好看的人,脑海里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而现在,这抹影子已经化成了师父飘然的青衫。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若华,你当真要赠玉给我?”

    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师父又说道:“你可知赠玉之意?”她眨了眨眼,视线落到了他手中的玉佩上,思索了片刻,“娘告诉我,要知恩图报,她还说,玉佩只能送给喜欢的人。师父大恩大德,若华无以为报,所以将它赠与师父。”

    师父微微一笑,眸中藏了一些深浅难分的情绪。“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若华,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恩义与情意终归是不同的,这块玉佩师父不能收下。”

    手中一凉,那块玉石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她鼻子一酸,失落之意弥漫开来。师父见她难过,俯下身来牵了她的手,安慰道:“等你长大了,如果还想将它送给我,师父定然会收下。”

    听得此言,她心中的阴翳一扫而散,高兴地捧住了师父的手轻轻摇晃,“好,到那时师父千万不要忘啦!”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任由她牵着他的手穿行在街头巷末,江南繁花似锦,游人如织。而那些日子随着记忆里惊起的长风,散作了三春时满城的杨花。

    他们在路上慢悠悠地走了许多天,有时穿行在繁盛的市井里,有时坐着客船飘荡在盈盈碧水间。夜里遥望市井,万家灯火,宛如繁华一梦。而她枕着客船,入目皆是满天星河,耳畔箫声清越。师父坐在船头,清吹不觉夜已阑。她在舫间睡醒了,便会给他送去一件披肩的衣衫。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她坐在师父身侧,听着那低缓悠长的吟咏声,心中生出了一点愁苦悲凉的情绪。年华将暮……可怜无用……这就是师父的心事吗?凭师父的文才与气度,又怎么会可怜无用呢?而且师父看起来这么年轻,怎么就年华将暮了呢?她还是不太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事这般悲苦,看着江面上茫然的云水烟波,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时师父伸出手将她揽了过去,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孤独寥落,于是顺势偏头靠在他的肩上,与他一同无言地望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杳然天地间,惟余泠泠水声。

    悠行数月,她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起来。酒旗烟村渐渐远去,如黛青山撞了满怀。尘世浮华被抛在了他们身后,而通往世外的路也越来越难走。她知道,要去桃花岛,就必须翻过眼前这些重重叠叠的山峦。有时遇到陡坡险路,师父会带着她突然飞起来,但大多数时候都得靠着她两条腿艰难跋涉。而她从来没叫过苦,穿行在山林间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哪怕经常脚滑摔跟头,她也是自己飞快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然后小跑着追上师父的步伐。

    不知走了多少路,太阳升了又落,月亮落了又升,她摔了不知道第几十个跟头时,手掌擦到山壁上一块粗糙的岩石上,掌心渗出了一点血。她正想拽住岩壁上的一根树枝,借力爬上这块嶙峋的巨石,这时师父折返回来,轻轻一跃落在了她身旁,悠悠说道:“这一路以来你做得很好,但未习武功,这里你上不去。”说罢揽过她肩头,她只觉脚下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他横抱起,她往下看去,转瞬之间已起百尺之高。师父的足尖如飞燕般掠过绝壁,带着她凌空飞跃而不费吹灰之力。她不由得心中惊叹。只听得风声簌簌,衣袂翻飞,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到了山顶上。师父将她放下,在崖前负手而立。

    “若华,你看看身后。”

    她回头遥望远方,青山连绵,群林飘摇,隐约可以看出来时那些蜿蜒崎岖的山路走势。原来,她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她感叹道:“我从来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这些都是你亲自走过的路。世间奇伟瑰怪的风光,常常在险远之处,却往往人迹罕至。”师父举目远眺,站定如挺拔的孤松。她点点头,“多谢师父教导,若华一定会好好学功夫,跟师父一起走更远的路,去看更广阔的山河风光。”

    师父微微扬眉,复而生出一抹淡淡的的笑意,“倒是一块上乘的璞玉。”她听闻师父称赞自己,高兴地笑了起来。

    “过了东边这片海,就是桃花岛了。”她愣了愣,朝着师父所指的方向望去,视线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原来桃花岛在海里。”她喃喃说道。

    师父走到悬崖绝壁前,山顶的长风吹得他飘然欲去。“我东海桃花岛弟子,名字中都带一个风字,从今天起,你就叫超风吧。在你之前,还有灵风、玄风、乘风、罡风、默风五个师兄弟,按照年龄,你排第三位。”

    她闻言跪下朝师父磕了三个头,“超风……弟子梅超风,拜谢师父。”

    就这样,她跟着师父终于踏上了桃花岛,八年恍若弹指一挥间。回首往事,蓬山路远,旧游如梦,竟如东海扬尘,几度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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