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万籁俱寂,连风声也渐渐式微了。苍茫的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薄薄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梅超风宽大的袖角上。她站在山崖边,抬头往上看去,如霜的冷月逐渐被厚重的乌云遮去形迹,马上那尖钩似的月牙也会被吞噬殆尽,只余下她黢黑的身影消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她探进衣袖,抚过手臂上一条长蛇似的疤痕,一幕幕往事在她眼前浮现。蒋家夫妇死前的风言恶语不断在她耳边回响着,如一把把尖刺扎进她的头骨中,她的头疼得几乎要炸开。仿佛曾经受的折磨再一次击打在她的躯体上。她身上的伤处早已结疤,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但是心中的伤疤仍在流血。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受过的凌辱,饶是再沉着镇静的人,在见到自己的仇人时都会疯狂。如果蒋老爷将她视作待采的花蕊,那在蒋太太眼中她连畜牲都比不上。蒋太太不高兴了,推搡辱骂还算小事,动不动就是一皮鞭抽来,或者一杯刚沏好的滚烫热茶泼到身上。她那时还小,不知道为什么蒋太太会那么讨厌她,只以为自己笨手笨脚让女主人不满意了,于是只有想方设法地做好每一件事,让自己少受些皮肉之苦。蒋家的其他丫鬟见她不招女主人喜欢,也合起伙来欺负她,总是把累活儿都推给她干。就这样,她在蒋家过完了生不如死的一年。

    梅超风还记得那是一个艳阳天,她早早地起了床,抱着一堆衣服到井栏边盥洗。突然间蒋老爷的手就伸了过来,在她脸上一通乱摸。她心中惊恐,又怕惹毛了他,于是转头避开。谁知他的手直接伸到了她的胸口。她大为恼怒,猛地伸手推开他,将手上的皂荚泡沫抹得他满胡子都是,他吹胡子瞪眼吐泡沫的模样太过滑稽,笑得她前俯后仰。这时一记棍棒砸到了她的头顶,痛得她眼冒金星。

    “小狐狸精,年纪小小就来勾引男人,大起来还了得!”蒋太太一边骂一边夹头夹脑地用木棍打她。她下意识就跑,可是被蒋太太扯住了头发。她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小浪货,我打破你的臭脸,再挖了你的眼睛,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她两眼发黑,只见得朱红的几片指甲就要剜进她的眼里,她吓得惨叫,生出一股蛮力把蒋太太推得摔了一跤,坐倒在地上。这恶婆娘更加怒了,叫来三个大丫头抓住她手脚,拖到了厨房里,按在地下。灶火正旺,蒋太太抄起一把火钳在灶里烧得通红,尖声尖气地对她呵道:“我在你的臭脸上烧两个洞,再烧瞎你的眼珠,叫你变成个瞎子丑八怪!”那把火钳越逼越近,冒出的热气几乎灼伤了她的眼睛,她满心绝望,大叫求饶:“太太,我不敢啦,求求你饶了我!”但她的手脚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仿佛又感到痛意,梅超风抚上自己的双眼,发现眼周的皮肤早已润湿一片。她那时候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一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风姿隽爽,青衫磊落。她就是在这时第一次见到了师父。啪的一声响起,热气散去,头顶传来了低冷的呵斥声:“恶婆娘,你还有天良吗?”师父左手抓住了蒋太太的后领,将她提在半空,右手拿着那把烧红的火钳,伸到蒋太太眼前。蒋太太杀猪般的大叫:“救命,救命哪,强盗杀人啦!”蒋家几个长工拿了木棍铁叉,抢过来相救。她小小的一个,躲在师父高高的身子后,看着他站在原地一脚一个将那几个长工都踢出厨房,摔在天井之中。蒋太太大叫:“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师父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脸上无甚表情,又斜睨蒋太太一眼,冷冷道:“你以后还敢欺侮这小丫头吗?”蒋太太叫道:“再也不敢了,老爷要是不信,过几天请你过来查看好啦!”她偷偷抬起头看师父,他脸上浮现的笑意令她不寒而栗:“我怎么有空时时来查看你的家事。我先烧瞎了你两只眼睛再说。”蒋太太吓得眼泪鼻涕齐流,哀求道:“老爷,请你将这小丫头带了去。我们不要了,送了给老爷,只求老爷饶了我这遭。”

