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的天津卫,十岁的方忻尧身着湖蓝色的长袍马褂,后脑勺的辫子刚及了腰。

    十岁的方忻尧在大雨滂沱中死死盯着万神殡仪馆的朱漆招牌,他知道,这是义庄,不过是因为开放通商口岸后变了个名字罢了。现在虽还是大清的天下,但洋人已然多了起来,好多地方都因为刮起了洋风而换了招牌。

    要不要进去?方忻尧踌躇了。突然,他却又觉得甚是荒唐,娘亲怎么也不会在这里的,是的,不会的,坚决不可能的。可那个小女孩,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又为什么引他来到这里?难道是看上了他是方家少爷的身份,想要绑架他来换赎金?一时间,方忻尧脑海中生出了无数种想法。

    正在方忻尧胡思乱想之时,司芷出现在了万神殡仪馆这个朱漆招牌之下,她冷冷的一张脸和一双眼波流转尽是风情的桃花眼就这样看着方忻尧,好似一具娃娃一般。

    方忻尧鬼使神差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司芷的面前。司芷看着眼前六神无主的方忻尧,想起了娘亲去世时自己那害怕、无助与彷徨之情,鬼使神差又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方忻尧的手,牵着他走进了万神殡仪馆内。

    两个小娃娃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和身上,径直穿过院子,来到了主堂。

    主堂内满是各路神仙的雕像,密密麻麻地倒令方忻尧觉得可怕。神仙雕像之前均点着又大又粗的红蜡,烛火旺盛中一袭白布遮盖着一具身子,那身子小巧,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司芷停下了脚步,方忻尧也停了下来。司芷想要松开握住方忻尧的手,方忻尧却在司芷松开的刹那用力地反握住了对方。司芷看着方忻尧只是眼睛盯着白布,只好又带着他走到了那躺在木板之上,着于白布之下的身躯旁。

    含爱之人会有心灵感应之时。这话,司芷曾在娘亲即将去世前体会过,也无数次听娘亲提及过。看着身侧方忻尧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司芷便知道,即便不掀开这白布,方忻尧也知道这里躺的是谁。

    果然,方忻尧猛地双膝跪下,豆大的泪珠如线般落下。他颤颤巍巍的右手缓缓握住了白布下那戴着翡翠戒指的白皙左手,另一只手仍紧紧的握住司芷的手。

    单凭这手,这戒指,方忻尧便知道白布之下的瘦小身躯是她失去踪迹已久的娘亲。无尽的悲伤一波一波地涌来,方忻尧最终将脸藏在自己紧握着娘亲和司芷的手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司芷感受着滚烫的泪珠,感同身受的她忍不住也落下了泪,这泪如线般悄然划过脸颊,一滴一滴擦过方忻尧的脖颈。

    日暮四合,昏暗的天色从四周笼罩了过来,万神雕像前的红蜡燃放地更加明亮。司芷轻轻摩挲着方忻尧的头,期盼他能够冷静下来。

    果然,方忻尧不再哭泣,转而是一脸愤怒之色,他昂着头看向司芷,一字一句地说道:“是谁害了我娘亲?我要他血债血偿!不,我要让他也感受到最爱的人生命悬于一线,即便他时刻祈求着上天,最终也只能痛彻心扉,而后,我才会让他血债血偿!”

    司芷看向那燃烧的红烛,她有些庆幸又有些后怕,也许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吧!她本不想理会这万神点蜡,她恨这一切,恨这命运让娘亲年华早逝,可命运偏偏让她们相遇。

    今日在街上,因娘亲身死而失神的她被方忻尧无意救下,被飞拽入方忻尧怀中时,她登时便记起报纸上整日登告的寻人启事和轶闻,上边清楚地张载着方忻尧和躺在万神殡仪馆中这具尸体的合照。虽然伤心又伤神,但感念救命之恩的司芷还是引着方忻尧来了这里。现下听着方忻尧那如海深般的恨意,司芷知道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命运。

    可面对着方忻尧的疑问,司芷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娘亲曾不止一次说过,一代不如一代,司芷是万神义庄历代继承者中心力最弱的一辈,娘亲从前还能看到些许画面来预知世事,而她却什么都看不见,唯一剩下的只有灵敏的听力。听着方忻尧的疑问,司芷只能无奈摇头。

    她不止心力最弱,也什么都不会,娘亲说过,这是铁律,以后她若是有了女儿,也只能等到身死之后,让女儿去闯,去明白。

    所以,不止是娘亲的死让她心生惧意,也是这命运,这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命运让她谋生了从我即终之心。