    师父左手一松,蒋太太摔在地下,拼命磕头:“多谢老爷饶命,这小丫头送了给老爷,她卖身钱五十两银子,我们也不要了。”师父从衣囊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摔在地下,喝道:“谁要你送!这小姑娘我不救,迟早会给你折磨死。这是一百两银子,你去将卖身契拿来!”蒋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奔向前堂,不久拿了一张白纸文书来,左手还将蒋老爷拉着过来。蒋老爷两边脸颊红肿,想是已给蒋太太打了不少耳光出气。他们一同跪在师父面前,蒋太太双手将卖身契奉上,师父打开看了一眼,随后放入了怀中。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属于蒋家了。

    她跪倒向师父磕头,谢他救命之恩。师父站在她身前,身形瘦削,神色严峻,他低下头俯视她,炽盛的火光照亮了他幽深的眼底,她抬起头,仿佛看见了她的命运。“不用谢了,起来罢,以后就跟着我。”她又磕了头,说道:“若华以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老爷。”师父寒冷如冰的神色蓦然缓和,浮现出一点浅淡的笑意,“你不做我丫头,做我徒弟。”

    她呆呆地怔在了原地,这时师父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帕子,俯下身来擦去了她脸上血迹和泪水。她这时才看清楚他的面容,双眉似剑,眸如点星,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的年纪,而刚才冷着脸教训蒋家夫妇时不怒自威的样子,还真像一位严厉的师父。但他给她擦脸的时候又那么轻柔,他的眉头微微压低,好像害怕弄疼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了,自从爹娘死后,她每一天的日子过得都很艰难。那条洁白的帕子被弄得血泪斑驳,她心想自己的样子肯定很难看,眼泪又不住地往下掉。师父的手一顿,轻声说道:“我弄疼你了吗?”

    她摇摇头,又朝他磕了个头,师父将她扶起来,叹了口气:“跟我走吧。”

    她跟着师父离开了蒋宅,师父在前面走,她跟在他的身后。去到哪里呢,她不知道,也不敢问。就这样,她走出了蒋家村,走过了清水桥,离开了桃叶渡,踏上了乌篷船。师父坐在船头,她靠着船舫,看着江上悠长的清风吹拂着师父青色的长衫,看着三春的煦日落满了澄碧的一江春水,渐渐睡着了。风儿吹呀吹,船儿荡啊荡,她做了一个梦,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家,她在庭院中荡秋千,爹娘在一旁笑着轻轻推着她的背。仿佛听见了爹娘温和的呼唤声,“若华……乖若华……”她湿了眼眶,想去拉住爹娘的手,告诉他们自己这几年受了多少苦,可是他们的面容却渐渐模糊了。

    她睁开眼,看见了师父的面容。他坐在她的身边,船夫站在船艄划着桨。他手中拿着一个瓷瓶,倒了一点粉末在瓷碗中浸湿了,取出一块新帕子蘸了一点药泥,接着看向她,问道:“还疼吗?”

    她点点头,于是师父靠近了一点,她的脸上感到凉意,鼻尖嗅到药香。丝丝清凉钻进她热辣辣的皮肤里,那碗中的药膏渐渐用完了,而她的头上和脸上到处都是伤口,这下师父也没辙啦!她扁扁嘴,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实在没什么可报答他的,就因为当了她的师父,他就要待她这样好吗?世上的师父,都像他这样好吗?她又落下眼泪,喃喃道:“师父……多谢师父……”

    他明显是被她的眼泪弄得不知所措了,轻轻说道:“你平时也这么爱哭吗,若华?”她抬起袖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摇了摇头。却听得师父继续说道:“你身上的伤需要尽快医治,我身上的外敷药膏不够用,我们先到附近城镇配上一些。对了,我姓黄,名药师。”她眨了眨眼睛,那时她并不知道黄药师的名字在武林中如雷贯耳,只是心中钦佩他的岐黄之术名副其实。她终于笑了起来,微微低下了头,“我姓梅,我叫梅若华,爹娘说,我出生的那天,家门口的梅花开满了枝头。”

    师父微微一笑,缓缓吟道:“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你的爹娘给你取了个好名字,希望你有寒梅那般的霜华与霜质。”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倾慕起师父的文才与气度。师父转过头去,遥遥望着广阔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又偷偷看他一眼,之前在灶房里没瞧得分明,这时他的神色才放松下来,消去了冰冷的怒容。明媚的春光照在他清俊的面孔上,同淡雅的衣袍清光相映。他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遮在了一顶深色的方巾中,显得他瘦削的身姿愈发挺拔。那些名誉一方的大才子大概就是师父这样的吧……

    “隆冬十二月,寒风西北吹。独有梅花落,飘荡不依枝……”似咏似叹的歌声再次响起,船夫缓缓摇着桨,发出一些清浅的水声。她那时听不太懂师父的歌声,只是想起了幼时门前的梅落如雪。

    乌篷船终于靠了岸,他们下了渡口,走进了一处繁华的城镇中。街边货郎琳琅满目的东西看得她眼花缭乱,她已经很久没碰过这些新奇的小玩意了。不过这些东西师父正眼都没瞧上一眼,她跟着师父走到了一家客栈里,他要了两间房,上楼将她安置好后,便去了药铺。师父去了很久,她在房内坐立难安,于是到楼下找店家要了一壶开水和一点茶叶,提到房内将茶泡好了,再坐到床上等他回来。她身上没有钱,真不知道要如何报答师父的救命之恩,正胡乱想着,师父推门而入,她高兴得从床上跳了下来,这一用力痛得脑袋直跳,捧着头哇哇直叫。师父走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抬头望向师父,鼻子忽地酸了。她走到桌子边,双手端起热茶,小心翼翼地捧到他的身前,期许地说道:“师父,请用茶。”

    师父有些讶异,他接过茶盏先是闻了闻,然后轻轻抿了一口。“难得你如此有心。”那是第一次,她在师父脸上看见了温柔的笑意。

    师父从布囊中取出一些药膏和包好的药材放在桌上,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坐下。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下意识把手搁在了木桌上,粗布麻衣的袖口随即滑落,露出一截手腕。她看见自己腕上蜿蜒的伤疤,急忙想把手放下,却被师父一把捉住了,缓缓从袖中伸出,一点点呈现在他的面前。她细小的手腕上新痕叠旧疤,稍浅那块的是被开水烫过的印记,散落的月牙状疤痕是蒋太太生气时用指甲剜出来的,还有一条长蛇似的鞭印,红得几乎要渗血,几日前才落下。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疤在她的皮肤上张牙舞爪,显得尤为可怖。

    “师父,我……”她想说些话,却觉得好像说什么都很无力。她听到师父带着冷意的嗓音响起,“我该杀了他们的。”她听得浑身一抖,仿佛已经想到了人死时的样子。师父的脸上又结了一层冰,让她感到害怕。她鼓起勇气拍了拍师父的手,仿佛在安慰他一般。握着她手腕的手忽而松了,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手上的那道长疤,她觉得有些痒。“这么深的鞭痕,只怕还是会留下点印子。”师父低低说道。

    她看着师父的眼睛,认真地说:“只要没在脸上就没关系。”师父被她逗笑了,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她哎哟一声,这一下可真的让她脑袋发晕,被蒋太太夹头夹脑地用木棍打了那么多下,脑壳再硬也遭不住了,一碰就疼。师父拨开她的头发,仔细检查她的伤势,随后从桌上取来药膏,不知在她后脑敷了多少层,她的头上应该起了很多个大包,蒋太太真的想打死她!清凉的药膏稍稍减缓了她的疼痛,不知敷了多久,她渐渐地感到困了,就在即将要睡过去的时候,师父从她身后绕到她身前,淡淡道:“喝了再睡。”她看着我桌上的几个纸药包,问道:“师父,这是什么?”他正打开一包配好的草药,往盅内倒去,霎时间清苦的香味钻进了她的鼻尖。“治内伤所用,需服上一周,再用我桃花岛所制的九花玉露丸调养。”

    “桃花岛?那是什么地方?”听这名字,想必是一处开满桃花的仙境吧?她小时候听爹娘讲过桃花源记的故事,心中生出许多飘渺的奇思幻想。师父将草药倒入药盅里,脸上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

    “你到了便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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