    方忻尧看着面前单薄的小女孩,不由自主地熊抱住了司芷。早在握住司芷那冰凉的手之时,方忻尧就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司芷。

    司芷僵住不动了,她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温暖的怀抱。她从来只有娘亲,可娘亲的身子也是冷冰冰的。在司芷僵住之时,方忻尧却透过层层的万神雕塑看到里边搁置的那具被鲜花覆盖的尸首。

    “躺在百花之中的是谁?”方忻尧问道。

    司芷顿时推开了方忻尧,犹豫了片刻后,她轻声说道:“是我的娘亲。”

    沉默,如海般的沉默。

    一颗心仿佛被油炸过的方忻尧颤栗着嘴,最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轻声问道:“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司芷摇了摇头,淡然说道:“万神义庄从来都只有女主人。”

    三岁识字,五岁作诗的方忻尧一直是父母及双方家族最引以为傲的子孙,从小被冠以神童之称却能不骄不躁学文学武学商学政,因此很多事情也早慧。他再次熊抱住司芷,一腔热血的说道:“别害怕,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司芷对少年这一腔的热血没有任何的反应,仿佛刚刚的那句话是风,不过是飘过了自己罢了。她再次推开方忻尧,虽心底摇摆不定,但还是规劝道:“你找到杀母凶手,只杀对方一人便可,不要累及无辜,能做到吗?”

    “为何?”

    司芷看着方忻尧,义正言辞的说道:“旁人又没有害人,你为何要伤及无辜呢?”

    “无辜?”方忻尧左嘴角上扬,低沉的笑声从喉咙中发出,带着一丝不解九分坦荡地说道:“治其本,朝令而夕从;救其末,百世不改也。”

    “什么意思?”

    “意思是解决问题要从根本上着手。”

    “根本?你能让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冤屈和流血吗?”

    “难,但并非不能。”

    “你不过只是震慑罢了。”

    “是也不是,一刀杀了恶人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给对方一个痛快罢了,我只是想让他感受到了我的痛苦。”

    司芷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长得好看又漂亮的小少爷竟然会是一个疯子。

    看着司芷的举止,方忻尧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虽然他们的相见如此不同寻常,虽然她是在义庄中长大,但他又怎能这样对她说那些可怕之事呢!方忻尧又想将面前之人拥入怀中来安慰,却不料司芷直接挣脱了方忻尧紧握不放的手。

    “我…你别害怕!我…我是方家和刘家的少爷,杀害我娘亲之人我知道是谁,他们是坏人,我不过是想铲除那帮毒瘤罢了。”好似是担心司芷不相信,方忻尧继续说道:“是,他们那帮人中有的人是没有害我娘亲,但他们手上肯定有其他无辜之人的鲜血,这是家族之争,你…你别害怕我,我一一讲给你听。”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司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方忻尧当即着急了,在正堂里到处看着,又摸着自己也是湿漉漉的衣服,即便脱了也无法给对面人披上,只好问道:“你有其他衣服吗?快披上,别着凉。你若是没有,我…我这就出去喊人,我家是方家,很有钱的。”

    也许是又着急又担心,再加上刚刚的悲伤与愤怒,方忻尧突然觉得眼冒金星,浑身无力,直接朝着司芷倒了下去。

    司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方忻尧,察觉到对方那太不正常的温度,一时间也恍了神,再也不是之前那冷若冰霜的模样。“你…好烫,你生病了。”

    “我没事,你还冷吗?我…我歇一歇,然后出去找我家的佣人。”

    “我不冷,是你在发抖。我…我带你去我屋子里吧?”

    “不…不用了,我在这儿等你,你换个暖和的衣服。”

    司芷的冷若冰霜一点点被方忻尧所融化,毕竟她只是个十岁的孩童,虽一贯被冷冰冰地养大,又教着要冷冰冰的,但生而为人,谁又不羡慕温暖呢!于是,司芷不再犹豫,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方忻尧,而后虽然还是一脸冷冰冰的模样,但声线早就不再冰冷,反而是像个孩童一般的说道:“听话!”

    方忻尧乖乖地听了话,但嘴上的功夫却一直没有停,仍是着急的解释道:“我娘亲是刘氏女,从汉便是世家贵族,现下虽然只是经商,但在天津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我爹爹是方家子,虽祖上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但祖父为官,我爹爹又一直领兵。近年来,局势不稳,各路人马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有几伙人,一直忌惮着我们方家和刘家的势力和财产,所以,经常搅扰我家人。我…我刚刚便只不过是想要铲除这些恶霸,我不是什么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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